李商隱：晚唐那顆最亮星

王彬

如果在波瀾壯闊的大唐末年找一顆最亮的星，李商隱是有機會當(dāng)選的。

李商隱的詩不是美，是很美，他的駢文成就也頗高，詠古、詠物，把愛情和無題寫到了極致，也寫盡了纏綿。

好不容易熬出中舉的結(jié)果，卻無端卷入了“牛黨之爭”，導(dǎo)致一生郁郁不得志，輾轉(zhuǎn)在卑微的職位和幕府之間，四十五歲的年齡最終病故，讓人甚為惋惜。

唐憲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對于唐朝來說是一個很平常的年份，但是對于晚唐的詩歌、乃至于以后一千多年的詩歌殿堂來說，則是迎來了唐朝最后一顆巨星——李商隱，在晚唐為說不多的日子里，他將和杜牧、李賀、溫庭筠、韋莊等一道擔(dān)當(dāng)起支撐詩歌殿堂的柱子。

而李商隱無疑是頂梁柱。

唐憲宗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三歲的李商隱歲父親李嗣前往浙江，他也在江南這個無限風(fēng)光好的地方待到了九歲，這一年，李商隱的父親去世，振興家族的使命也就落在了這個不到十歲的少年郎身上。

家庭的變故也讓少年的李商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自己想要振興李家，光耀門楣，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就是讀書、應(yīng)試、登科、入仕、為宦。

李商隱出生時的家庭，和先祖與皇室的密切關(guān)系相比，只能是一個沒落的貴族之家。

在李商隱接下來成長的道路上，他的一個堂叔顯然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李商隱的這個堂叔叔從小攻讀《詩》《書》《禮》《易》《春秋》，十八歲時就已把這五經(jīng)讀通，同時又是一個文字學(xué)家和書法家?；氐洁嵵莸睦钌屉[就這樣和弟弟一道跟著這個堂叔熟讀諸子百家，研習(xí)書法，學(xué)寫古詩。李商隱的一生，甚至包括他的性格氣質(zhì)都或多或少的能夠看到堂叔的影子，足見那段時間他的這個堂叔對其影響之大。

公元829年，李商隱的堂叔留下兩個幼子撒手人寰。傷心的李商隱前往玉陽山學(xué)道，對于這段時光，李商隱在《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中做了這樣的描述：“憶昔謝四騎，學(xué)仙玉陽東。千株盡若此，路入瓊瑤宮?？谠仭缎聘琛罚职呀疖饺?。濃靄深霓袖，色映瑯玕中。悲哉墮世網(wǎng)，去之若遺弓。形魄天壇上，海日高曈曈。終期紫鸞歸，持寄扶桑翁。”

這段時間李商隱還寫出了謳歌愛情的《燕臺詩》（飽含了《春》《夏》《秋》《冬》四篇），除此之外還有《河內(nèi)詩》《河陽詩》。接下來和令狐楚的相識則將李商隱的人生推向了一個更為復(fù)雜和競爭更加激烈的局勢中。

同樣是公元829年，李商隱離開玉陽山前往東都洛陽，這個讓李商隱后期很長一段時間都居住，且留下了諸多回憶的地方，在這里李商隱不僅結(jié)識了自己人生的貴人令狐楚，還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并和一個叫柳枝的姑娘有了一段凄美的交往。

來到洛陽后的李商隱經(jīng)人引薦，帶著自己的詩作前往令府拜謁令狐楚，這次拜謁也為李商隱打開了令府的大門。在令狐楚的引薦下，李商隱得以結(jié)識了辭官后隱居洛陽的詩壇巨星——白居易。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李商隱也得以能夠前往白府聆聽教誨，白居易對其照顧和提攜也讓后來白居易后人邀請其為白居易寫碑銘的時候，李商隱毫不猶豫地就答應(yīng)了。

只不過這段洛陽時光維持不到一年，便隨著令狐楚的調(diào)任鄆州而結(jié)束。

唐文宗大和四年至六年（公元830——公元832年），李商隱度過了一段安穩(wěn)且得以學(xué)習(xí)駢體文的時光，同時也開啟了自己連續(xù)幾年的科舉之路。

大和四年（公元830年）開始，李商隱三次參加科舉考試均鎩羽而歸。在奔波往返科舉考試期間，李商隱的第一次可能出現(xiàn)的愛情也不期而至，女主角叫柳枝，遺憾的是他和柳枝的關(guān)系也僅僅維持在女羨慕、男好感，最終也是以李商隱的失約，柳枝后來東嫁而告終，對于這段無疾而終的好感，李商隱后來寫了《柳枝詩》五首。

公元835年，李商隱第四次參加科舉，依然是榜上無名。這一年對于大唐來說則是風(fēng)雨飄搖的一年，晚唐著名的甘露之變就是在這一年發(fā)生了。這場震驚朝野的事件對李商隱的影響非常大。

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李商隱的詩開始和國家的興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唐文宗開成元年（公元836年），甘露之變后的長安一片蕭條，而對于李商隱來說更為難過的是第五次名落孫山。在好友令狐绹的勸慰下，發(fā)了一通牢騷的李商隱決定再來參加來年的科舉考試。

開成二年（公元837年），李商隱第六次參加科舉考試，在昔年好友令狐绹的提前打招呼下，這一年李商隱終于進(jìn)士及第。這一年朝廷共錄取了四十名進(jìn)士，這一年的二月七日，李商隱通過吏部考試，此后的李商隱走上了仕途，也走上了尷尬和糾結(jié)的一生。

在經(jīng)歷了科考進(jìn)士，吏部的制考之后，李商隱終于踏入了仕途，同時也迎來了感情上的第一任妻子。

詩意的注視，只因那一次凝眸，溫暖的詞語在花草上，燈芯上。

新婚后的李商隱也由此拉開了無題詩的序幕。

他的第一首無題詩就是寫給王氏的?！稛o題二首.其一》：“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xué)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fēng)，背面秋千下。”

開元四年（公元839年）李商隱再次參加授官考試，順利通過，得到了秘書省校書郎的職位，不久，被調(diào)任弘農(nóng)（今河南靈寶）縣尉。在唐朝的詩人中，做過縣蔚的人并不少，王昌齡、白居易都做過。遺憾的是到任不久的李商隱就因為替死囚減刑（“活獄”）而受到上司陜虢觀察使孫簡的責(zé)難，這使李商隱感到非常屈辱，難以忍受，最終以請長假的方式辭職（《任弘農(nóng)尉獻(xiàn)州刺史乞假歸京》）。

公元842年，李商隱二次通過吏部的選拔考試，被授予秘書省正字，這是李商隱第二次在秘書省工作。相比第一次官職還降了一級，這也是讓李商隱頗感無奈的事情。

同年秋，從濟源到長安的李母重病在床，是年冬，最終未能挺過來。按照當(dāng)時的制度，父母亡故是需要離職守孝三年的，這意味著年過四十的李商隱不得不放棄躋身權(quán)力階層的最好的機會。守孝期間，李商隱曾在永樂居住了一段時間，并寫下諸多和雪有關(guān)的詩篇《喜雪》《憶雪》《殘雪》。

研究李商隱的作品，和雪有關(guān)的作品頗多，除此之外還有《對雪二首》其一：“寒氣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闈。梅花大庾嶺頭發(fā)，柳絮章臺街里飛。欲舞定隨曹植馬，有情應(yīng)濕謝莊衣。龍山萬里無多遠(yuǎn)，留待行人二月歸。”

其二：“旋撲珠簾過粉墻，輕于柳絮重于霜。已隨江令夸瓊樹，又入盧家妒玉堂。侵夜可能爭桂魄，忍寒應(yīng)欲試梅妝。關(guān)河凍合東西路，腸斷斑騅送陸郎?！?/p>

結(jié)束守孝重新回到秘書省的李商隱在牛李兩黨的爭端中，陷入更加尷尬的境地，致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情感再度濃縮進(jìn)一首首詩里。

熱血的翅膀，薄薄的雪。

翠花裙的蝴蝶在一株花上蕩秋千，沉浮的詩詞一如寂寞在日里夜里糾纏不清。

一寸光陰一寸灰，千年之前，一朵黃玫瑰的記憶，卻驚飛了曾經(jīng)纏綿的鴛鴦。

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風(fēng)。

此情卻成為記憶中的往事，往事如煙，往事也并不如煙，風(fēng)在花叢之間打著瞌睡，吟詩的靈魂滿頭白發(fā)。

陽光溫暖如一尾魚，穿越著思緒和掌心，李商隱的詩，總會讓人落淚。

公元836年，李商隱寫下了無題中的第一篇名篇《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從此李商隱的無題詩像加足了馬力的馬達(dá)，一發(fā)而不可收。如《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無題·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斑駁的秋天，可否把流淚的蠟燭重新點燃，和詩人四目相對？

生命激情的燃燒，最后的守護(hù)和最初的期待都在追憶之中，淡淡的愁緒在詩里詩外飄散。

伴隨著牛李兩黨爭斗的激烈，李商隱這個生存在夾縫中的詩人也是左右不得勢。最終接受桂管觀察使鄭亞邀請赴桂林任職。

那一年，那一場秋雨下的時間特別長，西窗共語是一串跌碎的夢想，每一次告別都是溫存滿滿，布拉格天空的星星卻顯得異常明亮。一生都不曾安穩(wěn)過的詩人也看慣了世態(tài)炎涼，悟透了人情冷暖。

在從桂州會長安的路上，李商隱曾有一段時間在巴蜀之地漫游，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寫下了著名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p>

回到長安后的李商隱再次通過吏部考試，得到盩厔（周至）縣尉的小職位，這距離上一次他做縣蔚整整過去了十年。

在此期間李商隱和杜牧有了交集。李商隱當(dāng)時有兩首詩贈給杜牧。前一首是七絕《杜司勛》：“高樓風(fēng)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桃鈧簭?fù)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p>

遺憾的是杜牧并沒有詩回贈李商隱，這其中因素不得而知。

此后李商隱還到過徐州任職，并寫下名篇《偶成轉(zhuǎn)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其中：“舊山萬仞青霞外，望見扶桑出東海。愛君憂國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此時聞有燕昭臺，挺身東望心眼開。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笔抢钌屉[為數(shù)不多的豪情壯語。他在徐州的時間也就一年左右。

蕓蕓眾生，誰還可以共白頭？

公元851年，從汴州回到長安的李商隱迎來噩耗，陪伴自己的妻子已經(jīng)離世，面對陰陽兩隔的妻子，李商隱是悲從心來，寫下第一首悼念妻子的詩篇《房中曲》：“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癡若云，抱日西簾曉。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記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p>

《唐詩歸》鐘云評價該詩：“苦情幽艷。譚云：情寓纖冷?！?/p>

此后在送妻子回滎陽時寫下《夜冷》：“樹繞池寬月影多，村砧塢笛隔風(fēng)蘿。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將愁向敗荷。”和《西亭》：“此夜西亭月正圓，疎簾相伴宿風(fēng)煙。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p>

亡妻不久的李商隱受西川節(jié)度使的柳仲郢的邀請赴四川任職，只不過已經(jīng)再也無心無力去追求仕途的成功。

在四川的李商隱寫了一首著名的短詩《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边@首美艷而凄絕的絕句既是春天的挽歌，也是人生的挽歌，更是詩人那個時代的挽歌。

哪里會有一米陽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p>

公元857年，在長安居住的李商隱在游玩了曲江之后，寫下《樂游原》三首，其中“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向人生和生命發(fā)出來屈服的喟嘆。

這年秋，李商隱應(yīng)孩子的要求回到鄭州滎陽，次年李商隱在老家滎陽病故。在家人為其料理后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首名垂千古的《無題——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p>

這首詩可以說是李商隱對自己一生的總結(jié)，至于是寫給誰的，現(xiàn)在各種爭論皆有，我想這應(yīng)該不是寫給某一個人的，他是寫給自己的，也是寫給每一個他曾經(jīng)愛過、思念過、感恩過的人。

李商隱的一生其實并不超脫，當(dāng)夢想和激情都變成了絕望，一場春夢也不過是那一池殘荷罷了。

從一定意義上說他的不幸不是因為他的才華，而是源于政治，源于逐漸衰退的時代，源于一場愛情，源于那曠日持久的“牛李之爭”。

一介書生夾雜在政治的漩渦里，該是一種怎樣的無奈與不幸，這種無奈和不幸更是伴隨了他婚姻后的許多年，直至四十七歲在故鄉(xiāng)離世。

傷神的仕途和傷心的愛情，李商隱這一生都在這樣忐忑不安的糾結(jié)中度過的，這個仕途不得志的落魄詩人以仕途為經(jīng)、愛情為緯，把自己心底的萬千思緒鉤織成一張無題的網(wǎng)，千百年來網(wǎng)住了無數(shù)人的心和情。

一生都在追尋自己天堂的詩人，一生都沉浸在思念里，坎坎坷坷。

愛情的《錦瑟》中，李商隱用“無題”把唐詩推向一個新的高峰，讓大唐的謝幕多了一份溫婉的詩意，給大唐的余暉里添了一份暖意。

李商隱的“無題”詩，是在《關(guān)雎》《蒹葭》的傳統(tǒng)久已墜絕之后，復(fù)興和重振了這個傳統(tǒng)，這是李商隱最突出的成就，是他對中國詩歌藝術(shù)發(fā)展的最突出貢獻(xiàn)。

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唐詩三百首》中，被收錄作品最多的詩人是杜甫，他有38首詩被收錄，而李商隱則被收錄32首，力壓李白（27首）和王維（29首），位列第二。足見老百姓對這個浪子的喜愛。

李商隱的詩歌能在晚唐獨樹一幟，在于他心靈善感、一往情深，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無題開創(chuàng)了詩歌的新風(fēng)格、新境界。他是繼杜甫之后，唐代七律發(fā)展史上的第二座里程碑。

這個晚唐的著名詩人和杜牧齊名，人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又與李賀、李白合稱“三李”。

李商隱是照耀晚唐的那顆最亮的星，耀眼且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