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時代的心靈

李凱航

“總體戰(zhàn)”（Der total Krieg）是德國陸軍元帥魯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在一九三五年發(fā)現的一種新的戰(zhàn)爭形式。它是指，國家以與平時的體制不同的戰(zhàn)時體制來運用其全部國力，不僅包括軍事、經濟、技術，還有科學、政治、思想，等等。因此，國家不僅僅需要對國民的“物資”，還必須對其“精神”也牢牢地控制起來。這種戰(zhàn)爭形式相當程度地影響了市民的日常生活，且其勝負直接關系到國家的存亡，很難在途中結束。因此，如何維持戰(zhàn)爭，特別是在戰(zhàn)局并非有利的條件下繼續(xù)戰(zhàn)爭，對于國家組織結構而言是一個相當嚴峻的考驗。

在《戰(zhàn)爭時期日本精神史：1931-1945》（邱振瑞譯，北京日報出版社2019年）一書中，鶴見俊輔試圖揭示日本在“總體戰(zhàn)”中精神領域的表現。作者本人既是戰(zhàn)爭的研究者，也是戰(zhàn)爭的親歷者。因此，全書中不僅有大量作者關于戰(zhàn)爭的回憶，也有深刻的理論見解，對窺探近代日本法西斯興起過程無疑是大有裨益。

在戰(zhàn)敗的初期，日本對法西斯的批判分為兩種，一種是從美國式的民主主義來否定法西斯，另一種則認為法西斯是源自于壟斷資本與國家權力的勾結。但鶴見俊輔認為，這樣的分析不僅不夠全面，而且也容易混淆德日兩國法西斯的本質區(qū)別。例如同時代的丸山真男就曾指出，相比于德國“自下而上”的法西斯運動，日本自始至終都是軍部和政界的精英們掌控局面;在戰(zhàn)敗的審判中，納粹領導人都承認對其行為負有責任，而日本的領導者都無一例外地否認戰(zhàn)爭責任。如果從經濟、社會體制上無法解釋日本的法西斯主義，那么只有從“精神”方面尋找答案。就這一點而言，鶴見與丸山可謂不謀而合。

在鶴見看來，日本法西斯的精神基礎，并非是從德國引入的舶來之物，而是深深根植于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中，它不僅不是近代日本的“例外”現象，反而是凸顯了其悲劇的根源所在?！耙痪湃荒曛烈痪潘奈迥耆毡舅l(fā)生的事情，從不能視為明治初年以來，近代日本史中的一個偶發(fā)事件而加以抹殺。那些被當成脫離標準范式的現象，反而更能表現出該社會的文化特征。仔細探討的話，它既告訴我們諸多值得積極繼承的事物，又揭示許多我們應該否定的東西。我們是經由錯誤成長，并且是經由自覺到我們所犯的錯誤中包含的真理與價值而成長?！?/p>

例如，鶴見俊輔指出，就明治日本的教育制度而言，雖然它成功地塑造了足以與西歐各國競爭的民族國家體制，但它的代價卻是精英與民眾的割裂?！耙烂髦螘r代建造者的觀點而言，日本人應該讓作為一個國家宗教的密教和顯教部分的信徒分別接受不同的訓練”，“在小學教育與士兵的教育里，采用以日本國家神話為主軸的世界觀;在作為最高學府的大學和高等教育中，則采取以歐洲為范本的教育方針”。

所謂“密教”即學習西洋先進的思想部分，而“顯教”則是本土色彩濃厚的神話體系。這種精神結構后來又被分別命名為“崇美與排美”（龜井俊介）、“媚外與排外”（牛村圭）、“反美即愛國，愛國即反美”（三輪公忠）、“國際主義與日本主義”（園田英弘），等等。它的優(yōu)點是，“在不損及明治之前家族制度與村落制度的強大結合力”的前提之下打造新的“民族國家”。因此，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只能“把自己新發(fā)明的‘家族國家’牢牢地置于天皇家族乃由天而降、萬世一系這個神話上”。但是，它的缺點就在于，一旦“顯教”那部分人掌握真正的權力，整個帝國（包括所謂的“民族國家”）都是民族主義的殉葬品?！叭毡緡易诮痰娘@教部分在漫長的歲月里吞沒了密教部分，使得日本國家原始建造者們的構想因而瓦解了”。鶴見以日俄戰(zhàn)爭與太平洋戰(zhàn)爭的領導者來說明這一點。

在日俄戰(zhàn)爭期間，日本的領導者都“清楚知道，必須趁日本的國力和英、美國民的同情心尚未耗盡之前，盡快結束對俄戰(zhàn)爭。他們并未被打敗俄國的幻覺所欺騙”。彼時的明治政府，不僅面臨巨額的外債壓力，還有難以維系的戰(zhàn)爭資源供給難題。他們清楚地知道，以“慘勝”收場是日本最好的結局，而狂熱的民眾卻因為從俄國那邊得不到賠償與割地而爆發(fā)了反對《樸次茅斯和約》的“日比谷打燒事件”。明治政府仍然果斷地壓制了洶涌的民族主義，結束了日俄戰(zhàn)爭。

鶴見感嘆道，這種領導者對國際形勢清醒的認知在昭和初年消失殆盡。因為在太平洋戰(zhàn)爭之前，他自己在哈佛大學讀書，對美國社會已有廣泛的了解。他很清楚以日美兩國的差異，日本不可能獲勝，只是他“不想在戰(zhàn)勝的一方迎接日本的戰(zhàn)敗”而選擇了歸國。在南洋服兵役期間，他就不斷地目睹大本營是如何謊報、瞞報軍情，以致前線作戰(zhàn)的部隊“按照大本營的部署根本無法打仗”。他自己的任務就是收聽美英的廣播，然后將信息匯集成情報供長官參考。

信息的管控導致了兩方面的惡果。其一是海外作戰(zhàn)的節(jié)節(jié)失敗，鶴見所在的南洋早已被盟軍的潛水艇封鎖，每一次軍艦出海都無異于羊入虎口;其二是日本國內的生活物資日益匱乏，以至于無法保證國民的基本健康。鶴見在美國時作為敵國的僑民被捕入獄，但他后來回憶仍然是“在美國監(jiān)獄里也比在日本吃得好”。另據他在戰(zhàn)后的考證，同為糧食進口國的英國歷經二戰(zhàn)后，不僅卡路里、蛋白質等最新的營養(yǎng)學知識被普及，英國國民的健康也得到了提高。但日本在戰(zhàn)爭時期的糧食配給制度只能給每人每天提供1793卡路里的食品，而正常的保障是2400卡路里。肺結核也因為營養(yǎng)不良在國民中蔓延開來。

有關糧食的笑話甚至延續(xù)到了戰(zhàn)后。戰(zhàn)敗后滿目瘡痍的日本急需美國的扶持，于是時任首相吉田茂向麥克阿瑟請求四百七十萬噸的糧食救濟。美國最后以七十萬噸的救濟糧幫助日本渡過了難關。麥克阿瑟動怒于吉田茂的調查能力，但后者只是無能為力地苦笑道：如果我們統(tǒng)計沒有問題，那么最初就不會與美國打仗了。

一九四六年，美國占領軍的報告顯示，戰(zhàn)爭使得日本損失了總體財富的三分之一，農村的生活水平降到了大體相當于戰(zhàn)前水平的百分之六十五，城鎮(zhèn)生活水平則降到了百分之三十五。包括廣島和長崎在內的六十六個主要城市被嚴重炸毀。在最大的都市東京百分之六十五的住宅被摧毀，第二的大阪是百分之五十七，第三的名古屋是百分之八十九。這樣的調查數據無疑使得美軍認為，即使沒有使用原子彈，日本人也會在一九四五年內投降。

對美開戰(zhàn)是在毫無勝算的基礎上，軍部僅僅以“延遲比提早開戰(zhàn)對日本更加惡劣”為由發(fā)動的。這也與上述“顯教”壓倒了“密教”的精神構造相關。例如用“長桿抵抗美軍的原子彈”“神風特攻”這種絕無生還概率的作戰(zhàn)計劃是不會被“密教”們所接受的。那么，問題是為何“密教”沒有阻止“顯教”呢？事實上，這與其自身的產生與運作方式脫不開干系。在鶴見看來，“顯教”其實也是“密教”自身所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應物。

鶴見認為以日俄戰(zhàn)爭為界，此前的日本是有一批類似于伊藤博文、山縣有朋這樣掌管國家運命的“元老”們憑借自己的判斷在各種政治斗爭中積累足夠的經驗管理國家的。國家體制一旦建立起來后，隨著“元老”一個一個的逝去，掌握權力的就換成了“知識分子”?！八麄兪悄切┝暤脷W美知識體系的人們，畢業(yè)于一高和東京帝大?；谶@種認同而著意大量培養(yǎng)人才，就形成了這樣的結構：通過考試進入那些學校，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把歐美知識講得頭頭是道，然后登堂入室掌控權力?！倍哂斜举|上的不同，前者是“創(chuàng)造的人”，而后者是“被造出來的人”。這一點類似于斯賓諾莎在《倫理學》中講到的“被造出的自然”與“創(chuàng)造的自然”。

在明治國家的既成體制之下就盡是些“被造出來的人”，他們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卻很擅長學習。他們凡事都爭當第一，“就是這種有‘第一病’的知識分子當了政治家、官僚，運作著日本”。

鶴見俊輔之所以對此感受深刻，是因為他的父親，鶴見佑輔就是這樣一位得了“第一病”的知識分子?！八褪且痪拧鹞迥暌院蟮哪欠N人，從小學起就一直是第一名，在一高英法系也是第一名?！痹趹?zhàn)前，鶴見佑輔是國際上都小有名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榮登過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人物，但戰(zhàn)爭時期搖身一變，成了軍國主義的支持者。到了戰(zhàn)后，他又開始積極謀劃民主主義革命，甚至當上了厚生大臣，直到美軍的《公職追放令》將其罷免。鶴見俊輔曾感嘆道，“對我來說哲學的原型就是我的家庭關系”。

對于那種堅持自我，而非順應環(huán)境隨大流的人，鶴見給予高度肯定。這一點也與竹內好所謂的中國式“回心”與日本式的“轉向”文化論不謀而合?！稗D向”是“第一病”的必然結果，只是，竹內好以“優(yōu)等生文化”將“第一病”概括得更為理論化?！白约鹤鳛闃嬛疬@些優(yōu)秀文化的日本文化代表選手，與作為劣等生的人民在價值上完全不同，自己是被選拔出來的”。這種指導意識反映在了右翼與左翼相互轉換，無縫連接的思想運動之中，“日本的帝國大學在思想上反倒是最激進的;學生運動的斗士會成功地當上輿論檢查制度的官員;左翼出身的人可能成為右翼團體的中堅力量，在戰(zhàn)爭中協(xié)助侵略，等等。日本法西斯的根源也就存在于這種一攬子包括了左翼右翼在內的日本文化結構之中”。

丸山真男曾以“神輿”“官員”和“蠻橫者”（浪人）來形容近代日本的三種政治力量。此三者中，神輿代表“權威”，官員代表“權力”，浪人代表“暴力”。從國家的秩序地位和合法權力上來講，“神輿”處于最上位，“蠻橫者”處于最底層。但是這個體系中的行動是由最底層發(fā)生再漸次上升的?！吧褫洝苯洺Ｖ皇强?，無為而治直接擁戴“神輿”且發(fā)揮實權的是文武百官，他們恃憑“神輿”下放的正統(tǒng)權力統(tǒng)治著沒有權力的人民，可是另一方面對于浪人集團，只好任其抓住尾巴恣意擺布。

當明治國家建造者所設計的秩序無法運作時，國民就通過“浪人”表現他們積存的不滿，迫使當權的官吏們真正落實明治國家所采用的政治思想。若如實地解釋這政治思想，其基本原則就是所有宗教、道德與政治上的價值都將源于繼承諸神以來、萬世一系地位的現任天皇。因此對西方傳入的民主思想和世界觀，以及同樣從西方引進以人本為主的解釋觀點，都必須完全否定。“密教”終于被“顯教”所壓倒。鶴見引用了擔任天皇侍從武官長的本莊繁陸軍上將（1876-1945）與天皇的對話來說明“密教”的尷尬處境：本莊試圖把當時陸軍的想法傳達給天皇，天皇對此說出這樣的感想：“如果我們用思想或信念壓抑科學，世界的進步就會停頓下來。如此一來，連進化論之類的思想也被推翻了。然而，這并不是說不需要思想和信念。總之，我認為思想與科學應該同時并進?！睂τ陉戃娔且惶住叭f世一系”“神國論”“武運長久論”，等等，昭和天皇雖然沒有直接否認，但想必也是另有心思的吧？

參考文獻：

鶴見俊輔《戰(zhàn)爭時期日本精神史：1931-1945》，邱振瑞譯，北京日報出版2019年;

鶴見俊輔《戰(zhàn)爭留下了什么：戰(zhàn)后一代的鶴見俊輔訪談》，邱靜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鶴見俊輔《戰(zhàn)后日本大眾文化史（1945-1980）》，張心言譯，四川教育出版社2016年;

黑川創(chuàng)《鶴見俊輔傳》，夏川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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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內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趙京華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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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帕克斯頓《西洋現代史》，陳美君、陳美如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年;

真嶋亞有《“膚色”的憂郁：近代日本的人種體驗》，宋曉煜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