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秀才。
倒不是真的考取了功名,科舉制度早就消亡了。父親手巧,看啥會啥,相對來說,又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村里人就叫他秀才。
記憶里,父親什么都會。別人家有書桌,他去看一眼,回來就能照著樣子,叮當叮當做一個。別人家有沙發(fā),他又去看一眼,整兩塊海綿回來,咣當咣當又做一個。
父親一生并沒有多大成就,盡管很聰明?;盍似呤嗄炅?,他也沒有能改變“農民”這個身份,但他安于現狀,能把生活中的逆境困苦轉換成平淡,就那樣活著,可氣的是,他一輩子都不爭強好勝。
仿佛這個樣子的他,就是他的一生素描了。
有一天,在一個節(jié)目中,主持人問我,你是怎么走上寫作這條路的?我有點恍惚,除了本身的追求以及機緣外,有沒有點根上的原因?
這便想起父親來。
父親是秀才啊。
父親生命里有兩樣東西是他最為珍惜的,一個是電影機,一個是美術字。
買電影機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
理由就這么簡單。
我很小的時候,家里窮得很,那個年代貧窮是普通現象,也沒什么好埋怨的。父親和多數村子里的男人一樣,“屁股朝天嘴朝地,一天一個勞動日”,下地勞動,掙工分,養(yǎng)活家人。同時他又在村里當會計,這是多大的官兒,我始終沒有弄清楚。只記得家里有張合照,大隊干部都在,小小的我,站在父親的身旁。
那時候,祖父是有工作的,跟我們不在一起住,父親并沒有生活上的困難,每天都是笑著的,看起來很英俊。
只是,生活哪能一帆風順呢?
改革開放后,土地政策變了,本該生活更好的,但沒想到,就在這奔向好生活的當口,祖父去世了,沒幾天,母親也出車禍離開了我們,一下子,父親的肩頭就壓下了兩朵烏云,沉甸甸的,他有點直不起腰來,眉頭緊鎖,臉也變黑了。
現在想來,就好像那些年,我只是個漂浮的過客,看著父親在泥水中掙扎。
父親是祖父那一輩幾脈單傳的男子,祖父其實排行第三,老大早就夭折了,曾祖父把父親過繼給老大,父親其實是一個人頂兩門的。過繼的時候,大家都沒想到,奶奶生了好幾個孩子,卻只有父親一個長大成人了,因為這,父親打小就是家里眼珠子一樣的寶貝,他從不用識愁滋味。據他自己說,他小的時候,總是腦袋上梳著小揪揪,天天在院子里玩耍,玩耍就是他唯一的事情。
他在快樂地度過童年時,哪能想到日后就要吃盡千般苦呢。
這就說到我家的院子。
我家有個百年老院。原來是三進院落,隨著時光變遷,一進院早已不知去向。從我記事起,二進門就是我們家的大門,即使再破舊,也依稀能看得到舊時光的美,三個大斗拱錯落在青瓦下,垂花柱樣式簡單了些,卻又不失結構上的美,青石門墩當凳子坐,已磨得锃光瓦亮的,青瓦在檐上一層一層地推上去,與屋脊一起,在陽光下驕傲地舒展,青瓦上的瓦楞花一直在生長,灰綠灰綠的。院子里用花墻隔成二進,院子最里面就是我們住了許多年的堂屋,是二層樓,二層上堆放雜物,一層住人,內里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樣,堂屋的外在卻是很多年沒有變過的。拱券樣的窗戶,以及美麗的窗欞還在,窗戶下的壓窗長石,還有精美的雕花依稀可見。那種蓋起二層樓的大青磚,昭示著房屋的久遠,現在再不會有了,就連兩邊的東屋西屋,也只是土坯房。
曾問過父親,這個院子有多少年了?父親也不知道,但他聽曾祖父說過,老王家在這里至少住了七輩。我相信父親這個說法,我在家里的祖宗證子(就是一張紙,畫滿祖宗牌位,牌位上寫滿名字,男左女右,過年時,除夕夜掛起來,請回祖宗,每天燒香供奉磕頭,過完元宵,送走祖宗,再收起)上看到過,不多不少,正好七代祖宗的名字。如果從此往前推,我們這個老院子至少是晚清遺物。如今看來,它在現代化的村莊里,格格不入,但是卻有著厚重和美,顯出了它的獨特和優(yōu)越。
我很想知道,我們這個家族來自哪里,或者就是問問,這個院子是怎么來的,但父親嚅嚅地說,他也不清楚,再問,他就羞慚地仿佛對不起我似的說,他小時候不懂,也沒有問過大人。
斷篇了,我們祖上是經商的?還是做官的?二脈單傳的父親不是知情者。說到底,人類的屬性就是漂泊的,有多少人能找到根源呢?再遠遠到萬年前,也就是仰韶文化之前,這塊土地上的人怎么起源的,考古上也沒有定論。
烏云不僅在父親肩頭,還在父親臉上、眼里和心里,這個老院里,少了一個玩耍的兒童和少年。他常常站在院里不知所措,陪伴他的,只有梨樹葉的颯颯聲。我總是亂七八糟地想,老人們?yōu)槭裁匆谠鹤永锓N梨樹呢?搞得人都分離了。
半身不遂的祖母,還未長大的幾個孩子,最小的妹妹才三歲,面前本就都是困難,就連環(huán)境都給他制造麻煩,村里來了工廠,土地也幾乎不剩多少。糊口,糊口,這口最難糊。
能怎樣呢?都得活著,有許多人僅僅活著就用盡了全部力氣。
父親買了一頭騾子。
他學著趕車。老院的耳房成了騾子的臥室,父親去那個耳房最多。種點地,有時候給別人捎個腳,卻沒有掙到錢。我們馬上要上學了,學費、穿衣、吃飯都是問題??哨s牲口不是父親的強項。我總是看到門墩上有明明滅滅的煙火星,想起白天鍘草,我摟著谷稈往鍘刀下送時,父親越來越黑的臉。他,不快樂。
后來,那匹騾子不知道去了哪里,父親又弄回一個手扶拖拉機。
有一天,他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出門了,我就在街上玩耍。過了半天,看到他開著載滿莊稼的拖拉機回來,像是轉不過彎來,他滿頭大汗,然后就聽到“咚”一聲,拖拉機拐了半個彎,撞上了小堂(類似于村里的小廟)。多虧父親跳得快,不然就把自己頂到墻上了。一瞬間經歷生死。再后來,拖拉機就不見了。
家里清靜了,沒有了騾子的臭味,也不用每天鍘草,聽不見拖拉機“突突突”,還是孩子的我們,卻感覺到家里氣壓更低了。
直到有一天,父親興高采烈地回來了,老院子多了一樣東西,我們都圍過來看,鄰居也過來看。有人問這是什么,父親笑呵呵地說:16毫米電影機。
電影機?就是可以把人用燈照出來打在墻上的機器?那時候,看過《大鬧天宮》《天仙配》等老影片,但對電影機一無所知。
父親說,他買的是最先進的電影機,在此之前,都用8毫米的電影機放映,電影機這個玩藝兒是外國人發(fā)明的,清朝時候,中國就有了。
當天,就在我們老院里的堂屋前,父親把白白的大幕布掛起來,幕布是白的,四周卻是黑邊,為什么鑲個黑邊呢?可能是耐臟,也可能是規(guī)范電影放映位置的。幕布的黑邊上有許多孔,穿過繩子就可以懸掛、抻展,最開始父親就把它掛在兩個木梯子上,后來就在堂屋的墻上釘了幾個大釘子,直接把幕布上的孔對著釘子扣進去就行。幕布好大,把門窗都遮上了。我們就席地坐在院子里,天上的星星朝我們眨眼,梨樹葉也安靜下來,那天晚上,大約放的是《少林寺》,看過李連杰利落的身手,那天晚上睡得分外香。
自那以后,我覺得我們兄妹幾個在村里都可以挺直腰桿走路了,“我們家有電影機”,這就是個炸彈,炸碎了他們的歧視和驕傲,炸掉了父親的憂愁,也炸開了我們心里的煙火。
自那以后,四鄰八鄉(xiāng)的人家里有大事,都會叫父親去放電影,婚喪嫁娶都去,高興的事,就放高興的片子,傷心的事,就放流淚的片子。
父親騎著一輛改造過的二八自行車,后座兩邊有兩個大鐵架子,一邊放電影機,一邊放幕布等其他裝置。他奔波在山梁上、溝坎里,吃百家飯,風里來,雨里去,他卻最快樂。
那應該是父親最快樂的日子。
他不擅長農活兒,大約只有這樣有文化含量的事,才能讓他快樂。
為了給人助興,他會在電影開演前,根據對方家里的情況,或者出錢人的要求,編寫幾句快板,有時候,把國家大事也編進來,把村里的稀罕事也編進來,站在幕布前,快板一打,他就是舞臺上的主角,村里的人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他編快板的動力就越足??彀逯螅娪皺C“沙沙沙”的聲音一響,四周就安靜了,只聽得見影片中人的聲音,那時候父親也會安靜下來,聽著他熟悉的聲音,閉目養(yǎng)神。
父親有時候要忙別的,他就讓我們幾個都學放映,每次出門,他就帶上一個孩子,我們都學會了操作,包括白天如何去縣城里取片子,晚上如何到別人家放映。后來,附近的工廠也把他叫去,在職工俱樂部放映,他有了固定收入。有了新電影,我們還在村里公開放映,村里人需要交三毛錢就可以看,村里人也高興。
是這個電影機,改變了我們家的生活。父親把我和弟弟送去了中學,我們和父親就讀的是同一個中學。時光在變,有些東西不變,我們和父親間隔了幾十年,讀的是不同的書,卻走過同樣的路。
家里蓋起了新磚房,更亮堂,更寬大。再后來,有了35毫米電影機,父親的電影機慢慢就擱置了,但他也不再臉掛烏云了,他的孩子們長大了。
除了放映電影,父親還到處去給人寫字,寫那種漂亮的美術字。
一般這種需求,都是出自村里和廠礦,還有交警隊,等同于舊時的宣傳標語。大約五元錢一個字,父親樂此不疲。
到了寫字的地方,他先拿出白漆,涂出一大塊白墻來,他涂得很認真,白漆刷得很均勻。然后用鉛筆在白漆上勾出一個大框架,保證所有的字都一般高低就可以。他再抽支煙,喝兩口水,安靜一下,搓搓手,拿出紅油漆(有時候是藍油漆),用大毛刷蘸滿油漆,在漆桶邊蹭蹭,不到處滴落了,就去墻上寫字。一筆一劃都要規(guī)整。一般是一口氣寫好一個字,再停下來,仔細端詳那個字的結構,哪兒不合適,再稍微修整一下,就可以寫下一個了。有時候,也不用涂白底,直接在墻上寫字。
父親每寫好一次美術字,都很得意,那是他的作品。父親的情緒,我后來自己也經歷過,就是那種寫好一本書時的滿足、高興、痛快、愜意等種種情緒交織的難言的感覺。
父親的字,那是四鄰八鄉(xiāng)有名的,縣里也來人請他去寫,誰都知道他寫出來好看,而且父親的要求少,最好打發(fā)。
父親的字,好看就好看在間架結構上,他寫每一個字都是胸有成竹才下筆,不,是下刷子。
我很奇怪,他的美術字和鋼筆字并不一樣,鋼筆字有點像仿宋體寫潦草了的樣子,那大塊的美術字怎么就能一遍寫到墻上去呢?仔細想想,他那么聰明,這可能就不是個難題。他們從小寫仿,毛筆字是基本功,不像我們,寫過仿,但缺少對漢字間架結構的觀察和訓練,我們的后代們,鍵盤鼠標橫行,他們都快不會寫字了。
后來村里有個人也寫美術字,搶了父親不少活兒,他雖然沒有父親寫得好,但比父親人情練達,人情社會,這個會來事,簡直是個可怕的武器,出師就能贏。而我們這個家族可能缺少這方面的因子。后來,父親寫不動了,這個社會也不需要美術字了,都是電腦制作,要啥體有啥體,要多大有多大。
說起毛筆字,每年過年的時候,家里都排了長隊,村里人等著父親給他們寫對聯。父親一般是下午開干,下午暖和,墨汁干得快。我那時候小,給父親裁紙、抻紙,忙得不亦樂乎。到了傍晚,站在門外,看著村里人拿著對聯回家的滿足神情,看著那些絡繹的背影,總覺得有一個東西在胸臆中膨脹著,盡管我很多年都沒弄懂那個膨脹的東西是什么。
父親不是簡單地寫,他根據各人的情況現編,實在編不出來,才用那種大眾化的對聯,他還與時俱進,給對聯貼金邊,或者在墨水里兌金粉,或者直接用金粉寫。別人家的對聯有人駐足觀看,他最高興,別看他面上不顯,那嘴角能翹出四十五度角。到了后來,大街上都是機器印出的對聯,父親就慢慢收筆了。偶爾給自家寫,還得買墨,他也就徹底不寫了。
想一想真是遺憾,后來,看到弟弟給他自己的門上手書對聯,又覺得多了點什么。紅與黑構成視覺美的中華楹聯,于父親,并不是大事,父親也沒有把它看得很重,只有我有點“無病呻吟”。
骨子里,父親就是個文化人,一到文藝范疇里,他就如魚得水。大哥和父親一樣,性格中庸,勤勞樸實,做得了廚師,會造工具;弟弟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中庸厚道,能寫會說,能文能武;妹妹愛唱愛跳,喜愛一切文藝樣式;而我,鬼使神差,愛上了寫作,也沒什么稀罕的,我們就是一個文藝家庭。弟媳曾說,沒點文藝細胞,都不好意思進這個家。
父親念了一輩子,念的是文藝經。
我們的根里,也刻印著文藝的基因。
父親老了,溝壑滿臉,滄桑一地,如果沒有那些文藝經養(yǎng)著他,他又該如何度過一生呢?
(王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黃河》雜志編輯,《映像》雜志副主編,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已出版長篇紀實《天地間一場大戲》以及散文集《關城懷古》《拈花一笑》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