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花開

孟凡勇

杜鵑十八歲時，有人給她和同村的水根說了親。第一次踏進水根家，杜鵑就被一樹盛開的杜鵑花吸引住了。

那是水根以前放羊的時候在山上挖的，花莖細(xì)，根須嫩黃，足有兩拃長。水根把杜鵑花種在堂屋門邊，施肥澆水，呵護備至。水根和杜鵑花一起成長，他長成了精壯的小伙兒，杜鵑花分生了許多花枝，在花季時能開滿半邊墻，花香從院子里飄到大街上。鄰居家的孩子想要花，水根不給，說花好好開著才好看，摘了就壞掉了。

杜鵑在花旁問水根：“這花是你種的？”

水根點頭，說：“小時候種的，記不清有幾年了?！?/p>

父輩們在堂屋里說說笑笑，媒人瞧瞧屋外，見水根和杜鵑在花前有說有笑的，遂點點頭，朝男女兩方的家人道：“我看他們倆能成！瞧，不用我這個大姨插嘴呢?！?/p>

水根和杜鵑聽見屋里傳出笑聲，便也明白了，雙雙紅了臉。

成親的那天，水根剪了一朵杜鵑花別在杜鵑的頭發(fā)上，憨笑著說：“杜鵑好看！”杜鵑呢？她不多話，只在邁進堂屋的那刻，朝身旁開得鮮紅的杜鵑花說：“你可以輕松了，以后我?guī)湍闱浦?，山花野花，都不叫他看！?/p>

水根和杜鵑的日子過得平靜而幸福。水根每天上午到田里勞作，杜鵑前半晌給他送壺茶，告訴他中午吃什么——杜鵑說中午有烙餅吃，水根回家后發(fā)現(xiàn)是手搟面;杜鵑說中午蒸饅頭吃，水根回家吃的卻是薺菜餃子。水根說杜鵑像個孩子，杜鵑說水根是頭憨牛。下午，水根趕著羊群上山放羊，杜鵑在家做家務(wù)，思考著下午的飯怎么做才能花樣不重復(fù)。等到水根領(lǐng)著山羊大軍回家時已日近西山，杜鵑早早地在杜鵑花旁擺好了小木桌和小木凳，酒菜齊全，熱氣騰騰，水根坐下就能吃。

杜鵑花開到最旺的時候也是它凋謝的開始。每到這時，杜鵑必定找來剪刀，讓水根打開家門，呼喚在大街上玩耍的孩子們進院。杜鵑把一朵朵飽滿的杜鵑花帶莖剪下，端詳片刻后遞給孩子們，囑咐說：“回去插在瓶子里加水養(yǎng)著吧，能香一陣子?！?/p>

水根在一旁只看不說話，他覺得杜鵑向孩子們分享杜鵑花時的樣子很美。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花最美的時候，不一定是在枝頭開放的時候。

杜鵑花在杜鵑的精心呵護下茁壯生長，它的主干長到小搟面杖粗時，水根和杜鵑都長出了白發(fā)和皺紋，羊群也賣了好幾撥。他們倆平靜地生活著，偶爾與兒女團聚，但每年花季一定與孩子們分享杜鵑花。

寒冬時節(jié)分外冷，杜鵑給杜鵑樹的主干圍了一層草氈，自己卻受涼生了病。水根嘴上埋怨著“傻老婆子”，心里卻疼得很，因為醫(yī)生說杜鵑病得很重。

皚皚白雪混著刺骨寒風(fēng)，似乎要把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卷走。杜鵑被帶走了，她離開得很安靜，水根第二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

雪過風(fēng)停暖春來。水根的羊聚集在院子的墻根下，嚼著干草料曬太陽。水根呢？他提了個馬扎挨著杜鵑樹坐。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枯褐色的杜鵑枝干看了又看，怎么也瞧不出這杜鵑樹有發(fā)芽的跡象。要知道，換作以前的四月，杜鵑早就發(fā)了芽苞。

水根病倒了。什么病？大夫也瞧不出來，只說水根老得太快了。去年，他們老兩口到醫(yī)院體檢時，他的精神面貌比現(xiàn)在好多了，可見人不是慢慢變老的，是一下子變老的。

家里的年輕人伺候著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水根，心疼卻又無可奈何。水根每天都問：“杜鵑樹冒芽了嗎？”見兒子搖頭，他只嘆氣。

一日，水根的兒子跑進屋，激動地說：“爹，冒、冒芽了！”

水根眼睛一亮，用力坐起身，讓兒子扶他去看。果真，杜鵑樹的皮色微微泛綠，分枝上冒出了許多芽苞。水根看了又看，見杜鵑樹的細(xì)長分枝少了很多，只有粗壯的主干沒短，遂問：“怎么今年的枝子這么少？”

兒子笑答：“我問了從事園林工作的朋友，他說給杜鵑樹修剪掉分枝，可以減輕它的生長壓力，能緩過來！”

水根一聽，連連點頭，眉開眼笑，俯身端詳著杜鵑樹，輕聲說：“我就知道你會醒。”

從那天起，水根的氣色逐漸變好。杜鵑樹長滿綠葉的時候，水根能自己在院子里溜達了;杜鵑花開的時候，水根能趕著羊群出去放羊了，好像杜鵑從未離開過;杜鵑花開到最旺時，水根找來剪刀，讓兒子打開院門，招呼孩子們進院。

“好好好，都有，都有?！彼吲d地給孩子們分剪杜鵑花。水根的兒子在一旁看著，不說話。只有他知道那棵杜鵑花的秘密，那是沒有挺過寒冬的杜鵑偷偷留給兒子的囑托。

日近西山，水根坐在杜鵑樹旁，端詳著最后一朵盛開的杜鵑花，自言自語道：“杜鵑啊杜鵑，你的心意我明白，我都明白?！?/p>

〔本刊責(zé)任編輯? 偶禺舒〕

〔原載《故事會》2021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