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趨勢、區(qū)域環(huán)境、多重文化及教育整合
——筆山書院孕育一代精英探析

韓繼偉

(百色學院 人文與公共管理學院，廣西 百色 533099)

清末民初的中國社會經歷了一個極為劇烈的危機、動亂和變革的轉型時期，中央政府的絕對權威在西方武器和思想的雙重沖擊之下逐漸式微與衰變，地方政治勢力異軍突起、勢不可擋。在此背景下，偏踞黔省西南一隅的地方宗族勢力劉氏家族迅速壯大，在政治權利和軍事資源達到一定積累后迅速觸及地方文教領域，幾度興廢的筆山書院猶如戰(zhàn)火紛飛中涅槃的鳳凰，再次煥發(fā)榮光，培養(yǎng)造就了黔省乃至中國近代史上一大批社會精英和風云人物，對近代中國社會產生了極大影響。目前，學界對歷史上的筆山書院已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究和梳理：有的從筆山書院的歷史淵源視角展開探究，有的從書院文化影響層面進行梳理，還有的則是從書院相關風云人物思想性格視角進行研究。而自時代趨勢、戰(zhàn)略區(qū)位、區(qū)域環(huán)境、多重文化以及教育整合等綜合視角和多個層面對筆山書院進行全面闡釋還不多見，有必要對該問題進行更加深入和系統(tǒng)的探討。

一、時代趨勢因素的影響

時代趨勢是影響筆山書院興起的政治前提。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專制政體秉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治國理念和倫理信條。清末民初是一個自傳統(tǒng)專制國度向近代憲政國家曲折轉變的時期。一向以“上朝天國”自稱的大清王朝，在西方外力和內部民亂的雙重撞擊下逐漸走向衰敗，在中國幾千年傳統(tǒng)社會“王權止于縣政”的時代背景下，類似“湘軍”“淮軍”等地方團練逐漸發(fā)展為盤踞一方的政治勢力，從而登上歷史舞臺。在清末民初的邊省貴州黔西南，以劉統(tǒng)之為首的劉氏家族就是在西南邊疆少數(shù)民族起義風起云涌，晚清中央政府無力維系地方秩序的情勢下成功起家的地方政治勢力的典型代表，它打破了滿清王朝在黔省地區(qū)的統(tǒng)治體系和控制機制，加快了傳統(tǒng)政治體制在貴州盤江八屬區(qū)域的解體速度。興義劉氏政治勢力因其崛起的合法性而被納入新的國家治理體系之中，填補了黔省西南區(qū)域地方公共權力的真空，儼然“盤江小朝廷氣概”[1]。至此，劉氏家族以興義城附近的永康堡為根據地，以盤江八屬為政治外圍，逐漸主政興義府城的大小事務，實現(xiàn)了劉氏客民身份和社會地位的華麗轉身。當然，劉氏勢力所在的興義地處滇黔桂三省交界處，遠離黔省中心貴陽，位置偏僻，滿清政府鞭長莫及，這也是造成劉氏勢力急速發(fā)展和快速擴張的一大客觀因素。但其之所以能夠快速走出盤江，奪取黔省政權并很快形成影響全國政局的興義系軍政集團，與劉氏家族重修筆山書院、興辦教育事業(yè)有著密不可分的辯證關系。

中國傳統(tǒng)社會講究“馬上”得天下，“馬下”方能治天下。武能安邦，文能治國，教育文化具有武力所不可替代的潛移默化的安撫作用，即所謂的教化?！扒「F荒固隨，必崇文治，而后可以正人心，變風俗，非如他省行化俗美者比，合應仰吁圣化之隆，仁義漸摩，翻致土風之厚?！盵2]一方面，統(tǒng)治者可以通過創(chuàng)辦書院、開辦庠序來教化人民，“左右人心”；另一方面，通過開辦教育，引導后生走向仕途，還可光宗耀祖。當時的興義劉氏集團代表人物劉統(tǒng)之也未能逃脫這一歷史窠臼。首先，從造福盤江和發(fā)展鄉(xiāng)梓的視角看，鑒于興義置縣以來僅有胡爾昌一人中舉的尷尬局面，在當時重文輕武的歷史大背景下，振興地方文教事業(yè)便成為當?shù)厥考澚x不容辭的事；其次，從振興門風、獵取功名的視角看，雖然興義劉氏家族通過鎮(zhèn)壓歷次農民起義成為“盤江八屬”的至尊人物，但身份上仍屬“土豪”之類，很難躋身于黔省書香門第的望族之列。在劉統(tǒng)之看來，“武功外悠，文化內輯”的中原文化思想方是國家治理的核心理念。他認為，“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武功只是一時平亂權宜，并非整飭地方之計”[3]。因此，劉統(tǒng)之為改變自身形象，鞏固家族地位，對“省會文士，拔其優(yōu)秀酌予津貼，俾為延譽。院司幕友門丁，月有饋歲終有獻遺”[4]。如此，重建和振興筆山書院的歷史重任便落在了以劉統(tǒng)之為代表的當?shù)厥考澤砩稀?/p>

二、區(qū)域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

區(qū)域環(huán)境是影響筆山書院興起的自然前提。德國語言學家及柏林洪堡大學的創(chuàng)始人洪堡曾說過，“人口從來就是與他附近的一切相聯(lián)系在一起的”[5]。地理環(huán)境是形成人的文化取向的重要因素，因為地理環(huán)境直接影響人的思維格局和行為方式。一般情況下，所謂地理環(huán)境包括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兩大部分。興義位于滇、黔、桂三省(區(qū))交界，可謂“三省通衢”的旱地碼頭，山高谷深，地形崎嶇，高海拔低緯度，屬于典型的邊緣中的邊緣?！吧诫m綿亙，而有疏密相間之形；地雖空曠，而有灌溉相滋之利。”[6]西、北、南部屬于云貴高原的一部分，多為山地；東面屬于自高原向平原的過渡地帶，多為山地、丘陵與小盆地交叉的地形，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民間諺語有云：“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百步不同土”，可謂是對清末民初盤江八屬地區(qū)氣候特征的最好寫照。盡管現(xiàn)在那里的氣候整體上屬于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但歷史上的此地，卻以“煙瘴之地”的形象出現(xiàn)在歷史的記載中，獨特的氣候、環(huán)境為有毒植物的生長創(chuàng)造了條件。據《興義府志》記載：“全境氣候，雨即寒，晴即熱……氣候熱而多瘴……一日之內，乍寒乍暖；百里之內，此燠彼涼。”[7]其中，盤江八屬與云南交界的廣南以及與廣西交界的冊亨等區(qū)域瘴氣更甚。據后人研究，產生瘴氣之原因除了與自然氣候有關之外，更與生物物種變化有關——曾有人統(tǒng)計，僅盤江八屬地區(qū)的有毒植物就多達260種[8]，可見當時該地區(qū)實屬地理條件較為惡劣的區(qū)域。

那么，清末民初盤江八屬的社會環(huán)境又是如何？可以說，晚清時期的盤江八屬堪稱一個動亂的區(qū)域。據相關史料記載，該地區(qū)在“改土歸流”之前是一個未開化的區(qū)域，一個蠻荒之地，當?shù)厝吮毁N上“強盜”“彪悍”“野蠻”等標簽?！案耐翚w流”之后，大量客民遷徙到盤江八屬地區(qū)，引發(fā)了一系列客民與土著民之間的利益爭斗和沖突。最初的客土爭斗主要表現(xiàn)為清乾隆末年的大規(guī)模武裝沖突，其沖突原因主要是當?shù)赝林耐恋乇豢兔癖P剝占據。當然，有時沖突也發(fā)生在“土”與“土”之間及“客”與“客”之間。在遷徙客民越來越多、土地卻愈來愈少的情勢下，地少人多的矛盾不可避免地愈加尖銳。清嘉慶二年(1797)爆發(fā)的盤江南籠起義就是由于苗民土地不斷被客民侵占而引起的，而咸豐年間席卷整個貴州的苗民大起義甚至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瘟疫流行。此外，大量客民的陸續(xù)涌入，亦給原先單純的社會風氣帶來了不少變化，賭博、盜竊等風氣在盤江八屬地區(qū)日盛。清初，來自江南地區(qū)的大多客民尚能勤儉持家，但從嘉慶年間開始至清末民初，有“內地邊緣”之稱的盤江八屬地區(qū)“三省通衢，距城窎遠，匪徒易于叢集”[9],賭盜之風開始蔓延，以至于該地有“盜賊淵藪”之說，社會秩序嚴重惡化，進而演變?yōu)橐淮笊鐣栴}。鑒于當時盤江地區(qū)惡劣的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地處三省交界、遠離區(qū)域中心城市以及交通不便的現(xiàn)實，再加上1748年黃草壩筑墻造城的實際(1)《黔南識略》最早記載了開始建造興義城的時間為乾隆十一年(1746)，《民國興義縣志》則對興義造城過程給出了更為詳盡的闡釋：“今稽城門石額作乾隆戊辰孟冬，當以十三年(1748)為是。否則當為經始于十一年，竣工于十三年，刊石額于十三年十月也?！保罱K迫使那些來自江南地區(qū)、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并定居該地的紳耆士庶決定開設學堂、擇師授課，為家族子弟讀書科考創(chuàng)造條件。

三、多重文化因素的影響

多重文化是影響筆山書院興起的文化前提。盤江八屬毗連三省，悠久厚重的歷史一再證明一萬年前便有“興義人”在此繁衍生息。然而，千百年來，這座地處僻壤的邊城興義一直被人們視為“化外之地”“文化末興”，直至明朝永樂年間方作為省級下轄的行政區(qū)出現(xiàn)，而設置縣政則推遲至1797年的清嘉慶年間。實際上，歷史上的盤江地區(qū)是一個交通閉塞、政治松弛、經濟貧瘠、文化滯后的地區(qū)，自明代開始就成為中國西南地區(qū)一個重要的移民區(qū)域。經“調北填南”和“改土歸流”之后，中原儒家文化經過荊楚文化、吳越文化、嶺南文化以及滇黔山地文化的層層過濾與裹挾，逐漸匯融于此，形成了深遠悠久的文化格局和豐厚肥沃的文化土壤。移民的遷徙過程也是文化的流動過程。作為歷史上一個獨特的移民群體，來自江南地區(qū)的客民在生存方式和心理活動方面均顯示出獨有的文化內涵，家鄉(xiāng)的風俗習慣和傳統(tǒng)文化已成為一種心理積淀，無論他們走到哪里，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如何變化，這種無意識的心理積淀均會影響他們的思想意識、思維格局和行為方式，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儒家文化的影響

“一個人在特定境遇下的反應，主要暗示了他從文化模式中接受了什么?！盵10]當時遷徙至盤江地區(qū)的移民主要是來自江蘇、湖南、江西、安徽等傳統(tǒng)文化較為發(fā)達的地區(qū)，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是儒家文化。自西漢時期被確立為中國的官方哲學以來，儒家文化影響中國社會幾千年，其積極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堅定“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信條，主張“忠、孝、信、義”是一個人必須具備的道德標準和思想素養(yǎng)。明代中后期，朝廷出于軍事目的，安排大批移民遷徙至盤江地區(qū)，這些移民大多把儒家文化的價值觀作為人生準則，把駐守屯兵和維護社會治安看作神圣的社會職責與人生理想。

2.荊楚文化與湖湘文化的影響

“人的本性，是由文化，即習俗塑造的，而不是生物學遺傳的天性?！盵11]明朝時期的很多軍事移民來自于有荊楚文化和湖湘文化背景的兩湖地區(qū)。該地歷史上屬于楚國，山高林深，生存條件極為惡劣。為戰(zhàn)勝惡劣環(huán)境，贏得生存，楚人歷來就是一個崇尚武力的民族。經過數(shù)百年的征伐，楚人終于戰(zhàn)勝了周邊小國，成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可與中原諸國相抗衡的強國。尚武精神是荊楚文化的精華與核心，“楚人尚武，氣質剛勇，勇武愛國，樂戰(zhàn)輕死的民族性格，蘊含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濃郁的荊楚地區(qū)民族風格?！盵12]湖湘文化則是指兩宋以后發(fā)展起來的僅限于湘省區(qū)域內的地域文化。湖湘文化之所以能在全國獨樹一幟，主要是受“湖湘學派”的影響所致?！昂鎸W派”是兩宋后中國文化重心南移以及儒學地域化的結果。它注重經世致用，主張理欲同體。作為筆山書院培養(yǎng)出的精英之一的劉顯世，就是受荊楚文化與湖湘文化影響和熏陶的代表。

3.吳越文化的影響

作為華夏文明重要組成部分的吳越文化又稱江浙文化，是江南文化的中心與代表。該文化是以太湖流域為中心，包括滬、江、浙、皖、贛等相關地區(qū)。吳越文化一般具有以下特點：海納百川，聰慧機敏，經世致用，敢為人先，樸實低調。盤江移民中的王姓、何姓等移民均受到吳越文化的熏陶和影響。

4.嶺南文化的影響

盤江地區(qū)地處滇黔桂三省交界，不可避免受到嶺南文化的輻射和影響。嶺南文化是中華民族悠久燦爛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屬于原生性文化，以農業(yè)文化和海洋文化為源頭，在不斷汲取和融匯中原文化及海外文化的基礎上，逐漸形成自身“務實、開放、兼容、創(chuàng)新”等特點，其核心內容就是“維新變革、救亡圖存”。嶺南文化一直得風氣之先，開學習西方現(xiàn)代科學與民主思想之先河，尋找救國強國之真理，從洪秀全到梁啟超再到孫中山，都是嶺南文化大放異彩的表現(xiàn)。

5.滇黔山地文化的影響

云南的古滇文化主要是指以滇池為中心的山地青銅文化，它的最大特點就是“包容”和“開放”,特別是在楚漢文明匯入融合后，形成古代中國西南邊疆與內地相互融合、和諧相處的文化典范。貴州的夜郎文化主要是以貴州為核心，同時包括滇東、桂西及湘省芷江等區(qū)域的山地文化，具有民族性、歷史性和未知性等特點。盤江地區(qū)的興義屬于典型的山地文化，山地人粗獷、剽悍、堅韌的性格養(yǎng)成與興義境內蜿蜒起伏、水環(huán)四境、山地險峻的地理環(huán)境息息相關。

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絕不是單一文化因子的“傳”或“遞”，也不是各種文化傳承方式及路徑的簡單疊加。文化傳承和發(fā)展的本質，在于多種文化基因“量”的積累和“質”的飛躍，在于諸種傳承方式的相互協(xié)調、相互融合與相互作用，從而使文化具有再生性、流動性和延續(xù)性。多重文化對盤江移民人的影響主要集中于社會心理層面的潛移默化。社會心理是一種低層次的處于自發(fā)狀態(tài)的社會意識，而要對人的價值取向、思維方式和行為規(guī)范等高級社會意識產生巨大影響，不得不依賴于書院教育的培植和滋養(yǎng)。

四、書院教育培植的因素

書院教育是孕育一代精英的重要因素。書院最初由古代的“精舍”“精廬”“學館”演變而來，是中國封建科舉制特有的產物，其目的即“裁成文士，為國儲材”。它產生于隋唐，興起于宋明，止于清末，歷經千年之久。書院辦學以民辦為主，秉承“教學相長”“知行合一”之教學原則，是封建王朝實施教化的重要體現(xiàn)。在中國教育史上占有獨特地位的筆山書院，幾度興廢，經歷清代乾隆至宣統(tǒng)七個朝代，終于在興義士紳劉統(tǒng)之、興義知府孫清彥的幫助下，在光緒年間重現(xiàn)輝煌。由筆山書院培養(yǎng)出的社會精英達三十余人，書院無疑創(chuàng)造了近代黔省乃至全國的教育奇跡，造就了中國文化學中的一種“次生現(xiàn)象”。古老的書院文化之所以光芒四射，究其原因，不外乎筆山書院獨特的辦學理念、教學方法、管理模式和獨樹一幟的文化精神。

1.強調道德教化，注重人格完善

鑒于黔省盤江地區(qū)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歷史條件，書院產生時間較晚。乾隆時期，孝廉王贊武兄弟所建的首座筆山書院歷經多次興廢，規(guī)模逐漸擴大，其中第四座書院——新書院最具規(guī)模和影響。書院建成后，劉統(tǒng)之以重金廣聘省內外名流賢達前來執(zhí)教。據相關史料記載，自1883年創(chuàng)辦新書院至1905年改名為高等小學堂止，劉統(tǒng)之以年俸三四百兩先后聘請十五六人擔任筆山書院的山長(院長)，這些人均有進士或舉人頭銜，且來自于山東、江西、四川、湖北、云南等不同省份。清末著名教育家雷廷珍、山東曲阜進士桂馥、湖北進士喻鴻均、江西進士吳成熙、云南舉人陳光祖和周輔成、四川舉人曾佩林、“一代通才”姚華、貴陽進士熊范輿、留日精英徐天敘等先后執(zhí)掌山門，使筆山書院學風為之一變，學風日盛，人才輩出。

1905年，興義縣立高等小學堂的王文華等13人前往投考貴州通省公立中學堂(貴陽一中前身)，“結果13人以第1至13名的優(yōu)異成績全被錄取，震動全省學界”[13]。當時的筆山書院之所以取得如此驕人的成績，與書院歷來秉承的文化傳統(tǒng)，即強調道德教育，注重道德修養(yǎng)，將人格完善與知識傳授有機結合起來密不可分。

首先，從筆山書院不惜重金聘請省內外學術名流的視角來看，劉統(tǒng)之之所以如此慷慨解囊，首先看中的就是這些社會賢達與飽學之士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道德操守和人格魅力。學高為師，身正為范，他們通過躬身力行對學生施加潛移默化的影響，充分體現(xiàn)出筆山書院人格教育的影響力。其次，筆山書院參考由朱熹制定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制定了學規(guī)(2)學規(guī)，即規(guī)范和約束書院師生的言行舉止，提升道德品味的規(guī)章制度，亦稱為學則或揭示。，設有“五教之目”：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為學之序”：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處事之要”：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從學規(guī)的內容上看，“五教之目”為德性倫理；“為學之要”是學習方法；“修身之要”是修養(yǎng)方法；“處事”與“接物”之要，則是儒學核心價值“仁”與“義”的具體體現(xiàn)，即書院培養(yǎng)人的“理義養(yǎng)心”[14]。也就是說，書院教育的根本目的就是“成人達己與成己為人”，教之以為人之道、為學之方，而不是追求所謂的功名利祿。這一辦學理念對于規(guī)范書院人的言行，提升書院人的修養(yǎng)，完善書院人的道德，均有極為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再次，從筆山書院的教學內容看，從書院初期開設經史子集、八股試帖和詩詞歌賦等課程到后期講授經學、國文、歷史和倫理等課程，人文通識教育無不貫穿其中?？梢哉f，筆山書院自始至終弦誦之聲不絕于耳，真乃“人才之藪，教化之淵”。

2.推行經世致用，倡導教育革新

筆山書院最初的教學目標主要是以八股詩賦為主，以撰寫八股文和試詩帖為主要內容，教學缺乏創(chuàng)新性和科學性，僅僅培養(yǎng)了一批所謂的秀才和貢生。1899年，鑒于國事日蹙之現(xiàn)狀，劉統(tǒng)之重金聘請近代著名教育家雷廷珍為山長——其執(zhí)掌筆山書院將近三年，為筆山書院山長任期最長之人。他同時聘請省內外大批進士和舉人來筆山書院任教，這些飽學之士云集筆山書院，教學在一定程度上雖然依舊為封建科舉考試服務，教讀之內容基本上亦以“四書”“五經”和八股文為主，但鑒于西學以及維新變法思想之影響和滲透，這些來自不同地域和不同文化圈的知識分子，或多或少將新思想和新知識融入筆山書院的教學之中，這就使新書院與原先歷座筆山書院的做法完全不同。當時雷廷珍為經世名儒，名冠江南，史載其時黔英俊多出其門。他極為欣賞清初顧炎武等人所主張的經世之學，亦研讀西方各類書籍，與時任貴州學政的嚴修共過事，始終積極踐行經世之學，改革教育思想。他在學生劉顯治的極力邀請下來到興義，為筆山書院帶來了豐富的辦學經驗，注入了新式的辦學理念。雷廷珍執(zhí)掌筆山書院期間，極為重視生員的基礎教育，除了教授學生經學、小學之外，特別重視對學生進行讀經和文字音韻訓詁的訓練，指導學生寫讀書筆記和作文，并設立獎學金對優(yōu)秀學生實施獎勵。在劉統(tǒng)之的支持下，雷廷珍還派人自武昌和長沙購進大批經、史、子、集之類的書籍以及各類實務書報供學生閱讀。此外，他還從日本購進各種與近代科學相關的圖表、書籍、儀器等學習用品，以供學生學習使用?！皶合蛄暟斯稍娰x，自戊戌，雷廷珍提倡經學、小學，住院生月呈日記，亦當堂課給獎，廣置實務書報及經、史、子、集，以供涉獵，學風為之一變?！盵15]

時任湖廣總督、曾在興義府安龍度過青少年時光的張之洞，聽聞雷廷珍主持筆山書院成績斐然，且知其與己政見相投，遂派人邀請雷廷珍赴武昌兩湖書院講學，雷廷珍欣然前往。離開之前，雷廷珍向劉統(tǒng)之推薦了自己的得意門生姚華和熊范輿接替自己擔任筆山書院山長一職[16]。姚華，被譽為“舊京都的一代通才”，任筆山書院山長一年——實際上，鑒于其后來北上參加會試，真正的任職時間僅半年。熊范輿幾乎與姚華同時返回貴陽參加鄉(xiāng)試。他們大體遵循了雷廷珍所定的書院規(guī)制，但有所改進和創(chuàng)新。特別是姚華擔任山長時期，擬定新的《書院學約》，分為辯業(yè)、明禮二條；其后甄別院生，取正調文生二名，備調一名；正調文童六名，備調十二名；更訂院中課程及分程書目表[17]。姚、熊二位山長除了授課教徒、埋頭著書之外，還經常與學生一起吟詩作賦、切磋書畫技藝。此外，姚華還嘗試創(chuàng)作了一種潑墨加拓法的“水畫”技法，引導學生們進行創(chuàng)新。姚、熊二人之后的筆山書院山長是自日本京都大學留學歸國的徐天敘。他在擔任山長期間，幾乎沿襲原先之規(guī)制，認真負責，大膽施教，分類批閱學生呈交的讀書筆記，且每月還召集當?shù)赜袑W問、有文化的人舉行講演會，讓學生開闊眼界，解放思想，不受一門一派之局限，因而，筆山書院學風日盛，成績斐然。1905年，徐天敘帶領筆山書院十三名學生投考貴州通省公立中學堂，囊括前十三名，震驚全省。

1902年，清政府頒布《壬寅學制》，倡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廢除科舉，各縣書院改設學堂。于是，興義的培文局改為勸學所。1905年，劉統(tǒng)之將筆山書院改為興義縣立高等小學堂，又積極創(chuàng)辦各類初等小學堂以及女子學堂，在書院內增設師范講習所(后改傳習所)。劉統(tǒng)之又任命其子劉顯世總管學堂事務，劉顯世馬上聘請陳樹潘、端小江、謝正初、尤遠春等省內外名師擔任各科教學，任命本校出國留學歸國的李映雪、趙顯彬擔任高等小學堂堂長并執(zhí)教。1910年，學董劉顯世又邀請王文華、魏樹楷、王慎一、袁祖明、竇居仁等具有革新意識的知識分子進入學堂執(zhí)教。此后，學堂逐漸取消“四書”“五經”之類的傳統(tǒng)課程，大力購買白話文教材，積極開設數(shù)、理、化等西方新式課程，并添加音樂、體操、畫畫等科目，甚至把跑、跳、打拳之類的玩耍也列為功課，注重學生的全面發(fā)展[18]。此外，更名后的筆山書院還積極順應歷史潮流，選派學生出國留學。當時“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等一系列民主運動的興起，推動了全國各地積極選派留學生到日本和西方留學的熱潮，希望他們將學習到的先進科學技術作為拯救國家和民族的工具與“武器”。1905年，由興義勸學所出資，筆山書院首先選派劉顯治、王博群、保衡等五人留學日本，至辛亥革命前，又選派二十二人赴日本留學[19]。當時選派的留學生中，除留日學生之外，還有留學美國的何縱炎、劉漢東、劉達仁以及留學意大利的蔣鎮(zhèn)瀾?？傊?，鑒于筆山書院自清末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經世致用理念的實施及教育革新措施的推行，盤江教育一度輝煌，教育質量冠于貴州，造就了大批人才。

3.強調天人合一，力主兼容并蓄

中國歷史上的傳統(tǒng)書院講究天人合一、兼容并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從而形成了較為融洽和諧的師生關系。筆山書院繼承了傳統(tǒng)書院的這一特色：首先，筆山書院追求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知”與“行”的統(tǒng)一，“情”與“景”的交融，進而形成了書院和諧的文化風格。從傳統(tǒng)哲學的視角看，“天人合一”是“知行合一”的前提與基礎，人們生活在蒼穹與大地之間，必然要有一定精神層面的訴求，而要做到這一點，須在道德層面做到言行一致，“知行合一”，方能實現(xiàn)從“修身齊家”到“治國平天下”再到實現(xiàn)“世界大同”的理想，這一點從首座筆山書院的選址即可看出。第一座筆山書院位于興義老城西南一隅的水井坡，書院坐西北朝東南，背靠水井坡，面對筆架山，前臨花水河，筆山與牛場之間有水田相連，風景如畫，幾乎完全符合傳統(tǒng)堪輿學之要求，天人合一的理念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充分說明筆山書院的開創(chuàng)者們充分認識到大自然對人的陶冶功能，實現(xiàn)了書院環(huán)境與書院文化的協(xié)調和融合，符合儒家學人擇勝而居、潛心讀書、寄情山水、修心養(yǎng)性的高雅訴求。其次，筆山書院在強調天人合一的同時，力主兼容并蓄，博采眾長。主要表現(xiàn)在山長(堂長)及教習的聘用、招生錄取以及教學課程的開設等方面。在筆山書院山長(堂長)和教習任用方面，不管是筆山書院時期的劉統(tǒng)之，還是高等小學堂時期的劉顯世，對山長(堂長)和教習的任用，不分地區(qū)籍貫，不管家庭出身，唯堅持名儒大家、“唯才是舉”之標準，從山東名儒桂馥到“經史名家”雷廷珍，從思想名流徐天敘到“維新”先鋒張壽齡，無一不是飽學之士。教習的聘用亦是如此，既有云貴舉人，亦有中原進士，教習出身幾乎囊括小半個中國。在學生的招生方面，早期僅限于黃草壩一隅之地，后期特別是書院改為高等小學堂之后，由于人才匯聚，設施先進，理念超前，教法獨特，教學成績獨占鰲頭，學堂名氣與日俱增，本省盤江八屬的學生以及鄰省云南、廣西的學生紛至沓來，每日都有千人之余前來求學。在教學課程的開設方面，既有早期開設的講經課、讀經課，又有后期開設的算學、歷史、倫理、體操課等西學課程；既有講授課，又有自學課；既有“講演會”，又有“講會制度”(對話式的教學方式)。這些教學課程的開設目的就是提高學生的綜合素質，使學生得到全面發(fā)展。

總之，清末民初的興義筆山書院是中國式的“舊制度與大革命”時代的一朵奇葩，揭開了非常時期中國西南邊陲教育的一角。它之所以能夠在貧瘠之鄉(xiāng)和僻遠之壤長成挺拔的神奇之樹，形成如此肥沃豐厚的文化土壤，演繹了一場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文化失而求諸于野老”的教育大戲，孕育出了一大批群星璀璨的社會精英，既有時代趨勢、戰(zhàn)略區(qū)位、區(qū)域環(huán)境、多重文化等因素的影響，又伴有筆山書院獨樹一幟的辦學理念、管理體制、教學方法和書院文化精神的培植與滋養(yǎng)，是當時各種因素綜合發(fā)力、相互促進的歷史產物。雖然筆山書院往昔的輝煌榮光業(yè)已消失在歷史的地平線上，但書院獨具匠心的教育理念和文化精神將永遠照耀在盤江的兩岸，同時亦給后來人和接棒者留下極深的思想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