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漢代黃熊崇拜

趙芮禾

關(guān)鍵詞：大葆臺漢墓 鯀 黃熊 司命 玄武神

一、“黃熊桅□”漆床出土情況

1974年6月初，政府基礎(chǔ)建設(shè)勘測時，在北京市西南郊郭公莊西南隅發(fā)現(xiàn)了木炭、白膏泥和五銖錢。北京文物管理處進(jìn)行了考古清理發(fā)掘，大葆臺西漢墓M1與M2先后清理完成，這座墓早期遭嚴(yán)重破壞，隨葬物大部分被盜走，所幸還是留下一些器物可供我們研究。比如本文的研究對象“黃熊桅□”漆床。

“黃熊桅□”漆床出土于M1前室北端外槨門前東側(cè)，長3米，寬2.2米1，出土?xí)r就已殘損，文物以黑漆做底，朱紅色漆畫紋，并以朱書“黃熊桅□”四字，其中“黃熊”二字較為清晰，“桅□”二字多有殘損，且“□”字殘較多（圖1），無法準(zhǔn)確辨認(rèn)文字，考古發(fā)掘報告中推測其為“神”，但并無釋讀。

考古人員曾在發(fā)掘現(xiàn)場對其進(jìn)行摹寫（圖2），并盡力還原“桅□”二字。從出土?xí)r的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字，左邊為“礻”字旁，而右邊似為“口”字，但從右上到左下被一條裂痕截斷，第二條橫線不存，只能從殘存的筆鋒中看出下方有一橫筆。

從文字的筆鋒走向來看，并無“神”的右邊“申”字中間一豎的殘存痕跡，將“□”解讀為“神”略顯倉促。如若說“黃熊”為上古鯀死后靈魂變成的神獸，那“桅神”二字也無法與上古諸神找到契合的解釋，因此“黃熊桅□（神）”的摹寫是否準(zhǔn)確可做深入探討。

二、“黃熊”的神話象征

（一）鯀化黃熊

鯀是存在于中國上古神話故事中的人物，相傳是堯帝在位時的治水官，也是夏王朝的奠基人大禹的父親。彼時大洪水泛濫，鯀在沒有得到天帝命令的情況下，偷盜天帝的寶物――息壤，用塞堵的方式治理洪水，然而洪水依舊滔天，淹沒村莊農(nóng)田。而后鯀被賜死（一說是流放）在羽山，死后三年，尸身不腐，用刀剖腹部，精魄化為黃熊，是為禹。

不同神話及史書中的鯀擁有大致相同的生活軌跡，只在一些細(xì)節(jié)上存在些許差異：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2

（堯）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史記·夏本紀(jì)》

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能，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舉之。（《國語·晉語八》）4

昔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祀之。（《左傳》卷四十四）5

（二）黃熊其貌

“黃熊”亦作黃能、黃龍或三足鱉，其不同的命名分別出自不同的史料，但是所指之物是一致的，那就是上古治水官鯀死后靈魂在羽山化作之物。幾種不同的記錄前后出現(xiàn)在不同的史籍之中，按照先后順序可以看出，在春秋戰(zhàn)國的史料當(dāng)中，如《左傳》《國語》記載為“鯀化黃熊”。從秦漢時期《論衡》《吳越春秋》等史籍之中開始有了“鯀化黃能”的記錄?！磅吇S龍”的記錄主要開始于《山海經(jīng)》的郭璞注中。這三個階段分別描寫了古史傳說中鯀死后幻化之物。其中，黃熊對應(yīng)熊，黃能對應(yīng)三足鱉，黃龍對應(yīng)龍。

按照北京大學(xué)李家浩的研究，此三種形態(tài)可以趨同于龍形：（1）黃熊又作黃能，龍與熊的古音相近，可以通轉(zhuǎn)，故黃熊即是黃龍。（2）三足鱉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鱉，按照《山海經(jīng)》記載三足鱉乃鱉魚，是龍魚的一種，因而也屬龍。因此鯀死后所化之物應(yīng)是一種三足的黃龍。繼而“鯀復(fù)生禹”，禹從鯀死后的尸體中生出，則禹與鯀在神話傳說中的真身皆為黃熊。

但是近年來有眾多學(xué)者關(guān)注到在中國早期文化中，熊與龍的形象是有一定重合性的。葉舒憲認(rèn)為：“龍的原型，來自史前神話想象中幻化的熊。熊頭加上蛇身，就是標(biāo)準(zhǔn)化的龍形象主體。”6通過對紅山文化考古出土眾多玉雕龍實物資料的解讀，郭大順認(rèn)為：“以豬或鹿為原型的是‘C字形龍，而玦形龍是以熊為原型的，可直稱之為‘熊龍?！?這里明確點出了熊龍這一形象是中國早期社會原始崇拜的對象之一。

史料中對于鯀死后幻化之物的最早記載確實是“熊”，這應(yīng)與中國早期社會對熊形象圖騰的崇拜有直接關(guān)系。鯀為上古黃帝孫顓頊之子（一說為顓頊五世孫），黃帝的部落便是有熊氏。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也以自己的祖先為顓頊之孫，因此也認(rèn)為自己是有熊氏。在古人的認(rèn)知之中，熊與蟾蜍、蛇等季節(jié)性出沒動物一樣，都擁有死而復(fù)生的能力8，因而鯀可死后復(fù)生禹。

這種對于熊的生命力的崇拜也通過楚文化在漢朝的盛行，被兩漢時期的人們所接受，漢代對于熊的崇拜也帶有楚文化的影子。漢朝初年政府推行黃老學(xué)說，信奉五行之學(xué)，將地域與上古傳說中的帝君一一對應(yīng)，其中黃帝相對應(yīng)的便是中央地區(qū)，也象征著土地。黃帝成為掌管土地的神靈，黃帝部族圖騰之一的熊，自然也成為“漢代人意識中土地、幽冥的最主要神靈”9。

現(xiàn)文獻(xiàn)與出土物中尚沒有明確以黃熊命名的，但有兩例文物可做探討。其一湖北江陵鳳凰山八號漢墓出土的龜盾（圖3），按照李家浩的推測，龜盾上的兩個形象，上為禺疆，下為禹的神像（即鯀于羽山之淵所化的黃龍）10。其二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T形帛畫，帛畫的最下層有一赤身裸體的巨人托舉著大地，按照馬雍11等學(xué)者的推測，這個巨人應(yīng)為鯀的形象（圖4），是為帛畫中刻畫的水府之神。在漢代人們的思想中水府代表幽冥，古人將陰間稱為“黃泉”“九泉”。因此，漢代貴族相信在死后世界有鯀代表的幽冥水府，對其刻畫與祭祀便可理解。

三、“黃熊桅□”含義之新議

大葆臺漢墓墓主人，發(fā)掘時最早被認(rèn)為是漢武帝于元狩六年（前117）封立的燕刺王劉旦（？～前80），后有學(xué)者提出墓主為廣陽頃王劉建（？～前45）之孫廣陽思王劉璜（？～前3）12，但目前大多數(shù)學(xué)者較為認(rèn)可的墓主人還是廣陽頃王劉建。墓主人廣陽頃王劉建在文獻(xiàn)上的記載，文字不多，其父燕刺王劉旦因先后兩次意圖謀反失敗自盡。漢昭帝下旨赦免燕國上下，獨無劉旦。旦遂自盡而亡，其子劉建被赦為庶人。

劉旦自盡時，劉建的年紀(jì)已經(jīng)在二十歲以上13，屬于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家庭上的重大變故對劉建的影響一定是存在的。而后漢宣帝時，劉建復(fù)封為廣陽王，并在王位上做了二十九年。從文獻(xiàn)上看，劉建經(jīng)歷了西漢昭帝、宣帝、元帝三位皇帝的統(tǒng)治，而真正改變劉建命運的是漢宣帝。昭帝時期，劉建因為其父親劉旦的謀反罪，被貶為庶人，燕國也因此由國降為郡。而宣帝即位后，立馬恢復(fù)了劉建王太子的身份，并任用其為廣陽王，重新確立了廣陽國這一諸侯王國的地位。且在死后受朝廷恩準(zhǔn)，按照漢代最高等級禮儀的“黃腸題湊”葬制下葬。

廣陽頃王劉建墓中出土的“黃熊桅□”漆床四字如若按照考古發(fā)掘報告中所解為“黃熊桅神”，無法對這四字出現(xiàn)在墓前室漆床上做出解釋，也因文字缺損和筆鋒走向問題，無法看到“神”字“申”的一豎，故而可以提出另一個合理推測?！包S熊桅□”或許可釋為“黃熊桅祀”。

“桅”按《說文解字》解釋，為“黃木可染者”，并認(rèn)為此字為“梔”之誤14，因此“桅”實為“梔”?！办搿奔词羌漓胫?。“桅祀”便是用黃木祭祀。焚木以祀的事情在歷史上早已有之，《周禮·大宗伯》：“以槱燎祀司中、司命?！奔坠俏闹杏小啊弊直粚W(xué)者釋讀為槱。槱和燎是同一類祭祀，即焚木以祭，而祭祀的對象可以是司中、司命、風(fēng)師、雨師等15。黃色之木祭祀也可對應(yīng)漢代五行之中的中央之地，中央之主正是黃帝。按照古語中“熊”“龍”讀音相近，形態(tài)也相近以釋，《史記·天官書》中記載的“軒轅，黃龍體”，也可以解釋為軒轅黃帝的本體為黃熊。用黃色的木頭焚燒來祭祀黃熊，也就是祭祀中央之神軒轅黃帝。

依前文所言，“黃熊”可明確所代表對象實為鯀以及鯀所代表的黃帝一脈，然在劉建身死后的墓穴中為何會將“黃熊”二字寫在其棺槨正前方。可提出三種解釋：

其一，希望鯀可帶領(lǐng)死者渡過冥界之河。鯀死后化為黃熊，入羽淵之中，也就意味著黃熊（三足黃龍）可在水中自由活動，鯀本身也是上古時候的治水之臣。三代以來，均將鯀作為水府之神以祭祀16，這也與漢代的一種喪葬思想息息相關(guān)。死者講究入土為安，可入土之后就要面對水匯成的冥界之河，這是生與死之間的界限。死者的亡魂必須渡河才能升仙，這道河就是臆想中的那道作為生死之隔的黃泉17。漢代因為黃老之學(xué)在上層統(tǒng)治階級的流行，使得文化中極為重視天地形成等道家哲學(xué)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葬俗中就形成了天地人三界的概念。《禮記正義》：“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18，人死之后，形魄歸于土地，靈魂得以飛仙?！吧傻墓ぞ吆芏啵硇缘挠旋?、鳳、龍車、鹿車、羊車等”19。按照這種人死飛仙的思想，“死亡實際上提供了達(dá)到永恒幸福的另一種途徑”20，這種死亡觀給漢代人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安慰。禹生于鯀腹的傳說也應(yīng)和了漢代人們對于死而復(fù)生的期盼。

劉建允許黃熊寫于漆床之上，想假借鯀治水的神力使自己平安渡過黃泉，并將自己的靈魂放在黃熊（黃龍）做成的魂舟之上，得以安然飛仙。

其二，黃熊即為玄冥神，也就是楚文化中的大司命21，黃熊本身在傳說故事中也有死而復(fù)生的含義，祭祀黃熊即是祭祀大司命。玄冥神話起源于上古時期的理水之官――水正，而這個神的本體就是鯀22。玄冥在先古文字中與玄武是通假的23，東漢時期形成完整四神說的玄武神在此時已有體現(xiàn)。

玄武神的形象是一龜一蛇的組合體，《竹書紀(jì)年》：“帝禹夏后氏，母曰修巳?！庇淼哪赣H為修巳，父親為鯀，巳本意即為蛇，鯀死后化為黃熊（三足鱉），鯀與修巳的結(jié)合便是龜蛇組合的玄武神的初始形象。楚文化中賦予大司命的神格主要是主宰人的“壽夭”“陰陽（生死）”24。作為主宰人生死的大神，結(jié)合前文中提到的《周禮》記載：“以槱燎祀司中、司命”，可知在古代祭祀禮儀中是有焚木來祭祀司命的歷史。

其三，黃熊象征著漢代的喪儀之中常見的方相氏。方相氏作為漢代墓室畫像當(dāng)中非常特殊的避邪題材圖像，經(jīng)常在送葬與辟邪驅(qū)鬼的儀式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方相氏的形象與黃熊很相近，按照《周禮·夏官·方相氏》的記載：

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儺，以索室驅(qū)疫。

方相氏是以人身披熊皮，戴黃金四目面具表演的儺儀中的神。

這種儺儀體現(xiàn)在漢代的使用之中：

永平七年，陰太后崩……太后魂車，鸞路，青羽蓋，駟馬，龍旂九旒，前有方相，鳳皇車，大將軍妻參乘，太仆妻御，女騎夾轂悉道。公卿百官如天子郊鹵簿儀。2（5《后漢書·禮儀志》李賢注引丁孚《漢儀》）

天子葬，太仆駕四輪輈為賓車，大練為屋幙。中黃門、虎賁各二十人執(zhí)紼。司空擇土造穿，太史卜日，將作作黃腸題湊、便房，如禮。大駕，太仆御。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楯，立乘四馬先駈。2（6《后漢書·孝獻(xiàn)帝紀(jì)》李賢注引《續(xù)漢書》）

因作方相與十二獸舞。歡呼，周遍前后省三過，持炬火，送疫出端門。27（《后漢書·禮儀志》）

漢代皇勛的喪葬儀式中，方相氏走在隊伍前方，離魂車較近，為逝者和眾人開路引路28，并且在下葬的大喪儀中讓方相氏入壙，用戈敲擊墓室周圍，驅(qū)趕方良（即魍魎）29。

漢代遵從了《周禮》中的許多思想，《周禮》載“方相氏，葬日入壙，驅(qū)魍象?！摈拖笤跐h代的思想之中是一種好食亡者肝腦的怪物，方相氏入壙就可以驅(qū)除魍象。但是因為方相氏不能一直守在墓中，因此漢代墓室經(jīng)常會用魍象畏懼的老虎與柏木建造裝飾。大葆臺漢墓的營建者將祭祀黃熊寫于漆床之上，可能與漢代方相氏驅(qū)鬼的思想有直接關(guān)系。

四、結(jié)語

大葆臺漢墓出土的“黃熊桅□”漆床四字中包含有漢代特殊的祭祀喪葬習(xí)俗，史學(xué)界對于漢代熊崇拜與幽冥祭祀都有記載研究，但是在墓室中出現(xiàn)的黃熊祭祀并不多見。因為大葆臺西漢墓早年間被盜擾多次，兩座墓葬也都經(jīng)歷過火劫，許多文物皆為殘件，殘存在文物上的歷史信息無法得到全部還原，因此需要研究人員找到更多的實物證據(jù)。因此此文對“黃熊桅祀”四字漆床的重新解析，只是作者嘗試從一個側(cè)面解讀文物，探討漢代的喪葬思想，用文物與文獻(xiàn)的相互比對印證，反映當(dāng)時社會的普遍信仰。提出的看法尚不夠完善，還待后面學(xué)者通過研究得出更科學(xué)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