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型學(xué)視野下山西晉語詞匯義位與普通話的差異

王俊清，金 璧

（1.山西大同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西 大同 037009；2.山西大學(xué)語言科學(xué)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0）

20世紀(jì)80年代，Joseph H.Greenberg的《Some Universals of Grammar with Particular Reference to the Order of Meaningful Elements》（《某些主要跟語序有關(guān)的語法普遍現(xiàn)象》）被陸丙甫、陸致極翻譯引進(jìn)國內(nèi)，語言類型學(xué)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或者理論被引入我國。現(xiàn)代語義學(xué)認(rèn)為：義位是由義位內(nèi)部的義值和義域構(gòu)成的。義值(value meaning)是義位的質(zhì)，即質(zhì)義素；義位的值是詞形式所表示的內(nèi)容，又可分析出基義和陪義。[1]基義相當(dāng)于理性義，可以從義位數(shù)量與指物義值分析詞匯義位的特點；陪義相當(dāng)于色彩義，可以從感情色彩、語體色彩、形象色彩等方面分析陪義；義域(field meaning)是義位的量，即量義素。既然是量義素，就存在義域含元大小和含元多少兩個維度。

根據(jù)李榮《中國語言地圖集》各區(qū)片的分布，山西省內(nèi)的有82個縣市使用晉語，本文從類型學(xué)理論視角，根據(jù)山西境內(nèi)68個方言點的1200個方言詞匯的語料特點，歸納晉語部分詞匯的義值、義域與普通話之間的差異。

一、基義差異

（一）義位數(shù)量差異 晉方言使用者生活在相對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中，加之獨具特色的人文心理，晉語中心地區(qū)的方言保留著許多與官話方言不同的特點，在詞匯的義位方面，晉語具有獨特的語義聚合關(guān)系，形成與官話不同的語義場，詞義的派生數(shù)量存在差異。具體表現(xiàn)在：

1.表意義值的增減

“外甥”在山西晉語絕大多數(shù)方言點具有“外甥”“外孫”兩個義項。具有“姐妹之子”和“女兒之子”兩個義值。具體存在兩種情況，其中一種是兩個義值均稱為“外甥兒子”或“外甥”或“外甥子”，如表1所示：

表1 山西晉語“外甥”義值情況舉例

“鼻子”在晉語中，包括鼻子和鼻涕兩個義位。如壽陽、榆社、隰縣、永和、大寧、沁縣、河曲、寧武、偏關(guān)、神池、五寨、陽曲等地；“柿子”具有大柿子和西紅柿兩個義位，如：偏關(guān)、五寨、長治等地區(qū)；“沙”在晉語中具有“沙子、甜、挑、稀少”等多個義位，在晉東南晉語作形容詞，“沙”相當(dāng)于“甜”，呂梁市離石區(qū)、隰縣、河曲、偏關(guān)、五寨等少數(shù)地區(qū)具有動詞“挑”的意思，呂梁市離石區(qū)、隰縣“沙”還具有“稀少”的意思；“挖”在平遙、祁縣、隰縣、長治、平順、沁縣、沁源、繁峙、河曲、偏關(guān)、五臺、原平、陽曲、昔陽、左權(quán)等地區(qū)相當(dāng)于“抓”；“甜”除了具有“甘甜”意義外，還指“味道淡”。如祁縣、太原小店區(qū)、孝義、呂梁市離石區(qū)、柳林、隰縣、永和、安澤、長治市、定襄、代縣、繁峙、河曲、靈丘、偏關(guān)、神池、五臺、五寨、忻州、原平、陽曲、懷仁、天鎮(zhèn)、右玉、陽高等方言點用“甜”與“咸”相對構(gòu)成反義義場。

“飼養(yǎng)員”“屠戶”專指喂豬、殺豬的人；“姑娘”在晉語中只指沒出嫁的女子“老姑娘”，年輕的女子叫“妮子”“女兒”“閨女”“女娃娃”等。以上例子，均表示晉語中與普通話同形的詞義位數(shù)量的減少。

2.義位數(shù)量相當(dāng)，但具體表意義值不同

“爸爸”在晉語長治市、長治縣、壺關(guān)、平順、沁縣、長子、河曲、偏關(guān)、五寨、天鎮(zhèn)等方言點，除了對父親的稱呼外，也指“叔叔”或“伯伯”，是對父親的兄弟的尊稱。

“媽媽”“奶奶”：具有乳房、乳汁的義位。在平順、沁縣、武鄉(xiāng)長子、高平、繁峙、靈丘地區(qū)用“媽媽”指乳房、乳汁；介休市、文水、孝義、汾陽市、呂梁市離石區(qū)、柳林、中陽、大寧、隰縣、永和、沁源、忻州等地區(qū)用“奶奶”指乳房；“姐”：表示母親（汾西）；“娘”表示“媽媽”外，還是對“奶奶”的稱呼。晉語中有關(guān)“乳房”“奶奶（祖母）”義值情況如表2、表3所示：

表2 山西晉語“乳房”義值情況

表3 山西晉語“奶奶(祖母)”義值情況

（二）義位指物義值差異

1.同形義位不同

晉語詞匯與官話方言詞形相同，但義位完全不同。“書房”在介休市、交城、靈石、平遙、祁縣、孝義、永和、長治市、長治縣、壺關(guān)、平順、沁縣、沁源、武鄉(xiāng)、高平、陵川、陽城、定襄、偏關(guān)、左云等地指學(xué)校；“害”“害人”，晉語興縣、沁源、定襄、寧武、偏關(guān)、五寨、原平等方言點中指“小孩子很頑皮，不好管教”，沒有到使人受到傷害的程度；“滾水”普通話里是名詞，指“沸水”，滾燙的開水，在晉語里除了名詞，還是動詞，使水滾，燒水的意思；“改嫁”在普通話里指丈夫去世或離婚后與他人再一次結(jié)婚，在晉語汾西、隰縣、永和、沁源等方言點第一次嫁人也可以叫“改”“改女”。

“挑擔(dān)”一詞，擔(dān)子的作用是撐起兩面的物品，詞義引申，指代“女婿”之間的關(guān)系。山西晉語里有“擔(dān)（子）”“挑擔(dān)（子）”等說法，有的方言里為了區(qū)別連襟的大小，稱為“大挑擔(dān)”“二挑擔(dān)”，如表4所示：

表4 山西晉語“挑擔(dān)”具有“女婿”義位情況

2.同義不同形

晉語詞匯與官話方言詞形不同，但義位完全相同。以時間名詞為例，如表5所示：

表5 晉語時間名詞同義不同形情況舉例

今日、今兒個遞明、明朝、明兒個、明兒后日、后兒外后天、老后天、老外后夜來（個）、夜兒、夜日（個）前日（個、家）、前（個）兒先前日、大前（兒）日（個、家）前晌、前半晌晌午后晌、后半晌黑將來、晚夕、將黑、傍黑白日、白晌、白兒里、白夜兒黑夜、黑間、黑來（大）年三十兒、年除（下）或（臘月）月盡、年初兒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昨天前天大前天上午中午下午傍晚白天夜晚除夕

二、陪義差異

陪義是附屬義值，除基義之外的詞匯含義，包括情態(tài)、形象、風(fēng)格等多種色彩義。

（一）情態(tài)陪義 義位的情態(tài)陪義是主體由于生存環(huán)境等因素的影響，對某事物的看法存在個人獨特的情感評價。晉語里人們對自然的崇拜與敬畏，使用的詞匯就有感情色彩，太陽——日頭爺、月亮——月明爺、灶神——灶王爺、灶家爺、灶爺爺?shù)龋槐硎緦δ呈挛锏膮拹河谩皭?核心語素”表示，如：把垃圾稱作“惡色（土）”；把流氓稱為“惡鬼”、把冷稱為“惡涼”、把壞人叫“惡鬼”（柳林）；把大風(fēng)、狂風(fēng)叫“惡風(fēng)”（介休）；把蚊子稱為“惡蚊子”（沁源、繁峙）；喜鵲在普通話中指報喜的鳥，晉語太谷、祁縣、婁煩等地把喜鵲也稱作“惡鵲子”“惡鵲鵲”，人們認(rèn)為喜鵲早報喜，午報憂，晚叫喪。太谷還有“惡鵲兒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媳婦睡在熱炕頭，老娘睡在房后頭”的俗語。

表達(dá)人們對家畜、家禽等的喜愛，用核心語素后面加上“娃娃（娃兒）”“兒子”“姑姑”等富有生命特征的語素，或核心語素前加“小”。如表6所示：

表6 山西晉語對家畜、家禽喜愛的情態(tài)陪義表達(dá)方式舉例

小店區(qū)孝義小豬兒豬娃娃沁縣長子朔城區(qū)平魯區(qū)小豬豬小豬榆社盂縣柳林靜樂高平陵川陽城定襄豬娃子小豬娃兒豬娃兒豬娃豬娃子小豬子五臺大同懷仁平定豬娃子豬娃子豬娃兒小豬興縣代縣小豬左權(quán)小豬左云陽曲陽曲大同大同貓娃兒狗娃子汾西盂縣蠶姑姑高平平定小豬豬小豬子豬兒子豬娃子豬娃子、豬兒子、豬娃娃豬娃子貓娃狗兒飛娃(麻雀)姑姑蠶姑姑陵川太谷蠶姑姑蠶蠶、蠶兒

（二）形象陪義 表示具體事物的詞往往在形態(tài)、動態(tài)、聲音、顏色等方面給人一種形象感，這種對該事物形象的概括，包含了人對此事物的認(rèn)知，也反映了個體的心理活動。

在形態(tài)方面，把蠶豆稱為“大豆”或“蓮花豆”（祁縣）；把豇豆稱為“長豆角角”（太谷）；把駝背叫做“鍋子”“背鍋”“背鍋子”；把馬鈴薯稱為“山藥蛋”；把山藥稱為“長山藥”?！吧剿幍啊焙汀伴L山藥”在山西的分布如表7所示：

表7 山西晉語馬鈴薯與山藥的形象陪義

在動態(tài)方面，“地震”一詞晉語里有“地動、地牛睜眼了（中陽）、地牛嚎咧（興縣）、土牛翻身（偏關(guān)）、地牛吼（陽曲）”等說法；山西面食豐富，根據(jù)做不同面食的動作，概括了該食物的名稱，如：面條叫“搟面”“拉面”，饅頭叫“蒸饃”，餃子叫“煮餃子”，糕叫“炸油糕”。

在聲音方面，西河底話把豬叫做“[l?l?]”；柳林、中陽等地把貓叫“咪咪”；山西晉語對知了的稱呼比較豐富，如表8所示：

表8 山西晉語“知了”稱呼的形象陪義

在顏色方面具有形象陪義的詞如：油菜稱為“黃芥”；胡蘿卜稱為“紅蘿卜”“黃蘿卜”；蘿卜稱為“白蘿卜”；高粱稱為“紅茭子”“紅稻黍”；“烏鴉”稱為“黑老鴰”。如表9所示：

表9 山西晉語詞匯顏色方面的形象陪義舉例

（三）風(fēng)格陪義 風(fēng)格陪義是詞匯所用構(gòu)詞語素表現(xiàn)出來的委婉、幽默、含蓄、通俗等風(fēng)格特色。如：“死”的婉稱主要有“沒啦”“走咧”“老咧”等說法。如表10所示：

表10 山西晉語“死”風(fēng)格陪義舉例

榆社不在了定襄 沒了啦長治走啦、老啦平定盂縣老咧代縣老啦寧武歿、走啦興縣大寧朔州老了靈丘走、老神池沒太原不在啦、坐化、咽嘮氣啦、蹬嘮腿啦老下、沒咧、走咧老下人咧、沒啦咧、不在咧

口條，作為食品的豬或牛舌頭，因“舌”與“折”諧音，故避“舌”說“條”。祁縣、定襄、太谷、大同、孝義、柳林、中陽等方言點稱豬口條為“口條（兒）”。

生病，山西晉語除了直接說“生病了”，主要用“難+過/活/受+（語氣詞）”“不+好/舒服/精神/合適/輕稍+語氣詞”兩種形式委婉表示病了。長治縣、壺關(guān)用“歪咧”表示。如表11所示：

表11 山西晉語“生病”風(fēng)格陪義舉例

生孩子，山西晉語主要用“養(yǎng)孩兒/養(yǎng)娃娃”“生下咧/養(yǎng)下咧/生孩子/要娃”兩種形式委婉表示。如表12所示：

表12 山西晉語“生孩子”風(fēng)格陪義舉例

流產(chǎn)，山西晉語很少直接說“小產(chǎn)”，而是用“小月”“小養(yǎng)”“弄咧”“跌啦”等委婉說法來表示。如表13所示：

表13 山西晉語“流產(chǎn)”風(fēng)格陪義舉例

月經(jīng)，山西晉語委婉說法主要用“（來）身上的”表示。如表14所示：

表14 山西晉語“月經(jīng)”風(fēng)格陪義舉例

棺材，山西晉語用“（壽、喜）+（木、材、器）”“木頭”“板”“材”表示。如表15所示：

表15 山西晉語“棺材”風(fēng)格陪義舉例

三、義域差異

張志毅先生指出“義域是義位的量，是義位的意義范圍和使用范圍，是人所認(rèn)識的具有義素所表示特征的事物集或群集或群就是量?！盵2]（P68）

（一）義域含元大小的差異 晉語詞匯義位的含元量比普通話大。如：

“襖”：普通話中指“棉襖”，在武鄉(xiāng)、沁縣、文水等地方言中，既包括此義項，也包括單衣、夾衣、背心等所有的上衣。

“雀”：山西晉語“雀兒”表示“麻雀”，同時部分點表示鳥的總稱，含元量多。如表16所示：

表16 山西晉語“雀”義域含元“麻雀”和“鳥的總稱”情況舉例

晉語詞匯義位的含元量比普通話小。如：

“老人”在普通話中是老年男性女性的統(tǒng)稱，在山西晉語部分方言點不存在此統(tǒng)稱，分別用“老漢”“老娘娘（老婆兒）”來表示老年男性和老年女性的稱呼，如神池、昔陽。太原方言既有統(tǒng)稱“老人”，又有分稱，如：老人、老婆婆、老漢漢；武鄉(xiāng)方言點老太婆說成“老人”，與“老漢”相對。

“兄弟”在普通話中指哥哥和弟弟，在山西晉語中“兄弟”多指弟弟的敘稱，含元量少。而普通話“兄弟”義位晉語中多用“弟兄（們）”來表示。交城、婁煩、平遙、祁縣、壽陽、太谷、太原小店區(qū)、孝義、榆社、盂縣、柳林、靜樂、興縣、中陽、永和、平順、沁縣、長子、高平、陵川、陽城、定襄、靈丘、寧武、神池、原平、陽曲、大同、懷仁、平定、山陰、左云等地區(qū)均如此。

（二）義域含元多少的差異 義域含元多少是指相同義位的指稱和范疇存在數(shù)量上的差異。如：

“姊妹”在山西晉語中表示“姐妹”總稱時，部分方言點指稱“姐妹”“姐弟”和“兄妹”三組包括男性在內(nèi)的對象，而在普通話中只指不包括男性的“姐妹”一組對象。如表17所示：

表17 山西晉語“姊妹”義域含元“姐妹”“姐弟”和“兄妹”情況舉例

山西晉語方言中，用“姊妹們”表示姐妹的義位時，選擇與“弟兄們”對立，那么，妹妹的義位，往往選擇用姊妹來表示。如表18所示：

表18 山西晉語“姐妹”“兄弟”和“妹妹”情況舉例

“菠菜”山西晉語存在兩種說法，“青菜”和“菠菜”。如表19所示：

表19 山西晉語“菠菜”義域含元“青菜”和“菠菜”情況舉例

結(jié)語

山西晉語詞匯在義位方面與普通話存在著差異，本文從基義、陪義、義域三個方面，表義義值增大、減小、相當(dāng)?shù)嬖诓町?、同形不同義、同義不同形、情態(tài)陪義、形象陪義、風(fēng)格陪義、義域含元大小、多少等多個維度來比較二者義位的差異，雖然不能全數(shù)考察所有方言詞匯，但在1200詞匯中，找到大量例證也能為山西晉語詞匯的研究做出一點材料支撐。然而，描寫只是基本的層面，戴慶廈先生2018年在某校講座中提出：“分析性”眼光研究語言，容易貼近語言實際，能夠發(fā)掘出新的語言現(xiàn)象。本文仍欠缺分析語言現(xiàn)象的部分，后續(xù)的研究中，會側(cè)重某些山西晉語詞匯義位獨特性部分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