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賽 高 龍 華 明
在南太平洋釣魷魚的日子里,王洪春已經(jīng)習慣了晝夜顛倒。凌晨2 點以后的漆黑深夜,當他站在甲板上眺望遠方時,釣魷船的燈火便如繁星低垂,閃現(xiàn)在平靜的海面上。
那是在秘魯附近的公共海域,手機沒有信號。他每隔半年往家里打一次衛(wèi)星電話。在船上工作,沒有固定的上班和下班時間,有魚就干活,沒魚就休息,工作時間最長的一次,王洪春46 個小時沒睡覺。大海模糊了時空的概念,他只知道在海上生活枯燥,無論怎樣吶喊都得不到回應。
王洪春認為,離開陸地的人,心里多少都有點兒過不去的事。他有個同事,叫老許,已經(jīng)在船上待了18 年。老許不用手機,不知道當下流行的社交軟件,也不喜歡下船?!拔覀冇X得單調(diào),老許覺得是一種解脫?!蓖鹾榇赫f。
王洪春今年27 歲,在陸地上的生活并不如意。他出生于四川綿陽的農(nóng)村,初二時輟學,之后去外地打工,數(shù)年后回家開養(yǎng)雞場,賠得血本無歸,和妻子離了婚。對他而言,在搖晃的漁船上工作,與其說是逃避失敗,不如說是在尋找人生的出口。
“出海的都想多賺些錢,都是拼命地干。”王洪春說。釣到魷魚才能算作公司資產(chǎn),釣到其他魚就自己吃掉,或者賣給其他公司。
關于凌晨,王洪春記憶最深的是他曾釣到一條150 公斤重的金槍魚。那天臨睡前,他布置了一條筷子粗的釣魚線,一端通過窗戶連接到臥室的床上,拴著瓶子。半夜,他被瓶子的搖晃聲吵醒。他知道,魚上鉤了。在一名印度尼西亞船員的幫助下,忙活了半個小時,他們終于把魚拉了上來。魚身被劃破了,不好賣,于是王洪春和船友分享了戰(zhàn)利品,他也因此換來了別人的香煙和火鍋底料。
在海上,白天尚能看到成群的海豚在漁船附近嬉鬧,到了夜晚,無法紓放的痛苦便會如影隨形。飄蕩300 天后,王洪春決定回到岸上。漁船在秘魯港口城市卡亞俄進行維修保養(yǎng)時,他收到家里的消息。他的前妻快要結婚了,孩子由誰撫養(yǎng)成了當下必須解決的問題。王洪春原先與公司簽了2 年的合同,若中途違約回家,他只能拿到2 萬多元。但他顧不了那么多,登上一艘運輸船回到家鄉(xiāng)。
“回家時人好像解脫了一樣,我今后不打算出海了?!蓖鹾榇簺]有經(jīng)歷那種命懸一線的瞬間,對他來講,出海只是嘗試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夏天時,他進入一家捕魚公司從事船員的招募工作,有人在網(wǎng)上問他船員生活如何,他沒說薪酬和面臨的困難,先反問道:“為什么要上船?”
人的孤獨有時并不蘊藏在波瀾壯闊的故事里,它或許就是普通人柴米油鹽的日常。在深圳大排檔唱歌的吳恩師沒有上過船,他生活在歌聲與人群里,依然感到漂泊無依。
“我能感到快樂嗎?一個人孤獨地在這邊?!眳嵌鲙熣f。每晚八九點,他背上吉他出門,凌晨三四點收工。凌晨2 點到3 點之間,他正在大排檔的油煙味里唱歌。有些店主怕樓上住戶投訴,會讓吳恩師適當放低音量。顧客花30 元點歌,若吳恩師唱得輕了,他們會埋怨。
吃夜宵的地方,什么人都有。有人要求免費聽他唱,有人每次都要求“買一送一”;有些人是想活躍氣氛,有些人是喝到微醺了。《一生所愛》《海闊天空》《我的好兄弟》這幾首顧客常點的歌,吳恩師唱得很熟練。
晝伏夜出,吳恩師在大城市沒幾個朋友,能打招呼的也就是幾個攬活兒的代駕司機?!八涝诔鲎馕荻紱]人知道?!彼i_這種不吉利的玩笑。他現(xiàn)在租住在一個每月租金1000 元的房子里,父母和妻女都在廣西老家。吳恩師21 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到廣東了,他在東莞的工廠里打過工,做過投遞員和食品銷售。不過做這些事,他都沒那么喜歡。他最享受的還是以前下班后一邊沖涼,一邊在貼滿瓷磚的浴室里唱歌。
深夜唱歌,吳恩師偶爾會因“擾民”而被粗暴對待。他被丟過雞蛋,被潑過兩次水,被扔過礦泉水瓶和啤酒瓶。年輕時,吳恩師也試過以歌手身份進入更主流的市場,比如去酒吧應聘。不過每次都被拒絕了,有些人告訴他:“你唱得挺好,只是風格不適合酒吧。”2016 年6 月15 日晚上,吳恩師決定去賣唱。他在一個周圍有運動器材和裝修材料店鋪的小廣場上唱歌,賺了140 元。第二天,他去老地方搭場子,被城管轟走后,開始轉(zhuǎn)戰(zhàn)大排檔。
吳恩師現(xiàn)在沒什么宏大的生活理想,對他而言,日子就是在一個個凌晨延展開的。有一次,吳恩師在某短視頻平臺上傳了《離別》的演唱視頻。他配上一段抒情的文字:“2003年,我在廣東東莞工廠的食堂,電視里的音樂頻道每天都播這首歌。當時好像是發(fā)信息點歌,不知當時的你聽到這首歌時在做什么,或者有怎樣的故事。”
在距離東莞約3000 公里的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可可西里的才索加自8 歲起心中就有一座“精神燈塔”——因保護可可西里而壯烈犧牲的索南達杰。2004 年,以索南達杰為原型的電影《可可西里》被搬上銀幕,看完后,才索加深受震撼?!八粯尨蛑械囊凰查g,我就感覺這個人特別偉大。當時我便默默地想,長大以后,我也要去干這樣的事。”
2015 年,到可可西里管理處工作后,才索加過上了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每年5 月到11月,是工作人員大規(guī)模巡山的日子。為防盜采和盜獵,他們會在太陽湖邊安營扎寨,兩頂帳篷用來睡覺,一頂帳篷用來做飯。深夜的荒野有太多人類無法掌控的事。
2020 年的第一天,才索加便是在野外度過的。他記得那是凌晨2 點,因為路途太遠,天又下起了雪,隊員們沒能趕回保護站。當時室外氣溫降到零下20℃,他們就地煮了泡面和肉。
“我無法用語言形容在山里有多艱苦,除非你跟我進一次山。只有那樣,你才能和我有相同的認識和感受?!辈潘骷诱f,“艱苦就是艱苦,無聊就是無聊?!?/p>
夏天,109 國道旁的保護站時不時有游客到訪;冬天,生活就只剩下無邊的寂寥?!霸诒Wo站值班時我們都不敢看手機上的日期,因為看了反而感覺時間過得更慢?!辈潘骷诱f。
設施簡陋、物資匱乏,可可西里的一切都很熬人。冬天,保護站周圍都是冰凍的荒原,才索加每隔3 天要去70 公里外的不凍泉取水;每隔半個月輪班時,工作人員才會從格爾木帶來蔬菜和肉。夜里巡山時不能睡覺,他偶爾也會想,要是現(xiàn)在有張床該多好!巡山時沒有電,沒有信號,手機就是一塊沒用的磚,隊員們只能靠聊天打發(fā)時間。講到最后,故事都講完了,大家只好干瞪眼。
夏天,才索加會去可可西里腹地的太陽湖邊蹲點。在那里的夜晚,他遇到過進廚房偷吃東西的野熊,也在回程途中遇到過真實的危險。先是兩輛車同時陷入泥坑,然后是兩輛車的發(fā)動機同時因為進入泥漿而損壞。此地距離保護站還有300 公里,有狼、熊等各種野生動物出沒;更糟糕的是,衛(wèi)星電話也出了故障。在等待救援的3 天里,才索加絕望了。他羨慕會飛的鳥,心想,要是自己也有翅膀該多好。他想,回到保護站后就辭職不干了。
隊員們都感覺自己被遺棄了,因為失眠,他們想到了各種糟糕的結果。3 天后,救援車終于到了??吹竭h處的燈光時,他們掉下了眼淚。
得救后,才索加掉到谷底的心又被撿了起來。他說:“有些人為了可可西里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我為什么會被這小小的困難嚇倒呢?”
如今,在可可西里陪伴才索加的,除了兩位同事,就只剩下9 只小藏羚羊。母羊被狼吃掉或者小羊走散后,工作人員會以人工飼養(yǎng)的方式將小羊養(yǎng)大,之后再把它們放回大自然。才索加每天要給小羊喂三四頓牛奶,然后等小羊喝奶時舔他的衣服。小羊會靠著氣味記住這個人,才索加說,這是他在可可西里漫長的孤獨里最溫馨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