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遷（小說）

〔波蘭〕帕維烏·胡艾爾萊 著

趙如雨 譯

父親與裴斯基先生預(yù)約了周六下午早些時候搬家。但裴斯基先生取消了行程，原因讓人意想不到，他要攜全家在卡爾圖齊附近接受洗禮。搬家的日子被推遲到周一。在樓上的房間里發(fā)生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那個房間我們住了很久。媽媽正在重新打包紙箱和行李，她看上去不大開心，因?yàn)樗忠俚葍商?。爸爸看到媽媽情緒不對勁，他的心情也不好。這樣一來，他倆互相生悶氣。順嘴提一句，還生我的氣。這就是為什么我寧愿離他們遠(yuǎn)點(diǎn)兒，在花園里度過大把的時間。我早就記不清我是否對此感到不滿，也許沒有。晚飯前的這段時間，我基本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和往常一樣，只有兩件事是被禁止的。我走出花園大門，進(jìn)入公園，在公園的露臺上玩耍，透過露臺的玻璃門可以看到一個大房間。我很熟悉公園，它最大的亮點(diǎn)是一大簇野生花叢、雜草叢生的池塘、荒廢多年且干涸的水壩以及一個石頭基座?？赡茉诤芫靡郧?，這個基座上曾矗立著國王或王子的雕像。在蕁麻叢中散落著各種東西：這兒有一個生銹的浴缸，上面有一個大洞；那兒有一個能啟動摩托車的曲柄；這兒又有一把破扶手椅，上面的軟墊被撕裂，里面的彈簧蹦了出來。還有其他一些廢品，用途看上去不明或已被人遺忘。這次公園沒有那么吸引我，也許是因?yàn)槲乙呀?jīng)很熟悉它了。大房間和露臺可大不一樣！在大房間那里發(fā)生了許多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和神秘的事情。我的父親，甚至我們樓上的鄰居斯基斯基先生，也并非常能接觸到這些事情。

居住在大房間的是葛麗塔夫人，她是這所房子的前女主人。斯基斯基先生不喜歡這個詞，他不說“女主人”，而是說“女繼承人”，說的同時還伴隨著一陣刻薄的笑聲。我父親簡單地稱她為霍夫曼夫人。然而，我的母親除了喊她“那個德國老娘們兒”之外，其他時間很少提及她。這聽起來并不友好。我很少見到她。她盡可能地避開我們，我們也同樣盡可能地避開她。

“你不能去那里，”媽媽警告道，“她不懂波蘭語。”

“沒錯，沒錯，”父親補(bǔ)充道，“甭去打擾她?！?/p>

我并不常能見到葛麗塔夫人，但每天都能聽到她的聲音。幾乎每天下午她都會坐在鋼琴前，一彈就是兩三個小時。

“女繼承人正在敲打她的鋼琴?！彼够够壬鷶[擺手。

“又是德國音樂?！眿寢寚@了口氣。

“她彈彈而已，”父親聳聳肩，“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而我喜歡她的音樂。我特別喜歡入睡前，那時父親熄了燈，整個房間處于半昏暗的狀態(tài)。此時鋼琴聲與空氣融為一體，那聲音有著天鵝絨般的觸感，輕輕包裹著我。當(dāng)葛麗塔夫人停止演奏時，我感到很遺憾，就好像我失去了什么。

不，我根本不想認(rèn)識葛麗塔夫人。就算見到了，我們究竟能說些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僅此而已。這就是為什么某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大房間里，看她彈奏鋼琴曲。

我極其緩慢地繞著屋子晃悠，先經(jīng)過長滿槲寄生的老楓樹，然后沿著側(cè)屋被木板封住的窗戶走，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露臺上，身體正對著寬大的玻璃門。有時，葛麗塔夫人會打開大門，或站或坐在木凳上，往花園的方向望去；有時，她也會凝視石壁上的扶垛，或盯著野葡萄的嫩芽和紫藤花。柔和的陽光下，她灰白的腦袋像一只受驚的小鳥。不過這樣的場景只發(fā)生在夏天?，F(xiàn)在，大門緊閉，露臺上一塊塊石磚猶如棋盤，枯黃的樹葉在我腳下沙沙作響。

我把額頭貼在玻璃窗格上。大房間里半明半暗，視線并不清晰。勉強(qiáng)能看見的是靠近大門的那張桌子，上面擺了一大堆物品。逐漸地，我的視力習(xí)慣了昏暗的光線，于是我開始對著那堆雜物掃視起來，嘗試辨認(rèn)各種物品的形狀。有銀制和銅制的燭臺，成堆的書籍和厚厚的樂譜，松散的紙張，瓷盒子和小雕像，玻璃盤子，幾塊縫制衣服的布片，用于縫紉的線軸，粗陶罐，一副手套，迷你小耙子，女式帽子，帶碟子和不帶碟子的咖啡杯，染了色的青銅紐扣，一個男人的半身像，一個銀制糖碗，幾張帶框的相片，還有一個由大鐘面和小擺錘組成的擺鐘，鐘面里有一個壞了的指針。然而，所有物品都只有模糊的輪廓，就像低保真鏡頭里的畫面。不管怎樣，書籍和樂譜是最多的。它們堆積如山，就像在一座破敗的城市里，從錯綜復(fù)雜的街道長出兩堵墻，在這兩堵墻之間擠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

最初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后，我開始期待，期待著葛麗塔夫人的到來，期待她坐在鋼琴前彈奏。如果她沒來大房間，那她沒準(zhǔn)在廚房里忙著什么。廚房沒法窺探，它的窗戶安裝得很高，還被包裝紙密封住了。沒錯，哪怕是一個成年人也無法窺探其中。若真的有人要進(jìn)大房間，那也是在特殊情況下的短暫停留，且絕不會踏進(jìn)廚房半步，至于其他的房間就更不可能了。兩個房間，一間臥室和一間浴室，與樓上的房間一樣，都被那些官員上鎖并貼上了封條。打我記事起，它們就沒被打開過。這些房間的房頂搖搖欲墜，隨時有坍塌的危險(xiǎn)，因此葛麗塔夫人只好待在廚房里。若露臺的玻璃門沒有從里面鎖上，我大可以把大門撬開一點(diǎn)，然后從門縫間溜進(jìn)去。那樣我就可以好好打量屋里的一切后，悄然無聲地離開，沒人會發(fā)現(xiàn)。但如果被她逮個正著呢？她肯定會以為我是個小偷。當(dāng)我正思考葛麗塔夫人是否會去我父親那兒告狀同時琢磨著“小偷”這個詞的德語發(fā)音時，大房間里驀地騰起一小片光亮，在高大的床、衣柜和鋼琴之間，借著半明半暗的光線，我驚喜地看到她微微前傾的嬌小身影。但她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徑直走到鋼琴前。她先是把茶杯放在圓桌上，然后在桌旁的深色扶手椅上坐了下來。片刻之后，我感到不寒而栗。大房間里發(fā)生了一些令我無法理解的怪事。這些事無關(guān)德語。

葛麗塔夫人喝著茶，顯然是在跟某人交談，畢竟這不是單人脫口秀。她一會兒質(zhì)疑，一會兒高談闊論，一會兒又搖搖頭，她用手比畫著，甚至還爭論了起來，因?yàn)楹枚啻挝衣牭剿岣吡艘粽{(diào)?？伤芎驼l說話？大房間里除了她自己，再無他人。“正常人誰會對著空氣說話？”我心里暗自想。也許她瘋了？是的，不能排除這個可能，但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我曾在紅軍街上遇到過一個瘋女人：向路人吐口水，恐嚇?biāo)麄?，衣衫襤褸，骯臟不堪，嘴角還流著口水。葛麗塔夫人則很體面，上身穿一件淺色襯衫，領(lǐng)口別著一枚琥珀胸針，下身著一條黑色裙子，那灰色且適中的頭發(fā)一看就是出自理發(fā)師的手藝，盡管除了奧利瓦市場和熙篤會修道院外，她沒有去過這個城市的其他任何角落。沒過一會兒，當(dāng)我把耳朵貼在玻璃門上，捕捉她說的每一個詞時，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猜測：也許她真的在和某個人說話，只是這個人她能看見，而我看不見。交談的氛圍明顯熱烈起來。葛麗塔夫人揮舞著雙手，似乎因?yàn)閷Ψ铰牪欢?，她在面紅耳赤地解釋著什么。也許這一切都是她裝的？可她會在誰面前裝呢？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怎么也想不通。這個老婦人用我不懂的語言長篇大論著，葛麗塔夫人坐在扶手椅上，和只有她能看見的人說話，這一切是如此的不同尋常，以至于我無法挪開腳步，甚至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突然，談話聲戛然而止。葛麗塔夫人沒有關(guān)燈，她端著茶杯去了廚房，很快又回來了，然后在鋼琴前坐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已是黃昏，屋內(nèi)枝形吊燈發(fā)出十分強(qiáng)烈的光線。突然，她從凳子上迅速站起來，快步走到玻璃門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開大門。

“泥（你）在這里做什么？”她用蹩腳的波蘭語問道。

“我……”我結(jié)結(jié)巴巴，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我剛好路過這兒。”

“餓了嗎？”

“沒有，夫人?！?/p>

“想來點(diǎn)茶嗎？泥（你）要！”她語速很快。“在這兒待著，很好（原文為德語）?！彼f著，徑直走向廚房。

她的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里回蕩著。我站在大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不尋常的東西。比如那些畫：它們風(fēng)格陰郁且有些年代了，許多馬、馬車還有電車——它們繞著圣母瑪利亞教堂，還有的圍著海王星噴泉和監(jiān)獄塔。還有一架鋼琴：在胡桃木的琴身上刻著華麗的德語字母，這些德語字母組成了讓我難以破譯的句子——“格哈德·里希特父子。格但斯克1932”。在書櫥里擺著一排排厚重的書本，光線在鍍金的書脊上流動。我對那些毛絨小鳥更感興趣——一只是白的，另一只是五彩斑斕的——還有一條泡在液體罐頭中的毒蛇，一小批煙斗和帶有圖案的陶瓷雪茄架。當(dāng)我看到它們時，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本被打開的書上，那本書躺在一個空花瓶旁。書上的兩張彩色插圖描繪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輪廓，但看上去一點(diǎn)兒也不像她的父母。代替人物皮膚的，更確切地說，在不存在的皮囊之下，交錯著靜脈、內(nèi)臟、血管、肌肉和骨骼。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們并不是赤身裸體，我也沒有感到羞恥。相反，當(dāng)我觀賞這兩個身體時，內(nèi)心交織著好奇與厭惡。如果這兩個人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內(nèi)心的感受亦是如此。

“我們有生日紀(jì)念日（原文為德語）。這是一種節(jié)日。泥（你）明白嗎？”

我感到茫然，當(dāng)我吃完點(diǎn)心后，她問：

“泥（你）喜歡我彈琴，是不是？”

“是的，”我回答，“我喜歡。您是怎么知道的？”

“通過泥（你）的眼睛?！?/p>

這讓我很驚訝。畢竟我從未直視過她的眼睛，甚至從未在花園里或樓梯上與她碰過面。我猜她之所以這么熱情，是因?yàn)樗裏釔蹚椬?，也希望我留在她身邊。?dāng)她按下第一個和弦時，一個清脆響亮的琴音立刻飄揚(yáng)在整個房間里，她轉(zhuǎn)過身，對坐在小板凳上的我問道：

“泥（你）最喜歡哪種旋律？”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畢竟，我不了解任何曲目，也不會伴奏。我只好說：“您可以彈那首經(jīng)常在睡前彈奏的曲子，我一聽那個就會睡得很香；或是那首曲子，就是下雪的時候，我媽媽會站在窗戶前，招呼我去看雪，看大雪是如何慢慢覆蓋整個公園、街道和花園的；或是那首曲子，就是當(dāng)我父親修理收音機(jī)時，那首曲子會與世界上所有的廣播電臺混音?！蔽艺埱蟾瘥愃蛉藦椬唷耙归g的旋律”“雪花的旋律”或“全世界廣播電臺的旋律”，但我最想聽的是“六月之夜的旋律”：

步驟3 根據(jù)式(11)～式(13)計(jì)算各棲息地的將所有棲息地復(fù)制為臨時種群P0，在P0中尋找不被其他棲息地支配的棲息地，即非支配棲息地，賦予其非支配等級c=1；在P0中刪除被賦值的非支配棲息地，尋找新的非支配棲息地，賦予非支配等級c=2；重復(fù)操作，直到P0中棲息地的個數(shù)為零或不存在非支配棲息地，剩下的棲息地非支配等級為c+1。將每個棲息地的非支配等級取倒數(shù)作為虛擬HSI。

那時，我的父母會確保我已入眠。然后他們坐在床上，蓋著床單，端著細(xì)長的酒杯，把酒言歡。當(dāng)酒杯見底，我父親就會歪著脖子，輕輕吹起口哨，接著他們又笑了，因?yàn)槟巧诼曌屗麄兿肫穑麄冊?jì)劃乘坐遠(yuǎn)洋班輪去度蜜月，那哨聲就像輪船的汽笛聲，實(shí)際上他們從未坐過輪船，也沒有度過蜜月。通常這時，來自大房子的鋼琴聲會穿過半開著的露臺大門，來到我們耳邊。葛麗塔夫人彈奏的旋律哀而不傷，似緩緩道來。父親把母親摟在臂彎里，在房間跳起舞，踮著腳尖，悄悄地，以免吵醒我。我偷偷把眼皮睜開一條縫，看到他們旋轉(zhuǎn)的身影，還看到床單慢慢滑落，像潔白的羽翼，最后燈光完全熄滅，我什么也看不見了，但音樂仍在繼續(xù)，從房間敞開的窗戶流轉(zhuǎn)進(jìn)來，窗外的牡丹花香馥郁撲鼻。

“我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什么，”我最后補(bǔ)充道，“您在夏天彈過一次。”

“好吧，那我先彈著，（彈）到那個地方了，泥（你）再告訴我?！?/p>

我點(diǎn)點(diǎn)頭，葛麗塔夫人開始演奏。雖然這不是“六月之夜的旋律”，我依然很興奮。當(dāng)葛麗塔夫人突然把手從琴鍵上移開，琴聲戛然而止時，我感到十分可惜。

“我知道這不是泥（你）想要的。（你）知道我現(xiàn)在彈的是什么嗎？”

“不知道?！?/p>

“《湯豪瑟》（此處為德語，中文譯名為《湯豪瑟》，理查德·瓦格納的三幕歌劇），序曲?！?/p>

“坦號舍……”

“是的?！?/p>

“有這樣的作曲家？”

葛麗塔夫人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后從鋼琴前起身，從書櫥里拿出一本書，吩咐我把另一個凳子搬到鋼琴前。當(dāng)我們挨著坐下時，她翻開書，翻到畫著城堡圖案的那一頁。圖案上還有騎士、美女、歌手、馬匹、旗幟和堡壘。

“這是圖林根州的領(lǐng)主城堡?！彼f。

接著，她開始講故事。

我來回翻著書頁，葛麗塔夫人開始解釋接下來的圖片，同時開始彈奏《湯豪瑟》的下一章節(jié)。當(dāng)我們“走過”維納斯山，“觀過”歌唱比賽并“聽過”伊麗莎白的祈禱，“前往”羅馬朝圣，“看到”教皇手中圣杖長滿綠芽（此處幾個場景都是主人公的想象，是《湯豪瑟》鋼琴曲里彈奏的故事）后，葛麗塔夫人的手指在琴鍵上靈活地移動。她說：“聽，現(xiàn)在是小好（小號）！然后是拉巴（喇叭）和雙簧管！”我確實(shí)聽到了小號、雙簧管和喇叭的聲音，盡管這些聲音僅僅由格哈德·里希特父子的鋼琴發(fā)出的。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問道，“這些真的發(fā)生過嗎？”

葛麗塔夫人拿出一本相冊。我看到相冊里的圖像與書中的圖像有些相似，但略有不同。圖像上有一個大舞臺，一些穿著古裝的男人舉著火把，站在毛櫸樹林間。

“藝術(shù)（原文為德語），”她說，“這只是藝術(shù)表達(dá)。他們唱了我彈的曲子：‘祖國啊，你絕不能滅亡！絕不能滅亡！’這些是在瓦特堡的表演——是一種歌劇，泥（你）懂嗎？在科波特（“科波特”和下文出現(xiàn)的“索波特”指同一個地方，波蘭人對此地有不同的稱呼），有我的丈夫?！?/p>

照片上的男人瘦瘦高高，穿著淺色條紋西裝。他的后面是瀑布和水池，旁邊站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他倆微笑著，看起來像朋友。

“這不是我們的公園嗎？”我說道，“瀑布、樓梯……還有那樹后邊的房頂?！?/p>

“是的，”葛麗塔夫人說，“那是一個公園。我丈夫是一位音樂家和作曲家。這位高個子先生叫麥克斯，他當(dāng)時是從維也納來這里的?！稖郎罚麄兂?。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這張——”她向我展示了另一張照片，“他叫埃里克森，是來自奧斯陸的挪威人。他在哈根劇院的下一個季度演唱了《諸神的黃昏》（原文為德語，中文譯名為《諸神的黃昏》，是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的第四部分），那是多么美妙的聲音！”

“哥特達(dá)默爾（此處為德語，意思同上文，主人公是波蘭人，不懂德語，所以用波蘭語的方式念德語名稱）在哪里？”我問，“也在索波特？”

葛麗塔夫人又拿來另一本書，給我看了另一些圖片，然后又坐在鋼琴前彈奏《齊格弗里德葬禮進(jìn)行曲》，這讓我脊背發(fā)涼。緊接著，她演奏了《舵手，放下戒備》《幸運(yùn)的是，她將大步向前》和《醒來吧，這一天即將來臨》，不知過了多久，我逐漸感覺我的腦袋一片漿糊。公園里，帕西法爾（理查德·瓦格納創(chuàng)作的歌劇《帕西法爾》中的主人公）正在干涸池塘邊散步；在哈根-索波特森林歌劇院的舞臺上，葛麗塔夫人的丈夫奔走于女武神瓦爾基里和尼伯龍根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中；埃里克森站在葛麗塔夫人家的露臺上，手里舉著火把，嘴里唱著“祖國啊，你絕不能滅亡”，“飛翔的荷蘭人”號的水手們從奧利瓦歸來，沿著索波特返航，他們唱著“萬歲！天賜的奇跡，萬歲”。

這一切都令人心潮澎湃且優(yōu)美——就像老照片中的公園一樣。我目光熾熱，完全沉迷于葛麗塔夫人的彈奏中。她不停地彈奏新曲，不再講故事，也不再給我展示書中的圖片。我們的心情都有些難以名狀，我想是因?yàn)槲覀兌汲磷砥渲?，以至于我們沒有聽到我父親的腳步聲，也沒有察覺到他站在我們身后?；蛟S他也被這音樂迷住了，或許是被大房間里的場景震撼到了：葛麗塔夫人俯身坐在鋼琴前，縱情演奏，而我仿佛被催眠，呆呆地盯著她靈活的手指；抑或他是被別的什么東西迷住了。不管怎樣，他在我們身后站了好一會兒，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平靜地說道：

“我們得走了?！?/p>

葛麗塔夫人加重了彈奏的力度，以一個強(qiáng)烈的和弦音結(jié)尾。演奏完畢，她轉(zhuǎn)身對我父親說：

“哦，西夫鮑馬杰斯特先生！我們在這里彈奏，您應(yīng)該不會生氣吧？”

“沒事兒，我不生氣，”父親說，“但我們得走了。晚安，葛麗塔夫人?！?/p>

“晚安（原文為德語）。瓦安（晚安），先生們，瓦安（晚安）?！?/p>

當(dāng)我們回到樓上的房間時，母親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fù)。她質(zhì)問我，告誡了我那么多遍，為什么我還要去那里？那個德國老娘們對我做了什么。

父親試圖為我說情：

“她不過是為他彈了幾首瓦格納的曲子?！?/p>

我的母親就跟中了邪一樣：

“德國！德國！德國！”她提高了嗓門，接著說道，“又是那些德國人！他們建造高速公路和各種機(jī)器，他們擁有全世界最好的飛機(jī)和最好的烤箱。德國人彈奏瓦格納，他們總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身體好著呢，胃口也好著呢！”

我從未見過母親這個樣子。她沖父親大聲吼道，他干嗎要把那個女人帶到這座城市，難道只是為了讓她和一個德國女人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還一過就是五年？

“她為什么不滾蛋？！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樣滾？”

“冷靜點(diǎn)，”父親試圖制止母親，“孩子不應(yīng)該聽這些?！?/p>

母親依舊跟中了邪一樣：

“他為什么不應(yīng)該？他遲早要知道的！”母親開始大聲念叨一些名字，那些她熟悉的名字，親近之人的名字，她每說出一個人名字，就會向后彎曲一根手指，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當(dāng)所有的手指都被彎曲時，她早已泣不成聲，又重復(fù)了好幾遍先前的動作。那些離世的名字的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超過她手指的數(shù)量，甚至連她手指腳趾加在一塊兒，也數(shù)不過來。

父親再也忍不住了，讓她閉嘴，說造成這場戰(zhàn)爭的罪魁禍?zhǔn)撞皇沁@孩子，移動兩國邊界的也不是這孩子，掠奪一個城市的也不是這孩子。而我站在他們中間，被分裂成兩個部分，我看到了他們的身體，就像是彩色插圖上男人和女人的身影，像兩個跳動的、鮮活的傷口。

父親終于不再說話，從柜子里拿出一袋粉末，連同一杯水遞給了母親。母親終于冷靜下來，不再與父親爭吵。然而，即使我們都昏昏睡去，“德國人”這個詞還是在我們的房間里盤旋許久，就像一只在黑暗中被喚醒的鳥。

周一清晨，裴斯基先生獨(dú)自來到房子前等候。我們把所有家當(dāng)都帶上了，馬兒像往常一樣，在路邊警覺地豎起耳朵。我們穿過一排排老樹，沿著檸檬樹大道走。我回頭看著那干涸的池塘，沒有一滴水的瀑布，還有密密麻麻的蕁麻葉下藏著的那些或是不明或是被命運(yùn)之神遺忘的物品。葛麗塔·霍夫曼夫人的房子越來越小，被蔥郁的樹林掩蓋住，只能隱約看見一個棕色的點(diǎn)和一點(diǎn)紅色的房頂。馬蹄在人行道上嗒嗒作響，裴斯基先生的馬兒十分雀躍，就連他自己也唱起了卡舒比歌曲。自他受洗后，這歌大概就一直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來吧，我想一飲而盡?！蔽覀兘?jīng)過了大橋和有軌電車站，成群栗子樹和圣休伯特街映入眼簾。不遠(yuǎn)處有一座外表尚未上漆的新房子。當(dāng)我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時，我聞到了新鮮的墻漆、石灰和鑲木地板的味道。我又想起了那個旋律。葛麗塔夫人沒有為我彈奏那首曲子，那絕對是一首愛情歌曲。它是理查德·瓦格納寫的嗎？家具被搬到隔壁的房間里。我想，我以后永遠(yuǎn)不會知道答案了。我也永遠(yuǎn)不會知道，在葛麗塔·霍夫曼夫人所說的“生日紀(jì)念日”那天，當(dāng)我透過大房間的玻璃門窺探時，是誰在與她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