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曉東
很多年前,在我老家黃土塆,幾乎所有人家的屋中央都用鋤頭挖了一口土坑,直徑約一米,深度約一尺,外形有方有圓,也有并不規(guī)整的,主要是用來燒火取暖。在那些年復(fù)一年的寒冬里,黃土塆人沒聽說過暖氣與空調(diào),也沒聽說過電視與手機,更沒聽說過QQ、微信、抖音這些時尚的網(wǎng)絡(luò)社交軟件。那時的黃土塆人,冬天就只能圍坐在一口火坑周圍,以閑拉家常的古老方式,分享著一些道聽途說的新聞,或世代相傳的故事。有時,一邊拉話,一邊用一根長長的煙桿抽著自家曬制的土煙,或吃著自家土里種出來的瓜籽、花生、苞谷泡等零食,卻也能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的寒冷都拒之門外。此時,火坑里有熱烈的火光在無聲地跳動,映照著周圍一張張紅光滿面的臉。忙碌了一年的黃土塆人,這時候總算可以歇下來,放松身心地坐在火坑旁,散散淡淡、慵慵懶懶地以無足輕重或推心置腹的口吻,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暖和而透明的橙紅色火光,照亮了那些樸素與純善的話語,也照亮了憨厚而干凈的人心,有關(guān)過去和未來的事情,無論好壞,都因這份閑適的溫暖與通透,而變得平和、恬淡、敞亮與光明。
在平時,這灰塵遍布的火坑顯得十分落寞,而一旦生了火,它就會立刻煥發(fā)出蓬勃的生機,光彩奪目,熱情洋溢。這轉(zhuǎn)瞬之間的變化讓人欣喜若狂!有些講究的人家,會在土坑四周用石塊鑲上邊,或干脆將一口用壞了的鐵鍋嵌置于坑中,成為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圓形火坑。為了減少和避免熱度的散失,也有人家在火坑周圍,用木板量身定制一個環(huán)形的保暖裝置,叫做火箱,或火桶。但不管是什么樣的火坑,它的主要功能都是用來燒火取暖?;鹂哟蛟旌靡院?,主人就在坑內(nèi)架上幾根木柴或一個碩大的樹圪蔸,那木柴或樹圪蔸邊上,再蓬上些樹枝或是木塊,一把杉丫枝或樅樹毛引上火,那柴火就呼呼啦啦、噼噼啪啪地燃開了?;鹑嫉酵鷷r,熱烈的火焰像歡快的舞者,每一朵火苗都有旺盛的生命,讓人看得心里亢奮,甚至熱血沸騰。而這時,若不注意控制火勢,這火坑就會變成兇險與災(zāi)難的生發(fā)地。舊時,在我老家黃土塆,有小孩子不慎掉入火坑,被燒傷了手腳或臉,或因火坑火勢過猛,高高竄起的火舌引發(fā)火災(zāi),燒毀房屋的事件都時有發(fā)生。也難怪,以前那些老輩的人們,常以“火坑”來比喻極端悲慘苦厄,甚或生不如死的險惡環(huán)境,有點類似佛教中所指的地獄。以至于,當(dāng)誰人陷入了如此這般的境地,或作出了趨于這個方向的選擇,有誤把“火坑”當(dāng)成理想的目標(biāo)時,身邊最親近的人們,就會替他(她)緊張,會毫不猶豫地向他(她)伸出援助或拯救之手,即使對方并不領(lǐng)情,甚至與之?dāng)澄蚁鄬?,也暫時不予計較,而只管盡其所能地阻攔或拖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往“火坑”里跳。不過,這誠然已是另一層意義上的題外話了。那么,我還是將話頭調(diào)轉(zhuǎn)回來,說一說關(guān)于火坑給人溫暖的正題吧。
在我看來,用火坑取暖的方式是最原始、最直觀、最實在、最有氛圍和最讓人覺得安逸的。因為,火坑里明朗朗地燃燒著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溫暖和“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式的滿足。而且,這火坑除了取暖以外,還經(jīng)常可以飽一家人的口福。比如在取暖的同時,還可以在火坑里面放一個砂罐,或在火坑的上方掛一個鐵制的鼎罐。木柴呼啦啦地燃燒,火舌向上繚繞,形成合力的火團(tuán),擁抱著那砂罐或是鼎罐,火焰苗子有些妖嬈與貪婪地舔著罐底,偶及罐子的腰部,讓罐里的東西漸次綿軟、酥松,慢慢泛出誘人食欲的香味。為防止灰塵進(jìn)入罐內(nèi),主人會事先用一張較為寬大的菜葉蓋住罐口。罐內(nèi)煮著軟糯糯的米飯,或燉著清汪汪的高湯,而那香噴噴的味道兒,自然是蓋不住的,尤其是用來煨肉,那肉香味兒會沿罐蓋口隨蒸氣冒出來,彌漫整個房間。逢年過節(jié),鼎罐里煨著雞、鴨、鵝,或是豬頭肉、豬腳腳、豬雜碎。這樣的火坑加上這樣的鼎罐,煨出來的肉鮮香濃郁、口感細(xì)嫩,湯汁醇厚,骨散肉酥,其味綿長。當(dāng)然,這樣的大餐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如此奢侈,而平日里,人們可隨時享用的,就是砂罐煨稀飯——大米,玉米,小米,再加上一些綠豆或是花生、核桃什么的,用柴火灰圍住罐身,文火煨熬,這樣煨出來的稀飯稠而不爛,熱而不灼,不僅味道香甜,還特別的養(yǎng)人,是家中有人生病或女人生小孩兒坐月子時的補品。
說起來,這樣的美味兒有些金貴與奢侈,操作起來也略嫌麻煩。不過,也有不覺金貴和并不麻煩的,比如:你可以直接在火坑里埋上幾個紅薯或洋芋,待上一陣,那紅薯和洋芋就燒熟了,一種奇異的焦香味兒溢出火坑,再四處亂竄,然后找到你的鼻孔,鉆進(jìn)去!那味道兒真是太誘人了。你稍有些激動地用火鉗將其刨出,如獲至寶地輕輕拍打。如此親熱一番后,再尋一中意之處下手,一如為心儀之人脫衣解帶,至上而下地剝皮食之。那純真的原味兒有點面,有點甜,更多的是香。你集中精力,在細(xì)嚼慢咽的同時好生品咂,讓那美味兒在唇齒間停留,在舌尖上轉(zhuǎn)悠,繼而又在腸胃里游走,有如與情人的纏綿,愜意,熨貼,妙不可言。除此之外,還可以在火坑上方熏制香腸、臘肉、臘排骨、臘雜碎……烘炕豆豉、豆腐干、辣椒、苞谷、花生、核桃、杮子,還可以借那剛?cè)歼^的火灰炮制苞谷泡、豆腐圓、煳辣椒。嘖嘖嘖,那種特別的香味兒,香得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還會淌口水。
有些上了年紀(jì)的人,還喜歡在火坑里煨茶和煨酒,或是將姜、茶、酒混在一起用一個搪瓷茶缸或鋁制酒壺煨,而那茶缸或酒壺的外表,逐漸被煙火熏得黢黑,加上偶有湯汁溢出,又被烤焦變色,看上去有些腌臜,但絲毫不影響它內(nèi)在的優(yōu)良品質(zhì),味道依舊是那么的正宗與醇厚,就像憨實的黃土塆人一樣,外表看起來黢黑傻呆,但內(nèi)心卻是那么的純樸善良,潔凈,率真。煨茶和煨酒也有講究,不是掛在火苗上方,而是放在暗紅而灼燙的火炭之上,讓其受熱升溫,直至內(nèi)里漸次激烈地煮沸,好像少女思春的騷動,在欲罷不能的嬌羞中嗞嗞地哼著。隨之,一股清悠而歡騰的茶香或酒香把那壺蓋子沖開,裊裊升騰,鉆入人的鼻孔,香得人滿口生津,然后鄭重其事地端起來倒入杯中,撮著嘴,輕輕抿上一口——嗯,安逸安逸!此刻,老人們總會連連點頭,滿足而陶醉地贊不絕口。
火坑除了冬季用于取暖,同時附帶性地飽人口福之外,在春、夏、秋這三個季節(jié)里,它也不會被遺忘和閑置。彼時,人們常用它來焐些許火種,以適當(dāng)?shù)牟窕鸷銣?,去發(fā)酵風(fēng)味獨特的豆豉或甜美醉人的米酒。這種以笨拙技藝做出來的傳統(tǒng)美食,其滋味醇厚,讓人嘗一口就很難停下,而就算只嘗那么一口,也能讓人一輩子念念不忘。另外,火坑里慢慢積累起來的柴火灰,也是大有用處的寶貝。我們都知道,一種生命的死亡,就預(yù)示著另一種生命的開始。燃料的燃燒誕生了火焰,火焰的消失就有了灰燼,而柴火灰,就是樹木燃燒后的另一種生命,樹木所含有的礦物質(zhì)和微量元素,柴火灰里幾乎都有。在我老家黃土塆,人們總會定期把火坑里的柴火灰收集起來,用于種植莊稼或藥材。此時的柴火灰,將成為土壤里最適宜莊稼或藥材等作物生長的優(yōu)質(zhì)肥料與殺蟲劑。因為柴火灰含有天然的生物堿,能殺菌,每年春天,在種下的莊稼剛長出幼苗時,很容易引來各種害蟲殘食嫩葉,于是,人們便在那嫩苗的周圍,撒上一點點柴火灰,這樣就能有效地控制蟲害。在黃土塆,水稻插完頭道秧,待秧苗在長定苗時,人們也會在水田里撒一些柴火灰,一來可以直接殺死水里的各種害蟲,二來可以對秧苗進(jìn)行施肥。這柴火灰撒下不久,那些泛黃的秧苗很快就能緩過神來,恢復(fù)正常的綠葉,進(jìn)而迅速生發(fā)猛長。
如此一來,那些做了燃料的木柴,經(jīng)過某種程序而回到植物的根部,去滋養(yǎng)種子生根發(fā)芽,再茁壯成長,添枝增葉、開花結(jié)果,從而繼續(xù)著新一輪的生命循環(huán)。還有,這柴火灰除了含堿,還含有大量的磷、鉀、鈣,和少量的鎂、鐵、錳,以及微量的硅、硫、硼等元素,具有殺滅和抑制病菌,促成肌體新陳代謝的作用。也就是說,這柴火灰本身就是一味中藥,它在強筋骨、利關(guān)節(jié)和祛寒消腫、止癢止血、防腐生肌等方面,都有神奇的功效。除此之外,也因它富含碳酸鉀,溶水后生成強堿,能與油脂發(fā)生反應(yīng)而生成溶于水的酯類物質(zhì),因而還可以用來作清洗油污與汗?jié)n的清洗劑。
縱然這火坑有那么多的好處,但它的缺點和弊端也同樣不少。以至于后來,有講究的人家就覺得這火坑的缺點太多,比如:它太愛蓬灰,感覺很不衛(wèi)生,且木柴在燃燒過程中會產(chǎn)生大量煙霧,既熏人又嗆人。于是,講究的人家就不再選擇直接燒柴取暖,而是較為奢侈地將燃料升級,用那種經(jīng)專門打造的土窯燒制的木炭。同時,也有人圖簡單,就將火坑里未能燃盡的火炭,放入一個大肚子的陶罐里,蓋上蓋,將罐子密封起來,使火炭隔絕空氣而熄滅成木炭。這樣制成的木炭,其密度和熬火性都不及炭窯燒制的木炭,不過它制作方便,這也是一種優(yōu)勢。為了便于區(qū)分,黃土塆人將炭窯燒制的叫“杠炭”,而那種從大肚子陶罐里悶出來的就叫“麩石炭”。與燒柴相比,燒炭貌似安逸得多——不蓬灰、不熏人,且占地少,易燃,又熬火,但杠炭的制作工藝較為麻煩,成本高,人們只在重大節(jié)日和紅白喜事時,才舍得燒它,而平常日子,人們就繼續(xù)在那火坑里燒柴,因為這燃料的來源不外乎幾塊劈柴和一把樅樹毛,或是一個樹圪蔸和一些丫丫柴(樹枝和一些小灌木),這些東西在黃土塆濫賤得很,出門隨手一撈就是一大捆扛回家,能燒它三五日,燒得大火翻天,烤得人全身都起火斑。再說,這炭火還暗藏殺機,它的燃燒會生成一種叫一氧化碳的氣體,無色無味,但人呼吸了會中毒,不知不覺中,就能讓人如睡覺一般溫柔地死去。這樣的事情,在黃土塆也曾發(fā)生過幾次,教訓(xùn)頗為深刻,以至于后來,人們就對炭火有了畏懼,除非紅白喜事,大家依舊愿意圍坐火坑。
那年那月的黃土塆,貧困落后,物資匱乏,人們整個冬天,就只能守著一口火坑。然而,也正因為有了這么一口火坑,一家人就能把緊巴巴的窮日子過得像模像樣,有滋有味;過得紅紅火火,樂樂呵呵。不過,那年那月,黃土塆人為了燒火坑取暖和燒灶孔煮飯,也砍伐了不少樹木,對自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尤其是對森林)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尤其是越到后來,山上的森林,甚至小灌木叢都被砍得越來越少。此時,人們再用木柴作為燃料,其來源就越發(fā)困難了。而更要命的是,由于人們長期對樹木的砍伐,山體就漸次失去了樹木根系對地表的保護(hù),每到夏季,暴雨都會將山上的泥沙沖到山下的田地里,沉積在用于灌溉的水渠中,甚至堵塞水渠。農(nóng)田灌溉的水受到這些泥漿的污染,就影響了莊稼的生長,導(dǎo)致莊稼產(chǎn)量降低,收成微薄,人們的生活也就跟著越發(fā)艱難了起來。只是,當(dāng)時的人們沒有意識到這問題的根源和嚴(yán)重性,總以為砍柴燒火,是靠山吃山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后來據(jù)我了解,其實也不僅僅是我老家黃土塆,而是我國的整個南方鄉(xiāng)村,甚至世界上不少的發(fā)展中國家,都曾有過這樣的火坑和相應(yīng)的森林破壞現(xiàn)象。幸好后來的這些年,隨時代發(fā)展的腳步,這種原始性的火坑很快就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人們冬天烤火取暖的問題,也隨時代進(jìn)步而得到不斷的升級優(yōu)化,人們不用再燒柴烤火,昔日被破壞了的山林又重新披綠,回歸了它應(yīng)有的郁郁蔥蔥,莽莽蒼蒼。而在這樣的發(fā)展進(jìn)程中,火坑就漸次被更為先進(jìn)的烤火爐所取代——先是圓盤式的鐵制烤火爐,然后改良為方盤子的回風(fēng)爐,再升級為雙煙管或大煙筒的催火爐,還有可燒煤球的節(jié)煤爐等等。這一系列的火爐子,初時都還是燒柴,后來就時興燒煤——從柴與煤同時兼燒,到以燒煤為主燒柴為輔,或僅以柴引火然后全程燒煤。
今天,在我生活的小城,除了個別人家還在燒柴或燒煤以外,多數(shù)人家都早已時興用電。想必,冬天在遵義、貴陽、以及那些更大的城市里,肯定早已是電火爐、空調(diào)和暖氣的天下了。是的,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自然會隨形勢與條件的變化不斷地除舊布新。就人們冬天的取暖這個問題來講,從烤曾經(jīng)非常原始的土火坑,到后來烤各個時期所出現(xiàn)的火爐子,再到享受暖氣設(shè)備與保持最佳室溫的空調(diào),時代發(fā)展的腳步不斷向前,且每一步前行,都會讓人明顯地感到更加優(yōu)越的存在。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每一次的進(jìn)步,都會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尤其是人心之間的距離)越發(fā)疏遠(yuǎn),讓一年到頭都在奔忙勞累的人們,很難再找到一個如當(dāng)年的火坑一樣,能凝聚與溫暖人心的地方,安安心心地坐下來,無拘無束地拉點家?;驍[點兒龍門陣,抑或親自動手,去加工、品嘗與享受那些完全接地氣、絕對原生態(tài)的純天然美食了。
新時代新面貌,火坑當(dāng)然也要與時俱進(jìn)地更新升級,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只是,隨年齡的增長,當(dāng)日新月異的步伐推著人們奔向更高、更遠(yuǎn)、更強時,我卻明知有些不合時宜,卻又要詭異得無法控制地喜歡退步,喜歡回望,喜歡在一場場甜美的夢中,來到兒時的老家黃土塆,在事實上早已不復(fù)存在的火坑里,去翻揀與撿拾,那些可親、可近、可感,讓人無比溫暖與幸福,并于口鼻之間恒久彌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