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戲曲中“女扮男裝” 主題的性別意識

毛晶晶

【摘要】 明代徐渭的《女狀元》使“女扮男裝”主題開始初步定型。受其影響，明朝中后期女性劇作家吳藻創(chuàng)作的《喬影》等一系列以“女扮男裝”主題的戲劇應運而出，男劇作家與女劇作家對于“女扮男裝”主題的性別思考有著明顯的不同，女劇作家從女性自身的情感欲望、價值追求、人生理想等角度有了更深入的性別思考，體現(xiàn)出對于性別意識的進步與局限。

【關鍵詞】 “女扮男裝”;性別意識;《女狀元》;《喬影》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0-0040-03

“女扮男裝”在小說與戲劇等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女主人公通過在外貌形象上裝扮成男性，以此來實踐女性的自我價值，獲取自由、獨立的個體生活。其中徐渭創(chuàng)作的以五代時期的才女黃崇嘏為原型的“女狀元”故事廣為流傳?！杜疇钤芬粍〉膭?chuàng)新和改編使其故事結構初步定型，而且為劇作中的“女扮男裝”情節(jié)開創(chuàng)先河，對后來的劇作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推動和擴大了“女扮男裝”情節(jié)的傳播和影響。

一、徐渭對“女扮男裝”主題的開拓及其影響

徐渭作為一名封建時代的男劇作家以女子為視角，登科及第改變命運的劇作是具有開拓性的。作者徐渭在劇中對于黃春桃的形象塑造是不同于一般傳統(tǒng)卑弱的女性形象。他筆下的黃崇嘏形象除了擁有傳統(tǒng)閨閣女子的才情外還有如男兒般的自信、瀟灑、睿智。當她決定女扮男裝去參加科舉時，“我這般才學，若肯去應舉，可管情不落空，卻不唾手就有一個官兒?！?/p>

黃崇嘏父母早亡，既無兄弟姐妹又未許配夫家，只和奶媽相互依靠，為長久生計她沒有選擇以自己為籌碼嫁一個好人家依靠夫家，而是選擇憑借自己不輸男兒的才學搏一搏。這種自信背后所透露出的那種和男兒一決勝負的昂揚斗志，是在以往作品的記載中不曾有的女子形象。

第五出中，當丞相得知黃崇嘏是女扮男裝時，不僅沒有問罪，還等到兒子周鳳羽中了狀元，周庠又親自為兒子做媒，并且謙虛地說：“況鳳羽僥幸是男狀元，你是女狀元，你是他狀元的先輩，他是你狀元的后輩，這個也粗粗對得過了。”言語之間，不難看出周庠與黃崇嘏之間的對話是平等的，他說女狀元是男狀元的“前輩”，就暗指了男女的智慧和才能是平等的，并且還略勝一籌，這種種顯然違背了傳統(tǒng)禮教中的“婦德”和“規(guī)訓”，是作者為黃崇嘏創(chuàng)造的理想化環(huán)境。但作者借周庠的話，“老夫因愛你文學么與那為人”與以往對女子外表審美的不同，她們因為有才而更美。這種“美”與唐傳奇中貌美、多情、柔順的女子是不同的，崇嘏的美有著心智健全的人格，有著獨立自主的意識。這種理想主義婦女觀在當時是具有開拓意義的。

而徐渭的“女扮男裝”主題也為后來女創(chuàng)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借此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展現(xiàn)自己才能的“避風港”。明清時期，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和繁榮，從魏晉開始“私學”的盛行，文人對女子才德的贊美與肯定，使得這一時期的女子較前代獲得了更多的權利。社會上興起了女子讀書的熱潮。但因其時代局限，女性深受“君權、父權、夫權”三座大山的壓迫，行為和思想都受到嚴格的限制。在封建禮教的桎梏下也沒有絲毫施展的機會，女子讀書識字被看成增加名譽的方法，只能錦上添花，女子的才學能夠施展的空間較為有限，女劇作家就只能把自己的才能寄托于作品之中，“女扮男裝”主題則能讓她們更肆意的表達。為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小說提供了一個躲避封建制度巨大壓力的避難所，讓女作家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心理安慰，心安理得地進行創(chuàng)作。

二、男女劇作家對于“女扮男裝”創(chuàng)作的不同

明中葉起，資本主義萌芽出現(xiàn)，一大批反“理學”解放思潮隨之而起，李贄與錢謙益等知識分子對女性才學的肯定與推崇，私學的興盛，使得家族內(nèi)開始重視子女的教育。

據(jù)劉軍華先生統(tǒng)計，明清女戲曲家 26 人，著錄戲曲 65 種（不計陳翠娜），其中雜劇計 14 種，傳奇計 51種?，F(xiàn)存戲曲 24 種，其中雜劇 7 種，傳奇 15 種，殘存 2種傳奇。明清女性作家戲曲文本中普遍存在“女扮男裝”的現(xiàn)象。而女性作家現(xiàn)存的 24 種作品中，涉及“女扮男裝”主題作品主要有葉小紈的《鴛鴦夢》、王筠的《繁華夢》和《全福記》、何珮珠的《梨花夢》、吳藻的《喬影》。

從女性視角出發(fā)，呈現(xiàn)了不同于男性所寄托的內(nèi)涵與審美理想。相比于男性劇作家對于“女扮男裝”的刻畫，明清女劇作家們在刻畫劇中主角時，女性人物身份的轉(zhuǎn)變刻意突破了傳統(tǒng)賦予的性別定式與束縛，在張揚女性獨有的才情時，也力求探詢女性實踐的自我途徑，展現(xiàn)出不同的意義。

（一）對于“女扮男裝”原因的不同

徐渭的《女狀元》“女扮男裝的初衷就是為了生計問題而下定決心易裝變?yōu)槟袃荷砀淖冏约旱睦Ь?。女主人公一出場就介紹了自己生活的窘迫。

父母相繼而亡，既無兄弟，又不曾許聘誰家。況父親在日，居官清謹，宦橐蕭然……既工書畫琴棋，兼治描鸞刺繡。賣珠雖盡，補屋尚余。計線償工，授餐粗給。但細思此事，終非遠圖，總救目前，不過劫劑。

黃崇嘏雖出自官宦世家，但家道中落，父母相繼去世，又無兄弟姐妹，只和一老仆靠針線活過日，她也意識到這并非長久之計，一名孤苦無依的弱女子是很難生存的，因此她下定決心為了以后生活搏一搏。以徐渭為代表的男性作家創(chuàng)作中女主人公“女扮男裝”的原因都是由于外部環(huán)境促使。

而明清時期女劇作家們在作品中“女扮男裝”大多都是因為自己內(nèi)心所求，女扮男裝以此表明自己的志向、展現(xiàn)自己的才能，女性主體意識覺醒。謝絮才自恨身為女子，不能夠像男子一樣舒展自己的抱負，于是主動改易男裝自畫小影一張，掛于書齋自賞自玩。在劇中，謝絮才飲酒明志：

我待趁煙波，泛畫化;我卿天風，游蓮萊島;我待要披銅琶，向江上歌……我待理朱強作幽蘭操：我待著宮袍把水月擴;我待吹蕭，比子晉更年少;我待題糕，笑劉郎空自豪，笑劉郎空自豪。

可以見得，吳藻追求的價值目標并不是馳騁沙場或功名利祿，而是渴望女性的才能見識如男子一般被大家所認可。

女劇作家深知身為女子的自己與男性之間的差距，她清醒地認識到男女間的不平等，只能通過改易男裝期，待獲得與男性同等的權利來表達自己的訴求，這種對男女平等的期待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

（二）“女扮男裝”意義的不同

徐渭對于“女扮男裝”的意義在于對于女子的肯定，對于女子有才華而不被賞識的憐惜之情。雖持有進步的婦女觀，但《女狀元》的主要情節(jié)是主人公黃崇嘏“女扮男裝”考上狀元，才能得到丞相的認可。而這一情節(jié)與她中了狀元恢復女兒身得到幸福的結果是構成因果聯(lián)系的。在閨閣中生活的女人與變身狀元郎的黃崇嘏，雖然外表一樣，但她們已是思想觀念、價值觀不同的兩個人物了。

在男劇作家的筆下對于女性的描寫，美貌與才情只是附屬品，貞操和品德才是男權社會中對女性價值的唯一評判準則。所以即使徐渭在《女狀元》中對女子多有贊美，但還是逃不了固有的評判，當周家仆役議論到崇嘏的貞操問題時，崇嘏的乳母黃姑馬上解妝替崇嘏辯護，崇嘏也自我辯護：“與黃姑入深山似僧尼戒，十年酬卻詩書債，從來相伴惟他在，肯許個蒼頭代。”聽到此話，周丞相立馬稱贊道：“二十多年，伴著一個老婦人，更見他徹底的澄清，又是名臣的后裔。我一聞此語，不覺要手舞足蹈?！笨梢姡栽僭趺磧?yōu)秀也逃不開社會固有的道德評判標準。

女性視角的創(chuàng)作意義則不同。對于女子真實現(xiàn)狀的思考以及表現(xiàn)出女子的心聲。對于女性意識的覺醒更為敏銳，也更為深刻的理解女性的不易，給予深切的肯定與關懷。女主人公就是她們自己內(nèi)心的縮影。吳藻的《喬影》不同于以往探討女子的兒女情長，更加傳達出女性對于傳統(tǒng)的男性文學產(chǎn)生的共鳴與渴盼，也探討中國歷代才女在尋找傳統(tǒng)文學中女子的定位與不可替代的才能，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其中表露出來的男女平等意識的肯定，表現(xiàn)出女性對于自己幸福的不同理解與追求。這與男性劇作家同類題材有著完全不同的內(nèi)涵。

三、女性創(chuàng)作家對于“女扮男裝”主題思考的進步與局限

不管是男劇作家還是女劇作家來看，女子如何脫離時代的局限，該怎樣完成最終蛻變，都還值得思考。開始有著不遜于男子抱負與志氣的黃崇嘏暗自接受了主權人物的賜婚與安排。被發(fā)現(xiàn)是女嬌娥之前的黃崇嘏有著不輸于男兒的自信與野心，一旦換回女裝后，之前的積極主動展現(xiàn)的才能都已消失不見，作者沒再讓她有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的唱詞，一直等待著主權人物的主宰與認可，被動地接受皇帝把“狀元”收回，換回的是一樁盲婚盲嫁的婚約，好似黃崇嘏一開始“女扮男裝”的目的只是為了求取大眾眼中女子的好姻緣，而不是通過自己的才能過著歸隱后不為生計發(fā)愁的好日子。

這種看似“才子佳人”大團圓式的結尾，實際上暗含女子在時代中蘊含著辛酸的悲痛?！皩τ趯崿F(xiàn)所希望的社會地位的升遷，結婚并不是一種自在的目的（建立性別和法律的雙重合?。谥魅斯矫鎭碇v更像是一種計謀：因為結親（parenté）關系甚至可以轉(zhuǎn)換成（社會等級中的）依賴（dépendance）關系”。雖然《女狀元》一劇中處處可見徐渭對于女性遭遇的同情，也隱隱透露出男女地位平等的愿景。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徐渭對于女性地位的提高只停留在空喊口號階段，一系列的改變并不成熟，因而在反抗中不免陷入迷茫的悲哀。只能使女性再次屈服于男性話語權，落入回歸家庭這一傳統(tǒng)道德觀念之中。

而在明清女性劇作中，吳藻的《喬影》、王筠的《繁華夢》《全福記》、何珮珠的《梨花夢》。不難看出她們筆下的女主角并不滿足一時的榮譽與快感，恨不為男兒身?！皡挒榧t粉”以現(xiàn)代的眼光看來是落后的，但是卻反映了當時女性的真實處境以及追求改變的迫切愿望。吳藻她在《喬影》里完全擯棄女性“怨而不怒”的哀怨纏綿， 牢騷之語直白流露， 唱出比男性更加男性化的心曲。此劇一出， 激起了當時許多男性文人的熱烈反應。這種根深蒂固的歧視觀念使得社會只認同富有男兒氣概的女子。這也是“女扮男裝”主題在女劇作家中頻頻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

一個小女子即使再有才情，可能會博得世人一時的青睞，但終究一旦不符合男性的評判標準，就再不會有任何機會或舞臺來讓她們盡情展示。而女性的價值評判總以男人的標準來衡定，這必然會陷入男性所設定的怪圈之中。

因此“小女子”向“大男人”的性別認同是作為女性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必要前提。在這種男性話語權下，想要保留她們自身的社會價值，就往往不得不選擇放棄自我人格來屈從于父親、兄長、丈夫。只有在戲中作者借此來抒發(fā)自己的不滿與困苦的心境。女主人公都敢于反抗父為子綱、夫為婦綱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她們或為了愛情，或為了拯救自己的親人，而紛紛女扮男裝離家出走，這正是她們遭遇家庭倫理困境時的勇敢選擇。

但女作家們始于男女平等的渴盼，最后卻如徐渭一樣，對女子的最終歸宿感到迷茫。最后只能忠于現(xiàn)實生活的倫理秩序。《喬影》中謝絮才有著不輸于男兒的才華也只能苦悶地對影自酌，《全福記》中講義氣、能言會道、有謀略、德才兼?zhèn)涞馁Z玉翹也只能圍著文生轉(zhuǎn)，為了丈夫納妾愿意把自己的正妻之位拱手讓人?！斑@種不徹底的理想，盤桓在普通知書識字的女孩腦子里，造成了她們畸形的意外的物質(zhì)的奢望，從不曾引起她們對于自身地位的覺悟?！?/p>

“女性是在男性的主流論述背景下寫作的，但是換個角度看，她們終歸還是動了筆，而且還隱隱約約建構了一種與男性文學參差相對的不同論述?！痹谶@個層面上說，女性作家的“女扮男裝”創(chuàng)作雖有局限，但不得不說她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吶喊在那個禮教森嚴的時代更具積極的意義，閃耀著女性意識覺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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