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一下班,游玲玲和來接班的同事簡單交接了一下,就拿上鑰匙出了值班室。直到此刻,一夜積攢的疲倦像海浪一樣,一層一層襲上眼簾。
推開門,一股清冽的涼風(fēng)拂面而來,疲倦的浪花不由得退回去一些。站臺上,一列貨車正緩緩?fù)ㄟ^,車輪和鐵軌接觸時發(fā)出的震動通過地面?zhèn)鞯搅怂哪_下,她喜歡這種感覺,時不時經(jīng)過的列車就像突然奏響的雄渾的交響曲,直抵內(nèi)心深處。她不由得停住腳步,目送列車轟隆隆呼嘯著向東而去。
又是一個大晴天,仲夏時節(jié),正是哈爾蓋大草原最美麗的時候。油菜花開得剛剛好,百靈鳥也已經(jīng)展開歌喉,蝴蝶、蜜蜂翩翩起舞,干凈的空氣里似乎沒有一絲雜質(zhì),雖然早晚還是溫差大,但依然不失為一年中最好最適宜的時候,是游玲玲的心頭之愛。
這種愛,沒有人能理解。小學(xué)四年級從老家四川轉(zhuǎn)學(xué)來到這里,到后來上班,到現(xiàn)在馬上就要退休,說起來,在哈爾蓋都待了快四十年了。老天爺啊,這不算還真是不知道啊,一算嚇一跳。日落日升,四季流轉(zhuǎn)輪回,天,還是這方天;地,也還是這方地,自己卻變老了。原來人老起來的速度真是快啊,不知不覺間,那么多的歲月就水一樣流逝了,可明明自己的心里還住著一個小姑娘,一個喜歡做夢,喜歡遠(yuǎn)方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在青藏鐵路一期工程通車之時,才剛剛跟著當(dāng)養(yǎng)路工的父親來到這里,怎么一轉(zhuǎn)眼,就要退休了呢?
這些年,她去過不少地方,可是無論到哪兒,她都覺得有一種漂泊感和不真實感,再好再美的地方,都是別人的,而只有腳踩在青海的土地上,她心里才感到踏實。她把家安在了西寧,大休就回去,熙熙攘攘的城市,燈紅酒綠的街道,有時候走著走著莫名就有了一種陌生感。她形容不來那種感覺,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水里的油,明明是在水里,可就是融不進(jìn)去,反倒是每回離開家人到哈爾蓋上班,她才覺得自己的胳膊腿都是自由的,心才能展開隨意飛翔的翅膀。雖然也很掛念家人,但在哈爾蓋的那種狀態(tài),她認(rèn)為那才是最好的自己。人就是這樣子,在哪里待久了,就對哪里有了感情。其實細(xì)想,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她心里一直愿意追求的簡單的生活方式,她不喜歡那些繁復(fù)的人際或者事情,工作時全身心投入,既然端了這碗飯,就要好好地、認(rèn)真地端著。休息時她喜歡無拘無束地到廣闊的天地間去散散步,在哈爾蓋的一望無際中,她愿意那樣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不動為止,無論春夏,無論陰晴,走累了,坐下來,與身邊再普通不過的一朵花、一棵小草說說心里話,她太熟悉這里的許多地方了,有時候也會邀了工友,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一直朝南走,一直走到青海湖邊上,然后看著大海一樣翻卷著波浪的湖水一坐就是半天。要說哈爾蓋有什么不好的,那就是氣候,高寒缺氧,紫外線強(qiáng)烈,海拔接近四千米,位于青藏高原上,然而,對于這片完全已經(jīng)融入她生命中的地方,她總是有難以割舍的和說不清的情愫。這些年,她有過幾次可以調(diào)回西寧的機(jī)會,可是最終她都選擇了留下。
洗漱完,到食堂簡單吃了幾口,她便又回宿舍拉開被子,這是下夜班后最好的時光,疲倦卷土重來,她不由得呵欠連連,打開手機(jī)還沒有翻看完,眼皮子便開始打架。她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扔在一邊,很快就睡著了。
夏季的草原有大片大片的油菜地和青稞地,油菜花黃燦燦的,很是炫目,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地飛著,青稞穗飽滿堅挺,頂著根根細(xì)長的麥芒在風(fēng)中輕輕搖擺歌唱,兩根鐵軌自油菜花的深處延伸而來,一列威武雄壯的蒸汽機(jī)車吞云吐霧地迎面長鳴著越來越近。幾個正在玩耍的孩子看見火車高興地跳著腳拉長音大喊:“火車來了,火車來了……”火車在云霧繚繞中停下來,那輕霧如凈藍(lán)的天空中最潔白的云朵也慢慢地飄著,四周如仙境一般。
突然,那里面走出來一個人,游玲玲眼圈一熱,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深深思念的父親,他穿著工務(wù)特有的對比服,背著工具包,扛著洋鎬,笑盈盈的樣子,好像從來沒有病過。游玲玲忍不住奔跑上前,她仰臉仔細(xì)看著他,沒錯,那就是父親,但不是她記憶中最后的形象——形容消瘦,一臉病容。父親好好的,她激動地問:“爸,你好了?你沒有病了?”
父親笑著點頭,她高興得滿臉淚水,父親正打算給她說什么,但是在云霧縹緲中若隱若現(xiàn)的火車忽然毫無征兆地開動了,父親轉(zhuǎn)身上車,義無反顧。他好像不得不走,無論她怎么喊,怎么哭,火車和父親都不見了,留給她的是一片耀眼的燦爛的油菜花。
她在自己一聲“爸,你不要走……”的呼喊中醒來,一摸,臉頰竟然還濕著,夢境清晰如昨,她坐起身,愣怔了半天,卻再無睡意,從枕邊取過手機(jī),一看,十一點十分了。再看,竟有八個未接來電。
誰呀,催命一樣?這可是她從未遇到過的。打開,卻是許久未聯(lián)系的同學(xué)孫軍。
她重又躺下,給孫軍回?fù)苓^去。
“干啥呢?不接電話?啥意思?。窟€是不是老同學(xué)了?”孫軍一開口就連連發(fā)問。
“大哥啊,我下夜班,調(diào)成靜音了。你啥事啊,奪命一樣?”
“那你現(xiàn)在干啥呢?”
“還躺著呢?!?/p>
“快起來,那啥,李三回來了。我?guī)角嗪:妫粫壕偷搅?。?/p>
“啥?你們到哪兒了?”
“快到甘子河了,你快點啊,一會兒我們?nèi)タ茨??!?/p>
掛了電話,游玲玲有些發(fā)怔。李三在家里排行老三,本名叫李文春,上面還有一對雙胞胎哥哥,后面跟一個妹妹。他們家人都是“李三李三”地叫,小伙伴們也就都跟著叫。李文春是初一下學(xué)期轉(zhuǎn)來的。中考過后,游玲玲、孫軍,包括李文春在內(nèi)的七八個鐵路子弟考到了青海湖中學(xué),他們這些上了高中的鐵路孩子里,只有李文春考上了湖南的一所大學(xué)。而其他的,不是接班,就是考鐵路技校,成了名副其實的“鐵二代”。
從哈爾蓋到青海湖中學(xué)上學(xué),只能選擇住校,學(xué)校在當(dāng)時的剛察縣,每周回家一次,坐四十多分鐘的火車。每次回家,從學(xué)校到火車站有一段很長的距離要走,那不是很正式的大路,而是穿過農(nóng)場土地往西南方向的一條被走捷徑的人們踩出來的土路,孩子們都是搭著伴一起,火車的時間點也不太好,從格爾木開過來的唯一的一趟列車路過剛察時都是早上四點多。這個點鐘,無論春夏秋冬,都是黑漆漆的,一群中學(xué)生打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曠野中的小路上,至今想起,游玲玲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就是在這來來去去的路程中,游玲玲和李文春的心越走越近。他們是同班同學(xué),又前后桌坐著,李文春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尤其是數(shù)理化成績,厲害得不得了,模擬成績在兩個班里總是遙遙領(lǐng)先。碰到不會的,游玲玲就會伸出手指戳李文春的后背,有時候講了半天,把旁邊的人都講會了,游玲玲還是糊里糊涂,氣得李文春拿起書就敲她的腦袋,那樣子就像自家的大哥哥。游玲玲喜歡他那個樣子,他佯裝生氣的時候很是可愛。李文春很細(xì)心,腳底下凹凸不平的時候,就總是一邊走一邊小心提醒她,這讓她的心里很暖。高考成績下來,李文春妥妥地上了重點線,她卻抹了個“光頭”,本科、大專、中專一概沒有上線。李文春上大學(xué)之前來找她,建議她復(fù)讀,她自然想追隨心愛的男孩。可就在那個時候,她父親突然病倒了,父親的病越來越重,只能提前辦理退休讓她接班。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沒有考上任何學(xué)校的她,面對前途的無望渺茫和不知道結(jié)果的復(fù)讀,只好聽從了家人的安排。
掰指一算,高中畢業(yè)竟已三十多年。其間,也就是六七年前李文春回來過一次,是帶著家人來旅游。在西寧,孫軍組織了一次小范圍的同學(xué)聚會。那次,她參加單位組織的療養(yǎng)去了山東日照,剛好和李文春完美錯過見面,回來看孫軍手機(jī)里的照片,男的站一排,女的坐前面。同學(xué)大多發(fā)胖,要認(rèn)真辨認(rèn)一下才可以,但她一眼認(rèn)出了李文春,他也變胖了,不變的依然是那眉眼間濃重的眉毛、高挺的鼻梁,還有一雙很難得的大眼睛。孫軍指著前面一個瓜子臉的女子和她身邊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說:“這是李三媳婦,這是他們的孩子?!彼粗纳駞s禁不住游移。如果自己要是堅持復(fù)讀,是不是如今在他身邊的人就會是自己?但話又說回來,就算她復(fù)讀并且走了狗屎運考了個什么學(xué)校,也未必能最終和李文春走到一起。命運嗎,誰說得清?
她放下電話,起床疊被子,又重新洗漱,對著鏡子和上崗前一樣稍稍化了點淡妝。上大夜班下來太過憔悴,她可不想讓李文春看見這樣的自己。這么一想,又覺得有點恐怖。三十多年了,她的眼角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了魚尾紋,身材也有些走樣,休班的衣服也只是一套運動裝,早知道他來,就應(yīng)該帶那條藍(lán)底白色碎花的連衣裙才好。忽又笑了,難道又當(dāng)自己是三十多年前嗎?如今李文春于她,不過是普通的老同學(xué)而已,而已!何至于如此慌亂?在意妝容,在意穿著,他們早已經(jīng)是平行世界里毫無交集的兩個人,縱然曾經(jīng)心中有過波濤滾滾,有過萬千的痛和不舍,如今也早已是云淡風(fēng)輕。
“我們馬上到了,接你到哈爾蓋鎮(zhèn),咱們一起吃中午飯。你趕緊出來?!睂O軍說道。
“那我在正對車站這個小馬飯館等你們?!蹦鞘枪柹w唯一的一個飯館,主營的是面食。飯館不大,各種面食做得卻也地道,又實惠,還附帶著幾個品種的小炒。附近上班的鐵路職工,有時候想換個口味,倒不失是一種比較好的選擇。太陽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燙起來。游玲玲戴了上次去北海玩時買的太陽帽,又仔細(xì)戴了口罩。自從來這里上班,口罩就像身體的一個器官,必不可少,天熱防曬天冷防風(fēng)。高原嘛,紫外線強(qiáng),稍不注意就會成為“紅二團(tuán)”。唯一的飯館門前,那個她非常熟悉的大黃狗正懶洋洋地躺在門口東張西望。大概和她太熟了,她走過來,大黃狗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滑了一下,就再也懶得滑第二遍了。
她抬頭,天空碧藍(lán),遠(yuǎn)遠(yuǎn)有一些棉花糖一樣的白云散漫輕盈地飄著。路邊野草蒼勁,有一些星星一樣的藍(lán)色、黃色的小花默默開放。真美,真好。她不由得在心里贊嘆,在這里,再沒有比這個時候更舒服的天氣了。
遠(yuǎn)遠(yuǎn)一輛灰色的越野車飛快地疾馳而來,到她跟前,“嘎吱”一下子停住,車身因為慣性還往前沖了一下,像跑急的人想停下時突然打了個趔趄一樣。這符合孫軍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格。
果然,車窗搖下,露出孫軍的大胖臉,“上車?!?/p>
副駕上坐的正是李文春,他往前探著身說:“游玲玲,你好,還記得我嗎?”
游玲玲趕緊禮貌地招招手,說:“你好?!?/p>
車上除了他們倆并無別人。游玲玲上車坐在駕駛位置的后面,李文春側(cè)過身來笑道:“還記得我嗎?”
三十多年未見,那一次見照片不算,若不是在這特定的場合下,游玲玲幾乎百分之百可以確定,如果此時在大街上看見,她絕對不會一下子就認(rèn)出來。盡管曾經(jīng)在心里對李文春有著很深的眷戀,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后來的結(jié)婚生女墜入日常,李文春就只是個名詞一樣的存在了。而見到李文春之后,游玲玲以為自己多多少少會重泛少女般的激動和情愫,卻沒有想到,和之前孫軍組織的同學(xué)聚會上,見多少年沒有見的同學(xué)的感覺竟是一樣的。
“記得,老同學(xué)嘛,怎么不記得?人一輩子又不是要上多少次學(xué)。”
“我們畢業(yè)后就再沒有見過,唉,一晃竟然這么多年了?!崩钗拇赫f。
“都老了,老了,以后咱們還是要多聯(lián)系,這年齡越大,就越覺得老同學(xué)親?!睂O軍回了一下頭插話道。
比起印象中少年的李文春,眼前的李文春仿佛是另外一個人,然而,在多看了他幾眼后便發(fā)現(xiàn),并沒有變多少,變的只是一種歲月強(qiáng)加的滄桑、眼角的皺紋和鬢間隱約可見的幾根白發(fā)。當(dāng)然,比過去要胖多了。
“怎么一個人,來旅游還是出差?”游玲玲問。
“到蘭州談個項目,正好有點時間,就到西寧來看看老同學(xué)。這不,昨晚和咱幾個老同學(xué)坐了坐,今天孫軍帶我來這兒?!崩钗拇夯卮鸬?。
“都,好吧?”游玲玲又問。
“挺好。哈爾蓋變化太大了?!崩钗拇嚎粗巴庹f道。
孫軍停了車,說:“干脆,咱們下車,你也懷懷舊,然后咱們再去吃飯,然后直奔青海湖。咋樣?”
李文春說:“好?!?/p>
李文春看看車站,又看看遠(yuǎn)處說:“以前車站前面有個衛(wèi)生所,里面是一溜兒的長椅,我還在上面睡過覺呢,結(jié)果讓一個大夫給趕出來了。哎,孫軍,記得不,我們經(jīng)常不管不顧的在草原上跑,抓蝴蝶,抓螞蚱……”
孫軍蹲下來,從口袋里拿出煙盒抽出一根煙遞與李文春。李文春擺擺手。
李文春指著鐵路公寓那邊問:“以前我們的鐵路家屬院是不是在那兒啊?”
孫軍站起身,說:“好像再往東邊一點?!?/p>
游玲玲說:“差不多。”
李文春說:“你說,曾經(jīng)多少排房子呢,怎么說沒有就都沒有了呢?”
“可不?以前還有鐵道兵留下的斷壁殘垣,現(xiàn)在幾乎都看不到了?!?/p>
“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大概就是在哈爾蓋度過的?!崩钗拇赫f得有些深情,也有些感傷。
三個人忽然都沉默了,每個人都在腦海中努力還原當(dāng)時的情景。
還是孫軍打破了沉默,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著轉(zhuǎn)了個圈說:“走吧,我們?nèi)コ燥??!?/p>
三人到一家面館,要了烤羊肉和面片,吃完,正準(zhǔn)備走時,孫軍的手機(jī)忽然響了。
孫軍解了安全帶,拿起手機(jī),打開車門到外面去接。不知道是誰打來的,孫軍好像有點激動,沒說幾句話就開始搓手跺腳,大概怕他們聽到,他又走遠(yuǎn)了點。
李文春依然坐在副駕位置。他打了個嗝,問:“你,一直在這里?”
游玲玲心里突然有些不快,為他那個突如其來的嗝。她覺得自己心理上可能有毛病,不知為什么,就特別不喜歡誰當(dāng)眾打嗝,她心想,就不能控制一下嗎?至少也應(yīng)該控制一下嗝的音量。
“哎呀,不好意思,吃多了,”李文春好像意識到了,“孩子多大了?”
“大三?!?/p>
“哪兒呢?”
“南京。你家的呢?”
“我早著呢,你們都解放了。我家的剛上初一。哎呀,耽誤了,耽誤了?!?/p>
“你一直在這里?”
“是啊,不然呢?”
“這個地方艱苦了點,條件也差了點,就沒有想著干別的?”
“干啥呢?啥也不會,我覺得挺好的?!?/p>
“哎,是啊,人待哪兒其實都一樣,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煩惱……”
“你這叫啥?凡爾賽吧?”
“不是不是,你不要誤會。說真的,我真想回到從前。哎,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在家屬院旁邊那個大水坑滑冰,你爸做的冰車最好,坐上去一點也不硌,滑起來還特別利索,我記得你爸自己會打家具,你們家里的衣柜、寫字臺、吃飯桌好像都是你爸做的。我爸那個時候老說,全哈爾蓋的男人加起來,都不如你爸能。對了,你爸還幫我們家做過幾個小板凳。對吧?”
“嗯?!?/p>
“真好,他老人家身體還好吧?”
“我爸他,走了好些年了?!?/p>
說到父親,游玲玲忽然想掉眼淚。父親的去世,她至今都無法釋懷。那么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輩子,老老實實,在哈爾蓋當(dāng)養(yǎng)路工那么多年,在他們姐弟幾個還沒有能力的時候就倉促離開,沒享受過什么,也沒去哪里玩過,留下了多少遺憾。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心刺痛。上蒼哪怕是再給父親十年呢,讓他們幾個兒女好好伺候伺候他。
孫軍的電話還沒有打完,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他一會兒晃動身體,一會兒又用一只手在空中激動地指指點點,一會兒又在原地轉(zhuǎn)圈。
游玲玲瞄了一眼窗外,說:“幸虧天長,要不這電話打完也不用去青海湖了。”
李文春說:“就記得你喜歡唱歌,唱得挺好聽的?!?/p>
“嗨,提那個干什么,都猴年馬月的事情了,這眼看著就老了?!?/p>
“哪里老?你沒怎么變?!?/p>
“還沒變?我再干一個多月就退休了?!?/p>
“退休?”
“可不是嗎?”
“時間過得真快,今天可能來不及了吧,我其實挺想去青海湖中學(xué)看看。”
“有點緊張,我去過,學(xué)校還在那里,院子里長滿了荒草,挺荒涼的,校門口的字還在,只是學(xué)校周圍也大變樣了?!?/p>
“真懷念啊,哈爾蓋,剛察,都是純粹的,我有時候還會夢到……”
孫軍氣咻咻地掛了電話,朝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朝旁邊用力吐出一口唾沫。
剛上車,不等他屁股坐穩(wěn),電話又響了。他拿起電話,接了說:“別打了,我在開車?!?/p>
說完,把電話扔到擋風(fēng)玻璃那。
電話又響。孫軍系了安全帶,抓過電話,調(diào)成靜音。電話依舊被撥,只是不再有響聲,獨自在那里亮著。撥電話的人真是執(zhí)著,一遍又一遍。
游玲玲開玩笑說:“這么忙???”
孫軍生氣地說:“唉,都老同學(xué),也不怕你們笑話,是我老婆,屁大的事情沒完沒了。”
游玲玲不好接話,只好沉默。李文春也笑笑,沒有說什么。
孫軍又說:“非要折騰著跟風(fēng)買四川的房子,我說咱倆老家都不是那兒的,孩子又在天津上學(xué),我這退休還得幾年,就不聽,鬧啊鬧,真是煩死了。立等我答應(yīng)就要付首付。這兩口子啊,怎么年紀(jì)越大越不合拍了,啥啥都說不到一起去,剛張嘴就吵,煩死了?!?/p>
聽了他的話,游玲玲不由得想,誰的生活剝了殼不是一地雞毛呢,關(guān)鍵看你咋對待。周末從家里出來,她也是和在電務(wù)段上班的老公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了幾句,吵就吵了,也沒有什么,第二天,老公電話就打來了,嘻嘻笑著問:“還生氣哪,行了,別生氣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彼麄兊幕橐龊芷匠?,和一般的柴米夫妻沒什么兩樣,都是不喜歡折騰的人。在她看來,不吵架的夫妻是不正常的,夫妻間的斗嘴有時候更像是一種生活調(diào)劑和游戲,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牽扯什么你死我活的決斗,都是小小不然的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孫軍說:“不好意思啊,讓你倆聽我廢話連篇,哎,三,你性子綿軟,和媳婦吵不起來吧?”
李文春說:“哪里啊,哪里有不吵架的夫妻,不過一般她吵我不吭聲,等她氣消了,我就說理。日子嘛,就這樣。哦,對了,我記得咱們班有個叫劉峰的,家是塘渠農(nóng)場的,現(xiàn)在在干啥?”
“以前最早在剛察縣賣過酸奶,后來到了西寧跟著自己家什么親戚跑過啥買賣,后來聽說去了北京,再沒有什么消息,也沒有聯(lián)系上,不過據(jù)咱們同學(xué)說,那家伙跟大家最后一次聯(lián)系的時候還沒有成家呢,當(dāng)時也有四十來歲了。還有咱們班那個李琴,記得不?就坐在第一排,特別可愛的那個,中專出來,現(xiàn)在在海北州一個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呢?!?/p>
“我就納悶周楠和殷杰沒有成,當(dāng)時那么好。好得讓人羨慕,青梅竹馬的。唉。”李文春嘆道。
從鐵路地區(qū)往青海湖,是一條幾乎筆直的向北的公路,兩旁油菜花絢爛晃眼,在陽光下泛著黃金的光芒,路邊,時不時會有一處養(yǎng)蜂的,那褐色發(fā)黑的蜂箱和養(yǎng)蜂人的帳篷,一瞬間縮短了時空的距離,似乎他們一直就在那里。偶爾,在某處荒草瘋長的空地上,會出現(xiàn)一些斷壁殘垣,那是曾經(jīng)勞改農(nóng)場的人們住過的地方,現(xiàn)在,只能大概推斷出原來房屋的樣子,歲月漫漫,淹沒的豈止是曾經(jīng)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生活的場景。
“真漂亮,藍(lán)天,白云,油菜花,畫一樣。”李文春盯著窗外不住地贊嘆。
“當(dāng)然,大美青海,你在其他地方到哪里找這么壯觀的景色去?”孫軍大大咧咧地說。
“瞧你說的,別的地方美景也多了去了。”游玲玲笑道。
“是,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美唄。玲玲,你在這上班也有三十來年了吧?”
“是啊,三十年,下個月我退休,是整三十年?!?/p>
“哎,三,你不知道吧,游玲玲同學(xué)可是我們鐵路的名人呢,勞模,先進(jìn),我干到現(xiàn)在,才得過一個段上的先進(jìn)。人家是全路?!睂O軍說。
李文春轉(zhuǎn)過身來說:“厲害,厲害。”
游玲玲忙說:“啥呀,這也值得說嗎?老同學(xué)跟前,說這個干什么?”
孫軍說:“那有啥,干得好唄,哎,對了,我問你,這么多年你就沒想著回西寧嗎?”
游玲玲說:“哈爾蓋多好,我喜歡這里。我覺得挺好的。”
其實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問過她,包括那些慕名而來的記者。她的回答卻只有這么簡單的幾句。不是敷衍,是真心話。
說話間,就已經(jīng)到了湖邊。當(dāng)車駛上一段慢坡,湖水如一個巨大的寶鏡顯露出來的時候,李文春已經(jīng)開始激動地喊起來了:“好美啊,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團(tuán)的活動,就是舉著旗子走到這里來的?!?/p>
如果天氣晴朗,休班的時候,游玲玲和同事也會徒步來這里,她喜歡面對春夏秋冬不一樣的湖水靜靜地坐著,或站著,她喜歡面對這種無邊無際的深邃和廣袤,喜歡那水面之下的未知和神秘。
孫軍的電話還在響,下了車,他接了電話,離開他們倆稍遠(yuǎn)一些,一屁股坐在岸上軟軟的沙子上繼續(xù)張牙舞爪。
微風(fēng)拂面,湖水湛藍(lán),一眼望去,從他們腳下開始,慢慢拱起,像扣在天地間的半個藍(lán)色水晶球,空中海鷗展翅,突然,會有一兩只一個俯沖,直接沖向水面,腳下浪花一層一層卷涌而來,以富有節(jié)奏的律動,唱著千年不變的歌謠。陽光毫不吝嗇,把光線成把地灑向湖面,瞬間變成無數(shù)顆閃亮的星星,一股淡淡的腥咸的味道也撲面而來。
孫軍蹲下,一只手掬了些水送進(jìn)嘴里,孩童一般,嘗了一下,又吐掉,說:“咸的,和從前一樣咸?!?/p>
游玲玲笑:“當(dāng)然是咸的?!庇袝r候她也這樣,明知道是咸的,卻總要嘗一嘗。
“好美!大海一樣,怪不得來青海的人都要來這里。”孫軍拿著手機(jī)一邊拍一邊說。
“是啊,好美。”游玲玲說。
“玲玲?!睂O軍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嗯。”
“你說,當(dāng)初你要是復(fù)讀再考多好?”
“說啥呢?”
“你知道嗎?我好多次夢到了青海湖中學(xué),夢到我們一起上學(xué)的時候,你還在唱歌,我那時候叫你‘小蘇芮’,我一直記得你唱的《牽手》,真好聽,真的?!?/p>
“是嗎?”
“其實我結(jié)過一次婚,又離了,現(xiàn)在這個嘛,曾經(jīng)是我同事,挺好的。我第一次見她就特別有好感,你知道嗎?她長得和你挺像的?!?/p>
“呵,你也這么俗套嗎?”
“你過得咋樣?”
“挺好?!?/p>
“你有沒有夢到過,夢到過我們上學(xué)的情景?”
“嗯。夢到過,總是在寫卷子,沒寫幾個字就打鈴交卷子,好恐怖。沒有一次寫完過?!?/p>
“你說,這世界上如果有如果的話,我們會不會有另外一種人生?”
“不知道。”
“那你在這個地方干了一輩子,后悔嗎?覺得值得嗎?”
又是個別人問過的問題。其實這個問題她仔細(xì)想過,但她給誰也沒有說過。她明白,有的東西是融到人的生命中的,比如哈爾蓋,這是她成長的地方,更是父親曾經(jīng)堅守過的地方。她就覺得哈爾蓋比別的地方來得親切。父親大半輩子都在這里,雖然他很普通,普通得如同一顆細(xì)小的沙粒,一株根本不起眼的小草,一棵只會開指甲蓋那么大的花的無名植物,可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關(guān)鍵是她記得,這就足夠了。她愛父親,很愛,她還沒有來得及表達(dá)這種愛,父親就離開了,這是多大的遺憾啊。好在,她已經(jīng)盡己所能,在父親走過的地方依然堅定地走著。有時候她甚至能從身邊吹過的每一縷風(fēng)中,感知到父親的某種存在。
她沒有說話,往后走了幾步,轉(zhuǎn)身坐在了綿軟干凈的沙子上,面對布滿亮鉆的湖面對李文春說:“啥后悔不后悔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再說,每個人在這個世上,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就算像這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沙子,這長得到處都是草啊,花啊,不也在這個世界上擔(dān)任著角色嗎?你能說它們的存在沒有意義嗎?何況,前面的路是啥樣的,誰也不知道啊?!?/p>
李文春點點頭,也不說話,亦朝她走來,坐在了她的旁邊,只看著遠(yuǎn)方出神。
面前,浪花翻卷著,一波一波你擁我擠,似有千軍萬馬,又像無數(shù)整齊地正在走隊列的腳,排著隊上前,退后,不厭其煩,周而復(fù)始,歌聲如舊。又像夢,層層疊疊,迷幻、復(fù)雜、龐大、幽深,理不清,剪還亂。在浩渺的蔚藍(lán)湖水面前,在蒼茫的天地之間,倒是空中那些勇敢翱翔的鳥類,用清脆的鳴叫,一聲一聲,刺破了此刻的寧靜。
作者簡介:王華,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現(xiàn)供職于青藏鐵路集團(tuán)公司。在《黃河文學(xué)》《飛天》《青海湖》《雪蓮》《中國鐵路文藝》《青海日報》《人民鐵道》報等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和《向西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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