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婷,陳金星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阿來最新的長篇小說《云中記》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汶川地震十年后,阿來寫下了一個族群的集體記憶。“文學具有一定的社會功能或‘效用’,它不單純是個人的事情”,[1](P83)書寫了死者與幸存者、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卑劣與崇高的碰撞。近年來,學者們對《云中記》研究的熱度不減,涉及生態(tài)學、災難文學、神圣敘事、記憶、儀式、治療等研究。劉大先在《作為記憶、儀式與治療的文學——以阿來〈云中記〉為中心》中挖掘了作品的治療功能,“回到災難創(chuàng)傷的不可言說性,其原因一方面是遺忘的自我保護機制起作用,另一方面則由于意義的匱乏,暫時找不到合適的表達形式,因而創(chuàng)傷留在那里如同空白一樣等待治療”。[2]《云中記》是一部情感細膩、真摯、深情且療愈心靈的作品,阿來對傷痛的關懷,不僅是在文本故事內,也投射到讀者心理、作者自身心理上。從文學治療角度解讀阿來小說《云中記》,我們看到了高尚的人性關懷。
我們常從認知、審美角度解讀作品,卻容易在解讀的過程中,流于膚淺,缺乏深度。挖掘作品的“功用”,也是不容疏忽的??v觀中西方文學治療的研究歷史,可以看到文學治療在心理學、人類學、醫(yī)學等各學科中,密切交融。西方有貝加敏·路斯提倡閱讀小說完善身心;弗洛伊德研究精神分析學,探討了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者與生理病因的關系;美國人類學家露絲·富爾頓·本尼迪克特提出文學的跨文化治療這一問題,挖掘了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文學的價值。在中國國內,魯迅棄醫(yī)從文,關注國人精神生態(tài)問題,書寫啟蒙文學。文學與治療的話題在20世紀末至21世紀得到學者們持續(xù)關注。例如,葉舒憲的《文學人類學教程》中專門開辟了第三編:文學功能,在第七章中對“文學治療”有深入的介紹,關注了“活態(tài)文學”、敘事治療的功能研究。而在他的另一本專著《文學與治療》中,突出了文化生態(tài)中的文學與人,挖掘了中西方關于文學的精神醫(yī)學原理,并通過個案舉隅幫助后人參與文學治療研究實踐。邱鴻鐘的《文學心理與文學治療》則宏觀系統(tǒng)地從研究的性質、目的、歷史、方法、形式對文學治療做解析。筆者認為,從文學人類學視角切入文學與治療的研究,能夠建構人的良性精神生態(tài),從而解答了人的生存價值的拷問。文學治療,即指通過文學作品敘述的語言、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等因素協(xié)同運作,解決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者或讀者身心創(chuàng)傷的問題。在原理的實踐層面,文學治療呈現(xiàn)以下幾種特征:一是文學治療的視角向醫(yī)學、心理學、人類學領域等擴張;二是文學治療意義可以從治療他人和治療自己兩方面挖掘;三是填補了文學價值的一個缺口。
《云中記》是一部書寫療愈過程的文學作品。汶川地震之時,阿來正坐在家中寫《格薩爾王》,他親身經(jīng)歷了地震慘絕人寰的場面。十年以后,阿來寫下了《云中記》借以祭師阿巴的形象寫出了超越苦難的生命頌歌。在文本外,從作者與讀者這一維度考量,以共同的創(chuàng)傷為契機,阿來通過寫作與讀者發(fā)生對話。而在文本內,對話的載體即以《云中記》的文本為呈現(xiàn)形式,《云中記》所書寫的汶川地震已成為一種災難記憶,在阿來的筆下娓娓道來。
“‘創(chuàng)傷’(Trauma)源自希臘語τρ?υμα,本意是外力給人身體造成的物理性損傷。”[3]后來被用于醫(yī)學與精神病學當中,比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就把創(chuàng)傷理解為心靈精神上的損傷,這是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的說法。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創(chuàng)傷理論也在逐漸豐富內涵,從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走向了文化創(chuàng)傷理論。本文中呈現(xiàn)的創(chuàng)傷,是指受到突發(fā)的自然災害影響,形成的一種集體性的創(chuàng)傷。云中村在突發(fā)的地震中消亡了,人們遷移到移民村。人們因地震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記憶卻無法磨滅,他們經(jīng)歷過那場地震,也有深刻的情感體驗。因地震的突發(fā)給人們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在漫長時間中逐漸演變?yōu)槲幕瘎?chuàng)傷,成為了一個族群的創(chuàng)傷記憶。這種創(chuàng)傷記憶,具有廣泛的波及性,影響了人們的社會、文化、精神生態(tài)。正如杰弗里·C·亞歷山大(Jeffrey C.Alexander)在《文化創(chuàng)傷與集體認同》(CulturalTraumaandCollectiveIdentity)中所說的:“當一個集體的成員受到了可怕事件的影響,在他們的群體意識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并永遠成為他們的記憶,并以根本的和不可改變的方式改變他們的未來身份時,文化創(chuàng)傷就出現(xiàn)了?!盵4](P1)
小說作為文本載體被作者陳述出來,相應地,讀者也參與了文本外治療共同體的構建。文本的創(chuàng)傷書寫,即搭建聯(lián)系三者的橋梁。
小說從敘事形式來看,與莫扎特的音樂《安魂曲》有不謀而合之處。阿來說,當時創(chuàng)作這個作品的時候,心中回響著《安魂曲》這首樂曲。文學與音樂之間的互動,也可從互文性角度解讀。從廣義的互文性看,“任何文本與賦予該文本意義的文化、符號和表義實踐之間的互涉關系,這些文化、符號和表意形成了一個潛力無限的文本網(wǎng)絡?!盵5]《安魂曲》總共有十四首樂曲,由序曲和七個樂章組成,由嘆息垂憐到神的震怒與威嚴,再到沉重悲痛,最后是莊嚴而安詳?!对浦杏洝芬彩怯惺膫€章節(jié),開篇就談及莫扎特的《安魂曲》,那么,是《安魂曲》的音樂情緒作為表義實踐傳達給了《云中記》?!栋不昵返臉氛聰⑹雠c《云中記》暗合。我們從《云中記》的故事編排即可了解。阿來先是敘述了四年后阿巴回到云中村的前七天,后是敘述了阿巴回到云中村的七個月。汪玥指出:“《云中記》有兩個神圣時間點,分別是回到云中村的第七天和第七個月?!盵6]小說前七章以“天”命名,后七章以“月”命名,“七”確實成為了一個時間上的循環(huán),從七天的敘述到七個月的敘述,敘述情感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也逐漸深化:從回村與回憶到撫慰魂靈,再到做法祭祀、莊嚴赴死,阿巴逐漸找到自己的歸屬——與云中村共命運,大化而去。第一天,故事主人公阿巴出場,他在地震后遷移到移民村四年后回到云中村,祭奠死去的人和山神。這里是文中第一次描寫云中村,阿來重復用了“灰色”這個詞匯,不單單殘墻是灰色的,連每戶人家的柴垛,也變成了灰色。他甚至說,夢也是這個顏色。第二天和第三天里,阿巴去看了死去的幼兒園老師、妹妹,回憶自己父親做法、水電站事件、與大學教授的對話。阿巴的記憶逐漸蘇醒。第三天,“關于云中村的回憶就這樣毫無章法地紛至沓來”。[7](P85)第四天,這三個字,在出版的小說目錄中,打了黑色底紋變成了黑底白字。這一天,就是當年的五月十二日。阿巴用石磨、香爐和電線模擬當時地震的情況。他走遍村莊中的許多家戶,往事浮現(xiàn),一一告慰。第五天和第六天,阿巴回憶仁欽的往事、回到曾經(jīng)的家、回憶母親的愛。第七天,當年的五月十五日,是祭祀山神的日子。阿巴去祭祀山神,與山神對話。后七個月以一個月為一章敘述。這七個月里,阿巴繼續(xù)在山上修整房屋、祭祀山神、安撫魂靈,與仁欽、云丹、余博士、央金等都有對話。阿巴最終堅定地選擇繼續(xù)留在山上。
文本呈現(xiàn)的這種敘事形式,將作者與讀者串聯(lián)起來。隨著文本的敘事形式有規(guī)律地循環(huán)變化,作者與讀者在文本中互動,構建了文本外治療共同體。作者以制造文本的敘事形式為方式影響讀者的閱讀,讀者則以回憶創(chuàng)傷記憶為由與文本的敘述內容產生共鳴。而文本外治療共同體的構建,追根溯源,是由文本內治療共同體的構建所產生的。
文本的敘述內容,也呈現(xiàn)出這種三角關系,以阿巴為中心人物,聯(lián)系著亡魂與幸存者,形成文本內治療共同體。
阿巴,作為一個創(chuàng)傷的自療者和療愈者,在故事中展開了一個人的朝圣。他回云中村態(tài)度是堅定的,在小說開篇中,有人問仁欽為什么阿巴要回云中村。當人們說:“那里什么都沒有了呀?”阿巴說:“還有死去的人,還有山神。”[7](P14)他要療愈的對象就是這些已經(jīng)失去的靈魂,他想與他們說話,回到那個未曾消失的時間中。小說中對阿巴療愈靈魂的過程有幾處經(jīng)典記錄,試舉隅之。其一,在第二天和第三天的敘述中,阿巴來到妹妹死去時待的磨坊的引水口處。阿巴把仁欽帶來的蘋果和罐頭給妹妹,他又擺上了茶葉、鹽和糌粑。他開始和死去的妹妹的魂靈說話,和她講仁欽的事情。于是,那里的一朵鳶尾花突然綻放。而后,繼續(xù)與她說話,說仁欽有出息了,是一個好鄉(xiāng)長,另一朵鳶尾花綻放。阿巴相信是妹妹的靈魂透過花朵和他對話。他為自己失去妹妹而悲痛,也為鳶尾花的開放而欣喜。鳶尾花的開放,象征著魂靈得到撫慰,阿巴受傷的心也得到了療愈。其二,在第四天的敘述中,阿巴模擬還原了災難的現(xiàn)場,精準地記住了地震的時間,記住了地震后停止搖晃后的情形,阿來在這里給了一個特寫。接著,阿巴走遍許多家戶,呼喊靈魂“回來”。阿巴走遍了羅洪家、阿介家、土司家、阿麥家……他沒有看見鬼魂,但堅持和死去的靈魂說話。他們的軀殼已經(jīng)消失在地震的那一剎那,但他們曾經(jīng)來過這個世界。阿巴思索著是否真的有鬼魂。但阿巴還是選擇了這條不歸之路,“他回來,只是想萬一真有鬼魂怎么辦?所以他來安撫他們,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無家可歸的野鬼,卻不想對他們作什么評判”。[7](P122)其三,阿巴在回到云中村的第七個月的那一天,也就是臨死前,去了小學校的廢墟,與那個愛笑的老師的靈魂道別。阿巴還耐心地與她的靈魂對話,此時周圍的環(huán)境沒有發(fā)生什么改變,阿巴說:“好吧,你不說話,就是舍不得這個地方了。好姑娘,不要害怕,我們都是在一起的啊?!盵7](P371)誠然,阿巴已知會發(fā)生山體滑坡,他還是沒有選擇離開云中村,默默堅守著這些靈魂。阿巴赴死的一幕,是下墜又像是飛起來了。
療愈對象除了死去的靈魂,還有一些幸存者。我們從中祥巴的改變說起。中祥巴是祥巴家族幸存下來的一個人。他制造了熱氣球事件:熱氣球在云中村上空上升,攝像機通過熱氣球錄下的正是要消失的云中村。他曾向商業(yè)化的現(xiàn)代社會屈服,而后意識到他所做的是消費苦難的事情。反觀阿巴形象,則是用朝圣般的、大我的犧牲之愛慰藉已消亡的云中村。他治愈了中祥巴內心真正的傷口,教化了他對故鄉(xiāng)應當報以最真誠的愛。作品的結尾說到,“他像是在上升,像是要飛起來了?!盵7](P383)阿巴選擇和云中村一起消失,也正隱喻一個傳統(tǒng)的消亡,包括云中村的神話、阿巴父親和他的祭祀、山神、純粹的鄉(xiāng)情……幸存者面對自己的文化創(chuàng)傷,可能會像中祥巴一樣,用一種逃避的方式消費苦難,而不是勇敢直面創(chuàng)傷。直面創(chuàng)傷理應正確地銘記創(chuàng)傷,當媒體介入呈現(xiàn)創(chuàng)傷記憶之時,是否達到真正療愈的效果?從中祥巴的例子中,“創(chuàng)傷記憶蛻變?yōu)槲幕袌錾系囊环N商品,并且因為飽含個人的經(jīng)驗、集體的認同、文化體制的需求而變得‘含金量’十足,原本被隱藏被忍耐的痛苦‘創(chuàng)傷’反而成為炙手可熱的‘賣點’?!盵8](P110)阿巴使幸存者懂得了對待族群的文化創(chuàng)傷,應以莊嚴而深沉的態(tài)度真實地反思創(chuàng)傷性事件,對逝去的人、事、物報以尊重和同情,對現(xiàn)代社會重建新的聯(lián)系有敏銳的辨識力。
論及療愈的效果,最大的莫過于阿來所說的,“我想在寫這種消失時,不止是沉溺于凄涼的悲悼,而要寫出生命的莊嚴,寫出人類精神的崇高與偉大”。[9]阿巴的選擇回鄉(xiāng)這一舉動表現(xiàn)出的,正是這種崇高的品質,是對生命的禮贊。文學治療要療愈創(chuàng)傷,療愈的對象從文本故事內的死者以及阿巴本人,延伸到了文本外的讀者與作者。作者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將隱含作者的價值觀滲透到文本中。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回憶起那段族群共同的文化創(chuàng)傷。在閱讀阿巴撫慰靈魂的情節(jié)中,讀者的文化創(chuàng)傷得到文學治療。同時,作者阿來通過講述這一個云中村的故事,療愈了自己曾受過的創(chuàng)傷。在閱讀或創(chuàng)作《云中記》的過程中,讀者與作者都擁有共情、移情的心理機制,他們與作品的思想對話,實現(xiàn)了文學治療這一功能。他們在心理上逐漸建構了良性的精神生態(tài)。療愈的意義莫過于此。
《云中記》中所呈現(xiàn)的創(chuàng)傷,諸如親人在震中的離世、幸存者的身心傷痛、村莊被毀,都是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真實回憶。在文本內治療共同體中,阿巴、亡魂、幸存者三者相互療愈與慰藉;在文本外治療共同體中,文本、作者、讀者三者也呈現(xiàn)出相同的情狀。小說通過搭建雙重治療共同體,由內至外地進行創(chuàng)傷療愈,達到了作者創(chuàng)作小說的寫作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