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與救贖
——《宗教大法官》中對于三個問題的探討

丁宇平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9)

一、陷入泥潭的信仰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處的年代，東正教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來自西歐的新潮思想不斷沖擊宗教傳統(tǒng)，與此同時，日漸僵化的宗教很難再輕易解決不斷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問題。這一切形成了俄羅斯社會信仰缺失、異端橫行的泥潭，同時讓宗教難以發(fā)揮應有的作用。別爾嘉耶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中曾提及：“陀氏是一位深刻的基督教作家，他信任基督勝過信任真理?！弊诮淌峭邮蟿?chuàng)作中關注的焦點。他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也深刻剖析了宗教面臨的問題。

《卡拉馬佐夫兄弟》“宗教大法官”一節(jié)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到，一個可怕、自我毀滅和否定存在的精靈向耶穌提出了三個問題：將石頭變成面包、從殿頂上跳下以挑戰(zhàn)上帝的奇跡以及由誰來接受權力和榮華。這三個問題從三個維度探討了人類精神自由這一命題?！皩⑹^變成面包”探討了人類的自由與生存；“從殿頂跳下以挑戰(zhàn)上帝的奇跡”探討了人類精神信仰的地基是奇跡還是自由；“由誰來接受權力和榮華”探討了不同形式的反基督思想。《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人物及經歷，如同俄羅斯現(xiàn)實社會的折射，精靈的三個問題是橫亙在宗教前的誘惑與危機。基督以人類精神自由的名義拒絕了這些誘惑，基督不希望人類的精神成為“面包、奇跡和地上王國”的奴隸。大法官則以幸福和安寧的名義接受了這三種誘惑，并拒絕了自由。前者希望人類走向“神人”之路，自由地決定自己的信仰，而后者認為人類生來頑劣，只能臣服于統(tǒng)治。上帝與老法官關于人類精神自由的不同理解，體現(xiàn)出了神人與人神根本分歧和對立。兩種思想的相互拉鋸使信仰陷入泥潭，而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宗教信仰缺失，神人思想消退，并出現(xiàn)卡拉馬佐夫兄弟一家這樣的慘劇。

首先，神人思想的消退表現(xiàn)為非理性自由的興起。精靈將耶穌帶到荒野，引誘他將石頭變?yōu)槊姘?，這一具有奇幻色彩的行為，體現(xiàn)了老法官與耶穌對于“自由和面包”的不同理解。老法官認為，人類需要先得到“地上的面包”，然后在面包的支配下走向老法官們給予的自由，達到“秩序的和諧”?！蹲诮檀蠓ü佟芬还?jié)中，老法官表示：“在孱弱、永遠不知道感恩的人種眼里，天國的面包怎么能和地上的相比?！崩戏ü俚倪@一思想包含著認為人類卑劣不堪這一既定觀點，這是對人類精神意義的消解。上帝則認為，他給予人類的“天國的面包”是源于對人類精神價值的肯定。人不應當囿于物欲的滿足，而應當在內心深處自由地選擇走向“秩序的和諧”。別爾嘉耶夫曾表示：“自始至終存在著兩種自由，一種是原始的、非理性的自由，另一種是最后的、終結的、理性的自由……蘇格拉底在《福音書》中提及的‘認識真理，真理會使你自由’中的自由，便是第二種最后的、終結的、理性的自由?！边@也是基督宣揚的精神自由的最高境界?！犊ɡR佐夫兄弟》中，老卡拉馬佐夫和德米特里是物欲的化身，前者貪圖享樂，奸污瘋女，并和兒子爭風吃醋。后者酗酒玩樂，與父親爭奪同一個女人并揚言要殺了父親。在他們死亡之前，他們的生活保持著一種“放縱式”的自由，這種自由是原始與非理性的。當非理性的自由占據人類的全部身心，神人思想將逐漸消退，這正是當時俄羅斯社會的現(xiàn)狀。

其次，神人思想消散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奇跡信仰日益凸顯。在《宗教大法官》中老法官指出，耶穌在別人譏誚他“你從十字架上下來，我們就相信是你”時，不愿意從十字架上脫身并彰顯自己的奇跡，因為他不希望通過奇跡奴役人，而是始終追求自由信仰。這是上帝在自由與奇跡之間的選擇，但是在老法官看來，卑劣的人類不可能放棄眼前的自由。前者走向神人之路，而后者將走向人神之道。在十幾個世紀前，精靈向耶穌表示，只有三種力量可以征服人類的心：奇跡、秘密和權威。精靈將耶穌帶上殿頂，并誘惑他縱身一躍，以驗證上帝的奇跡。耶穌斷然拒絕了精靈的這一要求，因為他深知，即便只是在腦海中出現(xiàn)這個念頭，那也是對上帝權威的質疑。跳下殿頂，意味著向“上帝奇跡”發(fā)起挑戰(zhàn)，意味著想要去驗證上帝的“奇跡”是否存在。用“奇跡”去試探上帝，相當于認為“如果不存在奇跡，那便也不存在上帝”，而這正是上帝抵觸的“奇跡信仰”。《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遍布這樣的奇跡信仰，無論是在基督重返人間時祈求他賜予奇跡的民眾，還是聚集在修道院前渴望佐西馬長老降下福祉的霍赫拉科娃太太之流，他們希望能從宗教中得到力量，最重要的，是得到奇跡的力量。

最后，神人思想消散的又一大表現(xiàn)在于反基督思想的盛行。《宗教大法官》中，老法官向耶穌坦白，他們早已背叛了對上帝的信仰，如今在人間盛行的宗教裁判所，實則建立在假借上帝名義的欺騙之上。早在八個世紀之前，老法官們就從“他”手中接過了耶穌拒絕了的東西：世間的權力和榮華。在文本中“他”這一指代頻繁出現(xiàn)。而“他”指向的一切與基督思想對立?！八本褪歉鱾€時期不同形式的“反基督思想”。別爾嘉耶夫曾表示：“大法官的精神是以反基督替代基督的精神，這種思想在歷史上曾經以各種面貌出現(xiàn)，他們套用基督教誨民眾的形式，但是實質內容不一致。”據《圣經·新約·馬太福音》記載，魔鬼將耶穌帶上最高的一座山，并將世界萬國以及榮華指給他看，并表示：若臣服，則賜予。此處的財富與權力是一種國家意識的體現(xiàn)，即以精神為統(tǒng)治武器，并進一步形成擁有完善制度的國家體系。利用精神信仰統(tǒng)治人類的現(xiàn)實生活，無疑違背了上帝最初希望人類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信仰及道路這一愿景。而老法官們則趁機接過了這一權力，他們收回人類生而有之的自由，并對其進行異化統(tǒng)治。別爾嘉耶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中表示：“天主教在羅馬教皇的神權體系中，將教會變?yōu)閲?，而拜占庭的正教以及諸多君主專制或帝國主義中都體現(xiàn)出這一思想?！崩戏ü賯儗嵭械摹敖y(tǒng)治”是對宗教原旨最大的欺騙和背離。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伊萬便是老法官思想在現(xiàn)實中的化身，他大肆宣揚無神論思想，并間接教唆斯麥爾佳科夫弒殺父親。正是這些反基督思想代替基督思想在社會中大肆橫行，在神人消退、人神崛起的困境下，信仰陷入泥潭。

二、宗教與現(xiàn)實的“割裂”

信仰陷入泥潭，不僅是現(xiàn)實的不幸，也是宗教之殤。上帝對精靈的三個問題做出的選擇——自由地尋找生存和諧、自由信仰以及拒絕權勢與榮華，并未發(fā)揮應有的作用。其背后的原因，在于宗教與現(xiàn)實的“割裂”。《宗教大法官》一節(jié)中提及，上帝自先知替他寫下“我將很快回來”后，已經有十五個世紀未降臨人間，期間異端邪說盛行，宗教信仰產生巨大裂縫。而當上帝終于以基督的身份重返人間后，在老法官一步步責難前，基督始終不發(fā)一言。此外，《宗教大法官》一節(jié)中還描述圣母流著淚跪在上帝的神座前請求他不加區(qū)別地赦免一切罪人，最后上帝同意在受難日至圣三節(jié)之間暫停刑罰。陀氏在這一章節(jié)中寫下的情節(jié)是對宗教現(xiàn)實困境的暗示。上帝離開人間太久，他十五個世紀前的旨意已經不太適應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甚至會將民眾引向盲目和虛無。同時，圣母請求的無差別救贖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泛濫，與現(xiàn)實的不公達成的無差別和解產生了一種“極致”的荒誕，這一思想也將導致人神的產生。宗教思想陳舊，人道主義泛濫，外加人神思想蠢蠢欲動，凡此種種，便是宗教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割裂”。

首先，《宗教大法官》中老法官揭露了上帝的一樁“秘密”，即上帝名義上宣揚救贖一切，但實際上只有少部分被選中的人才能進入天堂，剩下大多數“卑劣不堪”的人類只能懷著“等待救贖”的愿望在人間苦苦掙扎，這些本可以中選的強者中的許多人高舉“自由”的旗幟開始反抗上帝。老法官的這一表述揭示了眾多宗教反叛者的起源，同時暗示出宗教信仰的先天性危機：上帝的力量無法解決現(xiàn)實中的全部問題，難以發(fā)揮本應當發(fā)揮的作用，并由此導致反基督思想愈演愈烈。出現(xiàn)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人物形象具有各自的社會身份。老卡拉馬佐夫是地主，德米特里是軍官，伊萬是大學生，斯麥爾佳科夫是家廚，阿遼沙是修道院的見習修士。這樣一個身份各異、階級鮮明的家庭相當于一個微型的俄羅斯社會。在這一家庭中，信奉宗教的阿遼沙相當于一個前來解決問題的天使，佐西馬長老也曾多次表示，希望阿遼沙去協(xié)助處理他們一家子的糾紛。然而，即便是集虔誠與純潔于一身的阿遼沙，也沒能處理父兄矛盾，最后只能接受家庭分崩離析的局面。此外，老法官也坦言，他曾經也是一位匍匐在上帝腳下的虔誠信徒，但是在苦苦追尋不得后，才開始高舉旗幟，加入反叛上帝的大軍。在眾多信徒中，上帝只能夠挑選有資格進入天堂的人，但是這樣的人相比廣大信徒來說，為數甚少。誠如老法官表示：“你只看中那幾萬個強者，但是其余幾百萬多如海沙，但是愛你的弱者就活該倒霉，活該為強者做陪襯嗎？”這是對上帝及其宗教信仰的終極發(fā)問。

其次，上帝對人類的愛在于，他知曉人類卑微不堪，但仍愿意奉獻自己全部的愛，感化人類這一族群。但反之，也正因為人類的卑弱，大部分人無法承擔上帝的重任，無法將自己提升到與上帝同等的地位，從而造成了原旨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割裂”?！蹲诮檀蠓ü佟分?，老法官曾坦言：“你許諾給他們天國的面包……但是在永遠不學好的孱弱人種眼里，這樣的面包怎么能和地上的相比?！薄暗厣系拿姘睂τ谌碎g的民眾有著原始的、非理性的吸引力，無論是奇跡、秘密還是權威，都能滿足人類的需求，而最重要的是，能讓人找到賴以信仰的共同崇拜。保羅·科利在《從文本到行動》中提出：“所有的共同體都需要某種公民神圣，標志著公民神圣的是紀念、節(jié)日、旗幟的展開以及伴隨著這些現(xiàn)象的整個崇敬熱情。”人類將精神信仰交由權威的擁有者，并以讓渡自身的自由為代價?！犊ɡR佐夫兄弟》中，霍赫拉科娃太太們看似尊奉佐西馬長老，但實際上渴望獲得宗教的賜福。霍赫拉科娃太太認為女兒利茲的腿疾將被長老治好，這實際上是一種將解除自身困境的權利交由其他人的行為，背后暗示出的是時刻期待奇跡的發(fā)生，這也是一種將精神信仰讓渡于他人的體現(xiàn)。而佐西馬長老死去，同時尸體發(fā)出腐臭，困惑的聲音開始在信徒之間傳播。霍赫拉科娃太太在聽聞這一消息后表示太可怕了，同時其他信徒三緘其口，他們來修道院附近觀望，似乎是想要尋找魔鬼存在的蛛絲馬跡。佐西馬長老如同信仰的化身，他的存在與否決定著民眾究竟尊奉何種信念，他既會為人們指引光明，也會輕易帶來黑暗。

最后，圣母式的仁慈本是想彰顯博愛的救贖，但在現(xiàn)實之中導致了宗教人道主義的泛濫，這也形成了滋養(yǎng)人神思想的溫床。伊萬作為一名無神論者，最為著名的一句論斷是“既然上帝不存在，那就無所不可”。這一言論表面上看是在宣揚無神論立場，但實際上暗含著對宗教過度泛濫的人道主義的消解與嘲弄。上帝代表著一種規(guī)范與約束，上帝的宗教給予了民眾一份行為準則。如果上帝不存在，或不承認上帝，那么這種準則將蕩然無存?！蹲诮檀蠓ü佟分性峒?，圣母請求上帝對犯人進行無差別的赦免，在上帝同意在受難日至圣三節(jié)之間暫停刑罰之后，罪人們高呼：“主啊，你做出這樣的裁決是正確的?！?無神論者希望逃避上帝的約束，圣母式的無差別救贖思想又體現(xiàn)出人道主義的“泛濫”。故而夾雜在二者思想下的伊萬所說的“既然上帝不存在，那就無所不可”，潛臺詞或許是：既然上帝會赦免一切，那就無所不可。這種思想產生的，就是超越了宗教約束的極致自由。別爾嘉耶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中所述：“自由，作為自由意志，消解了自身，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瓦解并斷送了人。這樣的自由必然從內部導致奴役。不是外在的懲罰等待著人，而是內在顯露的神性擊潰了人的良心?！?人應當走向自由之路，但是當人在自由的恣意妄為中不想知道任何高于人的東西的時候，這種自由就轉變?yōu)榕?，并毀滅人。而這也是俄羅斯社會的現(xiàn)實，人道主義泛濫，人的權力極速擴張，使人神思想大行其道。

三、救贖之道

無論是神人缺失還是人神當道，橫亙于神人與人神之間的，是上帝對人類自始至終的“愛”。上帝給予人類以基督之愛，希望后者能踏上神圣與自由的神人之路。而同樣，正是因為上帝某些不加差別的愛，導致人道主義泛濫，進而使人神思想橫行。宗教信仰存在自己的缺陷，有自身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相比之下，老法官代表的反基督思想更加不可相信，因為后者從本源上認為人類卑劣不堪，同時他們的“統(tǒng)治”實際建立在以上帝之名的欺騙上。鑒于信仰混亂，反基督思想大行其道的社會現(xiàn)實，如何保持人道主義博愛的同時，避免人神崇拜的出現(xiàn)，是陀氏不斷思考的問題，于是他塑造了佐西馬長老這一新型基督徒形象，并希望通過這一人物展現(xiàn)出“即便信仰存在諸多問題，也仍希望通過宗教給予人類最后的救贖”這一觀點。

在老法官的認知中，人類卑劣不堪，是永遠不學好、永遠不知感恩的孱弱人種。老法官的這一思想是對人類自由意志的消解與褻瀆。在其認知中，只有極少數人能被上帝選中并躋身天堂，而大部分是只能在人間掙扎的“孱弱的綿羊”。老法官在民眾面前隱瞞了上帝的這一秘密，轉而以上帝之名，以人類的自由為代價，對人類進行異化的統(tǒng)治，這是對人類和上帝的雙向欺騙。雖然老法官認為這將給大多數卑微的人類帶來幸福，但是這一切行為的基礎是建立在消解人存在的意義，將人的價值等同于“天生的弱者”之上。

伊萬就是老法官思想在現(xiàn)實中的投射，在卡拉馬佐夫一家中，伊萬如同一個“傲慢的旁觀者”，他以無神論者自居，無論是去往修道院尋求調解的途中與他人的爭辯，在面對德米特里與老卡拉馬佐夫之間的鬧劇時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還是對葉卡捷琳娜的情感，都體現(xiàn)出這一人物的自視清高。伊萬是文本中人神思想的極致體現(xiàn)，無神論并未將其引向客觀與中立，而是走向了非理性的偏執(zhí)。在“無所不可”的指引下，伊萬的親情、感情等觀念淡漠，他的思想讓他駕臨于一切人性之上。在伊萬眼里，斯麥爾佳科夫、德米特里、葉卡捷琳娜等人都是“天生的弱者”，他在向阿遼沙講述自己撰寫的《宗教大法官》的故事時，也流露出一種對阿遼沙代表的基督教價值觀的挑釁。此外，斯麥爾佳科夫是伊萬人神思想的重要繼承者，他接受了伊萬“既然沒有上帝，那就無所不可”的思想，并動手弒殺了自己的父親。老仆人格利高里曾經表示斯麥爾佳科夫“他誰都不愛”。人神思想的興盛常常伴隨人性的退散，而當人性之愛消失，生而為人的價值也就被逐漸消解。

傳統(tǒng)宗教陷入泥潭，人神思想不可相信。在這樣的情形下，陀氏依然選擇將宗教作為救贖的武器。他塑造出佐西馬這一新型長老形象，并經由佐西馬到阿遼沙形象的更迭，預示著在直面社會的不公以及避免泛濫的人道主義之后，新的救贖——人的精神自由之路即將重新開始。

佐西馬長老臨死前曾將教誨阿遼沙的任務交給帕伊西長老，后者對阿遼沙表示：“雖然近一個世紀以來，科學已經對所有圣賢書中的天經地義做了殘酷的剖析，但是沒有一個體系能夠摧毀這種力量，它已經存在了十九個世紀，即便是那些反對基督的人，他們遵循的思想依然是以基督為基礎?！边@番借由書中人物表達的言論勘破了全書的主旨：即便宗教的觸手難以企及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但宗教背后的思想——愛與精神自由已經成為社會最本源的基石，任何反叛思想都無法改變這一點。想要重新?lián)碛羞@塊基石，就需要踏上神人之路，也就是精神自由之路。

佐西馬長老是陀氏塑造的新型基督教人物形象，他擁有傳統(tǒng)宗教長老的美德，同時還睿智地感受到了救贖絕非僅局限于修道院。他指引阿遼沙擺脫形式的桎梏，勇敢地走向自然與民間。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表示：“對于人來說，人走過自我意志和造反之路，不是向大地的自然回歸，而是經由基督，回到神秘的大地，回到自己的家園?！弊粑黢R長老希望阿遼沙前往民間，就是陀氏這一救贖思想的根本體現(xiàn)。與此同時，別爾嘉耶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中曾說：“佐西馬已經走過了陀氏正引領人走過的悲劇之路。他十分清楚人身上的卡拉馬佐夫天性。他已經能夠回答人的新的痛苦，這是傳統(tǒng)的長老形象不能回答的?！弊粑黢R長老如同陀氏本人的化身，他勘破了現(xiàn)實社會的不公與荒誕，同時他坦然承認卡拉馬佐夫之流的軟弱卑賤。陀氏不站在任何一方，他不對任何人物做任何偏向性的評價，他就是復調的集合。這種竭力站在客觀公正的角度評判一切的行為，也暗示了上帝的寬?。撼姓J一切，同時原諒一切。

佐西馬長老在參與卡拉馬佐夫一家的調解時并沒有做出實質性的授意，而是選擇在德米特里面前跪下，并向周圍的客人念叨：“請原諒，請大家原諒！”這似乎是在提前為德米特里之后的行徑贖罪?！蹲诮檀蠓ü佟芬还?jié)中，基督在聽完老法官的言論之后，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地走到老人面前，在他沒有血色的九旬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這就是全部回答”。同一章節(jié)的結尾，阿遼沙聽完伊萬的講述，同樣不發(fā)一言，默默地給了伊萬一個吻。在伊萬離去之后，阿遼沙看著伊萬的背影，發(fā)現(xiàn)他的右肩比左肩低。在俄羅斯文化中，右肩站著天使，左肩站著魔鬼。陀氏刻意為之的這一情節(jié)，也是對人神思想終將得到宗教救贖的暗示。

小說最后，阿遼沙帶領孩子們?yōu)樗廊サ囊亮称矶\，而在儀式結束后，他將遵循佐西馬長老的指引，從經院走向民間。從佐西馬思想的指引到阿遼沙行動的貫徹，這兩位人物的傳承預示著一種新型救贖思想的到來——神人思想不再局限于修道院，它將通過基督徒，通過對現(xiàn)實的體悟與了解，走向俄羅斯社會更加廣闊的人間。

四、結語

精靈的三個問題展現(xiàn)了宗教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三種維度的誘惑和困境，而十幾個世紀后，老法官與基督對這三個問題的態(tài)度，表明了他們對于人類精神自由的不同理解。根據《圣經》原旨，相比上帝，人類是如此卑微與渺小。但是即便人類如此“不堪”，上帝也不曾放棄對人類的愛與救贖。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陀氏展現(xiàn)出了社會的荒誕與不公，但是他保留了一份救贖的種子。陀氏希望人類能走上通往“神性”的神人之路，同時這是上帝最后的憐愛以及對人類最后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