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平 華興宇
太原科技大學
山西是中華文明重要的發(fā)源地之一,自古被冠稱為“表里山河”,先秦·左丘明《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中記載:“子犯曰:‘戰(zhàn)也。戰(zhàn)而捷,必得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無害也?!倍蓬A注:“晉國外河而內(nèi)山?!保?]由于地理環(huán)境、氣候的影響,山西省境內(nèi)保存完好的宋、金以前的地面古建筑占全國的70%以上,又被稱為“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博物館”,在這些現(xiàn)存的古建筑中,壁畫無疑是絢麗多彩的藝術瑰寶,它客觀真實地反映了古代該地區(qū)的社會風貌和習俗,對我們了解古人的生活習俗有重要的歷史參考價值和文化藝術價值,像一場跨越遠古的對話,豐富著我們的未知世界。
圣母廟又稱后土廟、娘娘廟,位于汾陽市西北3000米處的栗家莊鄉(xiāng)田村,創(chuàng)建年代不詳,后重修于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原是一組古建筑群,現(xiàn)僅存正殿一座,殿寬三間,進深兩間,單檐歇山頂(如圖1),殿內(nèi)東、西、北滿繪壁畫,總面積達76.37平方米。[2]
圖1 圣母廟正殿
圣母廟壁畫主要分布于西、北、東三面墻壁上,內(nèi)容分別為《巡幸圖》《宴樂圖》《迎駕圖》,酒器的出現(xiàn)集中在北壁《宴樂圖》中。宴樂,即“燕樂”[3],名稱始見于《周禮·春官》,指天子及諸侯宴飲時所用的音樂,其曲調(diào)一般采自民間俗樂,以有別于廟堂典禮所用的雅樂①“宴樂”“燕樂”名稱始見于《周禮·春官》。隋唐時期,在漢族及少數(shù)民族民間音樂的基礎上,吸收部分外來音樂,形成了供宮廷宴飲、娛樂時用的七部樂、九部樂、十部樂、坐部伎、立部伎等,統(tǒng)稱為“燕樂”(見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六《坐部伎》篇),曾盛極一時,獲得高度發(fā)展。宋沈括把含有少數(shù)民族和外來音樂成分的漢族民間音樂“清樂”稱為“燕樂”(見《夢溪筆談·樂律》)。隨著民間音樂的演變,各代宮廷燕樂的形式也有所不同。。既然是“宴飲之樂”,自然少不了酒器的使用。圣母廟壁畫是明代的道教壁畫,北壁《宴樂圖》描繪的是后宮場景,因為居于大殿中心,所以壁畫場景是圍繞圣母塑像展開的,雖沒有東西兩壁氣勢宏大,但其精巧細膩體現(xiàn)了畫工卓越的畫功。畫面中除了居中的樂伎隊伍,更吸引人們的便是北壁東西兩側侍女手中或捧或提的酒器。
西側持壺侍女簪花偏髻,體態(tài)豐盈,眉眼祥和,頸佩瓔珞,一手持壺頸,一手托壺底,外形來看似明朝流行的銀鍍金鏨花執(zhí)壺(如圖2),屬盛酒器,瀝粉堆金的裝飾手法,突出了金執(zhí)壺的輪廓和立體感,增強了金執(zhí)壺的華貴之感。金執(zhí)壺圓口,束頸,扁寬腹,彎弧形蛇吞式長柄及長流,柄端與蓋頂相連。附瓜棱形蓋,蓋頂置寶珠鈕,底足為外撇形圈足。此執(zhí)壺與傳統(tǒng)酒壺樣式有所區(qū)別,似受到外來風格影響[4],尤其是北方游牧民族馬背上攜帶的扁耳壺,其也和山西所處的地理位置有極大的關系,山西自古以來就是民族交融的前沿,當然也承襲了元朝的藝術風格。金執(zhí)壺器型別致,氣度華美端莊,具有濃厚的宮廷色彩,符合明代器具的風格。明朝作為中國手工藝發(fā)達的時代,無論造型紋樣還是色彩裝飾都要比元朝豐富、精致,尤其喜歡在酒器上飾以纏枝花紋、蓮花、牡丹等,寓意美好,簡練舒展,是集宋代高雅簡潔、元代粗獷豪放于一體的集大成者。壁畫雖然無法看到更清晰的細節(jié),但仍能通過造型判別出該酒器的作用和特點,以全局性的視角來看依然不失宮廷生活的奢侈排場、富麗堂皇。
圖2 持壺侍女局部
東側一侍女手提的執(zhí)壺和西側金執(zhí)壺類似,另一綠衣女子手捧金酒注子,有唐宋遺風,屬溫酒器,酒注子始于晚唐,盛行于五代至宋元。明朝以前,酒注子功能既能盛酒又能溫酒;而到明朝,器物的分類清晰,劃分更加嚴謹。該金酒注子(如圖3)為提梁瓣型鏨花注壺,可以溫酒、盛酒;注壺有蓮花蓋,蓋頂置圓形鈕,圓肩,肩部刻珠紋,壺身呈葵花棱狀,對稱置彎流,要搭配注碗使用,與注碗組合成套,實為溫酒用具。酒注子在火爐上熱好以后,放入注碗中,起隔熱作用。很多人誤認為注碗起熱酒的作用,如圖4所示。注碗大小、深度與酒注貼合范圍較小,可見存放不了多少水,想要達到加熱的效果就得頻繁換水,用少量的水熱大量的酒,顯然它的作用不是熱酒;更有甚者,1993年蘇富比拍賣行出現(xiàn)的一件福建窯口生產(chǎn)的影青執(zhí)壺,注碗則是鏤空透雕,更能說明這一事實。這種高溫熱酒的現(xiàn)象主要因為古人釀造技術的局限,蒸餾工藝缺失,而隋唐以前以黃酒為主,度數(shù)較低,酒質(zhì)渾濁,直接飲用雜質(zhì)過多,還伴有甲醇等不利于身體健康的物質(zhì),因此熱酒有利于有害物質(zhì)的揮發(fā)。
圖3 持金酒注子局部
圖4 注壺、注碗組配
道教壁畫中出現(xiàn)酒器與早期宗教祭祀是分不開的。早在道教形成之前,中國遠古酒文化就十分繁榮了,商人好酒,周人尚食,《禮記·表記》中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雹僖笕俗鸪绻砩?,領導人民侍奉鬼神,重鬼神而輕視禮儀。反映了祭祀在商朝已經(jīng)是上升到國家層面的大事,美酒和酒器自然不可少,商周精美的青銅酒器就是最好的證明。道教伊始就和酒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酒成為祭奠神祇的重要供品,甚至出現(xiàn)了專門掌管祭祀活動中敬酒事項的官職,稱為“酒人”?!吨芏Y·天官·酒人》中記載:“酒人掌為五齊、三酒,祭祀則共奉之,以役世婦。共賓客之禮酒、飲酒而奉之?!保?]道教三清之一元始天尊的座下弟子姜子牙在文王伐紂時期,曾命工匠鑄造了一件酒器,也就是今天藏于山西博物院的龍形觥(如圖5),是當時姜太公岳父祭天作法的器具,可見酒器作為禮天神器,在中國古代巫術中是國家祭祀、戰(zhàn)爭、禮儀等重大活動的載體。
圖5 龍形觥 山西博物院/藏
早期道教受這種文化氛圍的影響,并不忌酒,但反對酗酒,并且認為酗酒就是浪費糧食,因為酒是糧食釀造的[6]。其中不少道教代表人物都與酒有密切聯(lián)系,“詩仙”李白正是其中一位,因其受過道教符箓,才造就了他詩風上的灑脫飄逸,氣質(zhì)上的仙風道骨,在他所存的一千多篇詩歌中,與道家相關的就有一百多篇;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這樣描寫:“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避浅怯罉穼m壁畫的道教八仙之一呂洞賓就有飲酒成仙的故事,道教是在酒文化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這也是影響其發(fā)展的重要因素。
汾陽圣母廟道教壁畫中出現(xiàn)酒器的社會因素,與汾陽鄉(xiāng)土情結的地緣因素息息相關。汾陽地處山西省中部的汾河谷地,古人認為山川河流皆可劃分陰陽,汾水南北流向,河西為陽,故稱“汾陽”。俗話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保?]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自古飽受儒家文化浸潤,忠孝傳家,其性格品質(zhì)影響到生活藝術的方方面面,內(nèi)心固有的鄉(xiāng)土情結在此刻最大化地體現(xiàn)出來。汾陽古稱“汾州,”素有“秦晉旱碼頭”之稱[8],在明朝是慶成王、永和王的封地,因此出現(xiàn)了一城二府的罕見局面。汾陽圣母廟殿內(nèi)梁枋上有明代“慶成王府扶枋梁功德至盧大富”字樣[9],應是慶王府曾出資資助過的緣故。兩座王府給當時的汾州府帶去了皇家風范,促進了皇家文化與民間文化的交流融合,極大地推動了汾陽經(jīng)濟發(fā)展和習俗的改變,還致使很多宮廷技藝在民間傳播開,而當時壁畫所描繪的后宮《宴樂圖》,畫工很可能見過皇家莊嚴富麗的生活場景,所以繪就了場面壯闊、氣勢恢宏、布局得當?shù)谋诋嬚淦?,這與明代藩王府在汾陽有很大的關系。
汾陽自古因酒出名,酒文化歷史悠久,酒器作為重要的禮器,一直是酒文化中的重要實物載體。根據(jù)酒器的功能,可以分為釀酒器、盛酒器、溫酒器、飲酒器。在杏花村遺址出土的仰韶文化的典型器物小口尖底甕,是中國迄今發(fā)現(xiàn)最早的釀酒器(如圖6)[10],說明汾陽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在6000年前就已經(jīng)掌握釀酒技術,這對后世酒器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啟發(fā)性的影響。
圖6 小口尖底甕
隨著科技的發(fā)展和人們認知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對于宗教祭祀、封建神學的依賴漸漸回歸了理性,這種獨立判斷的進步性思維在很多領域都有體現(xiàn),神權衰落,君權不斷加強,在汾陽圣母廟壁畫中就得以詮釋,壁畫人物越來越帶有主觀性的色彩,宗教壁畫也由神秘化向世俗化過渡,更多地體現(xiàn)了王公貴族的享樂生活,酒器作為享樂生活的身份象征,精致至極,華貴典雅,這種創(chuàng)作觀念的轉(zhuǎn)變也與道教壁畫中出現(xiàn)酒器不無關聯(lián)。
壁畫中出現(xiàn)酒器也是當時汾陽酒文化的一種佐證,實物和壁畫相匹配,其表現(xiàn)神靈祈福的壁畫或多或少有畫工自己的想象需求,但更多的是以民間生活為創(chuàng)作源泉,把人們所尊崇的神靈世俗化了[11]。就如同汾陽東龍觀墓室壁畫M5東北壁茶酒位一樣,類似的執(zhí)壺酒器與圣母廟壁畫中的酒器遙相呼應;酒器的出現(xiàn)是歷史的必然,因為它與人們?nèi)粘I罹o密相連,明代新絳稷益廟壁畫以祭祀“三圣”為主,既然是祭祀,作為祭祀禮器的酒器自然不可少,正殿東壁《仕女圖》或手捧金執(zhí)壺,或手提溫酒注,只不過沒有瀝粉貼金技法有層次感和立體感;更有甚者有成組的酒器,元代洪洞水神廟東壁《售魚圖》,桌上擺酒缸、酒壺、雙耳酒杯,老者斟酒,少者捧杯,好不自在;北壁東側《王宮尚寶圖》酒器更加豐富,多達十多件,色彩不一,龍紋浪花大酒缸、金執(zhí)壺、青銅爵等,讓人應接不暇。
如此多的壁畫中出現(xiàn)酒器絕不是偶然,反映出古代中國酒文化的興盛與繁榮,突出了酒器作為身份等級的象征與人密切相關,在其千年的傳承和發(fā)展中兼容并蓄,枝繁葉茂,描繪了一幅幅題材多樣、內(nèi)容豐富、精美絕倫的壁畫圖像。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汾陽圣母廟壁畫中出現(xiàn)的酒器不僅僅是簡單的工藝品,其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能讓我們在全局性角度了解古人的生活習俗和壁畫中酒器的歷史、藝術價值,更加深入地了解古代酒器的發(fā)展。壁畫中展示的酒器以及酒文化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深厚底蘊的自信。直到今天,壁畫中酒器及背后的酒文化還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和引領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