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柳
(遼寧廣播電視臺,遼寧 沈陽 110820)
子弟書是我國北方曾流行的一種民間曲藝形式,它首創(chuàng)于八旗子弟的筆下,盛行于清乾隆、嘉慶時期,衰于光緒、宣統(tǒng)年間,約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作為一種說唱藝術,子弟書已成絕響。但它流傳下來的近五百篇曲目,有一部分仍在曲壇上流傳,對其他曲種影響較大。在中國韻文發(fā)展史中,清子弟書之文本更是繼唐詩、宋詞、元曲、明傳奇后的又一文學高峰。
子弟書的作者因為幾乎不直接署名,所以,對于部分子弟書作者的認定,學界常持有不同意見。以子弟書作家韓小窗為例,其所留子弟書篇目最多,但學者們認可的篇目并不一致。隨著考證工作的不斷深入,被確認為韓氏的作品是逐增逐減的,一些佚名之作通過比對或佐證材料支撐,被歸到韓氏名下,但是也有一些曾經(jīng)被認定為韓氏的作品,經(jīng)考證作者確另有其人。比如,著名子弟書唱段《憶真妃》,同名東北大鼓和易名為《劍閣聞鈴》的京韻大鼓被當成韓小窗的作品傳唱多年。任光偉先生20世紀50年代詢問了當時在沈陽的社會名士和民間藝人,絕大多數(shù)人肯定為喜曉峰之作[1]1-2,啟功先生則通過道光十五年(1835)隆文《憶真妃》序斷定作者為春澍齋[2]244,對于《憶真妃》的作者,學界還曾有過繆東霖、王爾烈等觀點。判定子弟書《遣晴雯》的作者雖然沒有《憶真妃》那樣復雜,僅集中在“蕓窗”“蕉窗”之辨上,但至今尚無定論。
子弟書《遣晴雯》的作者,“蕓窗”乎?“蕉窗”乎?各家學者有四種觀點:(1)蕓窗說;(2)蕉窗說;(3)蕓窗、蕉窗或為同一人說;(4)無名氏說。
《遣晴雯》頭回詩篇有“蕓窗下醫(yī)余兀坐無窮恨,閑消遣楮灑凄涼冷落文。”二回結(jié)尾有:“蕉窗人剔缸閑看情僧錄,清秋夜筆端揮盡遣晴雯。”前后分別嵌入“蕓窗”“蕉窗”,因此造成了子弟書研究者對此篇作者的不同解讀:(1)標注作者是蕓窗的主要出版物有:郭精銳等編《車王府曲本提要》[3]28;昝紅宇等編《清代八旗子弟書總目提要》[4]450;陳錦釗輯錄《子弟書集成》[5]1387。(2)標注作者是蕉窗的主要出版物有:胡文彬編《紅樓夢子弟書》[6]198;關德棟、周中明編《子弟書叢鈔》[7]324-327;陳新編《中國傳統(tǒng)鼓詞精匯》[8]776。(3)黃仕忠等著《新編子弟書總目》記:作者蕓窗……或為蕉窗,或原即同一人[9]456;林均珈編著《古典文學叢刊:紅樓夢子弟書賞讀》注作者蕓窗(或作蕉窗)[10]311-322。(4)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輯校的《清蒙古車王府藏子弟書》[11]332等書未標注作者信息。
四種說法并存。部分研究者撰文篤定作者為蕓窗,并否認蕉窗說;部分研究者則將可能性列出。筆者此文分享所知信息、分析所得資料,以便對子弟書《遣晴雯》的作者考證得出一個客觀判斷。
陳錦釗先生《論〈清蒙古車王府藏曲本〉及近年大陸所出版有關子弟書的資料》(1)《論〔清蒙古車王府藏曲本〕及近年大陸所出版有關子弟書的資料》原載《民族藝術》1998(4):157“海外專稿”;2018年《陳錦釗自選集》收入此文并修正了一些文字,此稿引用自《陳錦釗自選集》。:“如《紅子》198-205、《叢鈔》324-330所收錄《遣晴雯》二回,作者均題‘蕉窗’,乃是根據(jù)本曲結(jié)尾“蕉窗人剔缸閑看《情僧錄》,清秋夜筆端揮盡遣晴雯”(上句《紅子》作蕉窗氏剔燭……)而來,但本曲的詩篇第七、八句,無論是史語所藏本或《曲本》305、《子集》165-166及上述兩種收錄本,均無一不作:‘蕓窗下醫(yī)余兀坐無窮恨,閑消遣楮灑凄涼冷落文?!瘬?jù)此可知,本曲應為‘蕓窗’所作,《提要》28著錄本曲,亦題‘作者蕓窗’。(2)《紅子》《叢鈔》分指《紅樓夢子弟書》和《子弟書叢鈔》;《曲本》《子集》分指《清車王府藏曲本》《橫濱市立大學紀要:子弟書集》;《提要》指《車王府曲本提要》。蕓窗是子弟書名家,據(jù)上引鶴侶氏《逛護國寺》子弟書,可知他與松窗、小窗等齊名,乃‘俱是編書的國手可稱元老’,而現(xiàn)存他所作的子弟書,除此曲外,尚有《武陵源》……等六種,其取材均與隱逸及弱女兩種故事有關,而‘蕉窗’其人,則除《紅子》及《叢鈔》兩書曾提及外,筆者迄尚未多見。在現(xiàn)存各種有關子弟書之資料中類此錯誤疏漏的情況仍多,若不早日予以補正,勢必將徒增后人困擾?!盵12]291-292
對陳錦釗先生不盲從師輩專家,生怕貽誤后人的想法,筆者十分贊同。前輩研究者所留考證文章是后人研究子弟書的基石。子弟書從刻本、抄本流傳而來,糾偏不易,立說更難。就陳錦釗先生《遣晴雯》作者的考證角度,筆者覺得頗值得商榷。
陳錦釗先生認定《遣晴雯》作者定為“蕓窗”,強調(diào)署名“蕉窗”者“徒增后人困擾”。其論據(jù)有四:(1)詩篇嵌入“蕓窗下”;(2)蕓窗是子弟書名家;(3)蕓窗的作品取材均與隱逸及弱女兩種故事有關;(4)蕉窗只有兩書提及,他處不多見。下文將討論這四個論據(jù)可否支撐其觀點。
第一,在子弟書《遣晴雯》中,詩篇有“蕓窗下”不假,結(jié)尾有“蕉窗人”也真。所以,此條無法證明作者是蕓窗。
第二,文中提到的鶴侶氏作《逛護國寺》原文片段為:“這是鶴侶氏新編的兩回時道人逛護國寺,他說拿來我看看,坐下將書拿過來??戳藘善獡u頭晃腦說,成句而已,未必夠板,數(shù)來保樣,這是何苦來?論編書的開山大法師,還數(shù)小窗得三昧,那松窗、蕓窗也稱老手甚精賅。竹軒氏句法詳而穩(wěn),西園氏每將文意帶詼諧。那漁村他自稱山左疏狂客,云崖氏、西林氏鋪陳景致別出心裁。這些人俱是編書的國主可稱元老,亦須要雅俗共賞合轍夠板,原不是竟論文才。他批評了多時,將書扔下?lián)P長去,馬六氣的眼發(fā)呆?!盵11]277這段子弟書諷刺了一個夸夸其談、只逛不買的人,作者鶴侶還嘲笑自己創(chuàng)作的子弟書在這個口若懸河的人口中不過就是“數(shù)來寶”,而其他幾位子弟書作者各有章法,不愧為名家寫手。這確實可以證明子弟書作家中,韓小窗稱魁,蕓窗與羅松窗比肩緊隨。但這和《遣晴雯》的作者歸屬無甚關聯(lián)。
第三,蕓窗的作品類型與《遣晴雯》題材相似。這類哀怨悲憫內(nèi)容本來就是子弟書作者擅長表現(xiàn)的題材之一,比如《憶真妃》《青樓遺恨》《露淚緣》等曲目,所以,此條也非《遣晴雯》作者是蕓窗的佐證。
第四,蕉窗在他處未多見。子弟書東調(diào)代表人物是韓小窗,西調(diào)代表人物為羅松窗,二人并稱“二窗”。受他們影響,子弟書作者筆名叫“窗”的較多。除前面提到的蕓窗、蕉窗外,還有竹窗、明窗、閑窗、雪窗、幽窗、書窗、梅窗、晴窗、鎖窗諸位。竹窗寫過《二心論玉》《綠衣女》;明窗寫過《雙官誥》《風流詞客》;閑窗寫過《女觔斗》《一疋布》《全彩樓》《梅妃自嘆》等;雪窗寫過《十面埋伏》《射鵠子》;幽窗寫過《拐棒樓》《鐘生》;書窗寫過《擊鼓罵曹》《趙五娘吃糠》;梅窗寫過《天緣巧配》;晴窗寫過《葦蓮換筍雞》;鎖窗寫過《走嶺子》;……這些叫“窗”的子弟書作者名字,也是前人從子弟書作品中提煉而來,其是否準確,不在本文探討之列。目前看這些叫“窗”的作者只傳下來一段作品的不止一位,其他只留下一曲子弟書的寫手也不在少數(shù),為什么蕉窗就不能只留下一段呢?
關德棟、周中明在《論子弟書》[13]56-62談到子弟書作者的社會地位時寫:“蕉窗在《遣晴雯》詩篇末尾說‘蕉窗下,醫(yī)余兀坐無窮恨,閑消遣,楮灑凄涼冷落文?!髡邉t是位醫(yī)生?!标P于《遣晴雯》作者從醫(yī)的觀點誰先,未考,倒是被多家認可并提及。
耿瑛在《紅樓夢子弟書》序言里寫:“僅從《遣晴雯》中‘蕓(蕉)窗下醫(yī)余兀坐無窮恨’一句,得知蕉窗氏乃是一位從醫(yī)為業(yè)的業(yè)余作者。”[5]3《車王府曲本研究》收入黃仕忠撰《車王府鈔藏子弟書作者考》一文中也有“據(jù)‘醫(yī)余’句,可知本篇作者能醫(yī)?!盵14]435的推論。陳錦釗著《子弟書研究》文稱:“據(jù)《遣晴雯》之詩篇,有‘蕓窗下醫(yī)余兀坐無窮恨,閑消遣楮灑凄涼冷落文’句,可知蕓窗系行醫(yī)為生,以醫(yī)余從事寫作子弟書?!盵15]347在《遣晴雯》作者尚有爭議的情形下,推斷子弟書名家蕓窗是一位醫(yī)生,稍顯不妥,更何況“醫(yī)余”就一定指作者是醫(yī)生嗎?
筆者認為“醫(yī)余”二字,既可以理解為此曲作者是個從醫(yī)者,給他人把脈抓藥后閑暇中浮想聯(lián)翩,握筆成文;也可以理解為其身體有恙,看罷病癥,生出煩惱,借書古人消愁遣悶,還有可能“余”指“我”,“醫(yī)”本意為治療,引申為破解。那么這句話就是說:“在蕓窗下,閑消遣著文破解我兀坐的煩惱?!?/p>
既然《遣晴雯》的作者可能從醫(yī),如果能找到蕓窗或蕉窗是個從醫(yī)的業(yè)余作者的證據(jù),是可以反推其人可能是《遣晴雯》之作者的??上|窗所留作品雖多,身世并無考。只有唐魯孫先生在《失傳的子弟書》一文中提及:“東城調(diào)又叫東韻,是高云窗、韓小窗、羅松窗所編寫?!敃r‘三窗九聲’是最博得人們贊賞的?!盵16]49-51由此看來除了公認的韓小窗、羅松窗并稱為“二窗”之外,坊間當還有高云窗、韓小窗、羅松窗并稱“三窗”的傳聞。這里提到的“高云窗”,當為蕓窗。韓、羅二窗均為子弟書的專業(yè)作家,能與二窗并提為三窗,蕓窗是業(yè)余作者的可能性不大。且通讀蕓窗所留其他子弟書篇章,并無其從醫(yī)或因患疾去看病的句例,而蕉窗確在他處無多記載,所以無法從作者職業(yè)或身體狀況這個角度來推斷《遣晴雯》的作者歸屬。
現(xiàn)存蕓窗作子弟書,嵌名之處列出:(1)《武陵源》(一回)詩篇:幽齋雨過晚涼天,鳥語花香景物妍。小幾攤書評往事,蕓窗握管注新編;卷末:只因為日長睡起無情思,拈微辭蕓窗偶遣一時閑。[11]144,145(2)《飛熊夢》(《渭水河》五回)卷尾:癡人蕓窗把筆閑成段,留與詩人解悶題。[11]928(3)《漁樵問答》(一回)卷尾:度炎暄乘閑偶弄蕓窗筆,譜新詞為與知音作品評。[11]190(4)《林和靖》(一回)卷尾:只因為乘閑偶寄蕓窗興,感知音筆下傳奇衍妙文。[11]151(5)《梅嶼恨》(四回)卷尾:度殘春蕓窗偶閱西湖志,吊佳人小傳題成遣素懷。[11]704(6)《刺湯》(二回)詩篇:半啟蕓窗翰墨香,蕭蕭風雨助凄涼。[17]277
可以看出,蕓窗比較自如的自稱方式是“蕓窗握管”“蕓窗偶遣”“蕓窗把筆”“偶弄蕓窗筆”“偶寄蕓窗興”“蕓窗偶閱”,其特點是將“蕓窗”換成“我”,我握管、我把筆、……表達意思完全不變。而在《遣晴雯》中,若將“蕓窗下”的“蕓窗”替換成“我”便不成句,相反“蕉窗人”處換成我,則完全通順。
在蕓窗作子弟書《梅嶼恨》中,還看到這樣的詩篇:小院春歸寂寞中,海棠枝上鳥啼紅。一窗冷雨三更夢,半榻愁帷午夜鐘。[11]698《梅嶼恨》詩篇中嵌入的“一窗”和《遣晴雯》中的“蕓窗”一樣,當同屬景物描寫。如果蕓窗是《遣晴雯》的作者,那豈不是一窗也可以是《梅嶼恨》的作者?實際上,《梅嶼恨》曾一度被誤以為是韓小窗的作品,傅惜華《子弟書總目》[18]73,122和關德棟《曲藝論集·現(xiàn)存羅松窗、韓小窗子弟書目》[19]134,《梅嶼恨》作者均注為韓小窗,即因《梅嶼恨》“度殘春蕓窗偶閱西湖志”句,有抄寫別本為“夏日長小窗偶閱西湖志”所誤。黃仕忠《車王府鈔藏子弟書作者考》:“疑小窗名頭大于蕓窗,后人遂改蕓窗之句為小窗之標識,以高聲價?!盵14]427這種分析并不無道理。筆者所見還有將二凌居士為《黛玉悲秋》題跋略為修改,刊印在《圣賢集略》之扉頁的做法(3)見光緒乙亥季春(1875)文盛堂、盛京財神書坊、會文山坊《黛玉悲秋》及光緒丙午年仲秋(1906)盛京老會文堂《圣賢集略》。。蕓窗又比蕉窗名聲響亮,有無假托之嫌呢?
按子弟書署名慣例,從《遣晴雯》尾處“蕉窗人剔缸閑看情僧錄”便可判定此曲作者是蕉窗,但因此曲詩篇中的“蕓窗下”,才導致各家解讀產(chǎn)生了分歧。如果“蕓窗下”處是“蕉窗下”,此爭議可休矣。
《遣晴雯》別本恰恰如此!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遼寧分會編的《子弟書選》[17]中,“蕓窗下醫(yī)余兀坐無窮恨”這句即為“蕉窗下醫(yī)余兀坐無窮恨”;《中國傳統(tǒng)鼓詞精匯》[8]選本同《子弟書選》,這和關德棟、周中明在《論子弟書》[13]56-32一文中提到的“蕉窗下,醫(yī)余兀坐無窮恨”高度契合?!都t樓夢子弟書》雖記為“蕓窗下”,204頁注釋云:“蕓窗,別本作蕉窗?!?/p>
既然有別本“蕉窗下”,且出處多達四種,為什么筆者沒有根據(jù)這些下結(jié)論認定作者是蕉窗無疑呢?因據(jù)筆者所了解的情況看,這四版是有關聯(lián)的。按時間排序依次為:遼寧曲協(xié)《子弟書選》(1979),關德棟、周中明《論子弟書》(1980),胡文彬《紅樓夢子弟書》(1983),劉新《中國傳統(tǒng)鼓詞精匯》(2003)。
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遼寧分會編《曲藝通訊》1980年第三期,楊(天)微先生《關于〈子弟書選〉的校訂》一文記述:“中國曲協(xié)遼寧分會去年編印了一本《子弟書選》,收韓小窗等二十位作者所著子弟書83段197回(應為198回,羅松窗《秦王吊孝》從結(jié)構(gòu)及韻腳看分明為兩回,但抄稿未分回,姑從抄稿)。這些書段據(jù)傅惜華先生珍藏抄稿編印。1963年,春風文藝出版社擬正式出書,曾得到傅先生大力支持,凡可約略考出作者的抄稿全部獻出。后出書因故中輟,不幸中之幸,在那阬火騰焰的年代里,它卻得以保存下來。傅先生手中所存那一部分作者不可考的子弟書抄稿,卻劫灰飄揚不復可睹了。這些資料的散失,是我國曲藝史乃至文學史研究中不可彌補的損失?!盵17]35-36
《子弟書選》所錄曲本為耿瑛先生1962年從傅惜華處覓得,雖然只是給研究者提供的內(nèi)部資料刊本,但所選作品皆為“略考”過作者的。《子弟書選》校對并不完善,但是“蕉窗下”一處絕非錄入排印錯誤。
筆者藏有關德棟先生寫給耿瑛先生的1979年到1998年之間的親筆信23封,最早的一封從郵戳看是1979年7月5號,對編輯中的《子弟書叢鈔》多有談論;收到遼寧曲協(xié)印《子弟書選》的回信落款11月29號夜,時間當同為1979年。而關德棟、周中明撰《論子弟書》一文初稿1979年6月18日寫于合肥,7月改于上海,1980年1月重訂于濟南。故關德棟先生的文章極有可能是借鑒了《子弟書選》中的“蕉窗下”之文。耿瑛與關德棟、周中明等十人為“子弟書研究會”(4)子弟書研究會:1987年6月在北京成立。發(fā)起人十位:王文寶、白化文、關德棟、李萬鵬、李鼎霞、陳文良、周中明、耿瑛、閻中英、程毅中。發(fā)起人,他們就子弟書作者問題時有溝通,如果《子弟書選》“蕉窗下”處排印錯誤,以幾位的學術態(tài)度,此事后續(xù)一定會有修正。
胡文彬編《紅樓夢子弟書》的校對和注釋是胡文彬先生和此書的責編耿瑛先生多次探討溝通并共同完成的。
又據(jù)沈陽曲藝家協(xié)會主席穆凱回憶,《中國傳統(tǒng)鼓詞精匯》是顧問劉英男先生請耿瑛先生代為排序并擬寫的序言。
四條線索歸一,筆者雖深知耿瑛以治學嚴謹著稱,絕不會杜撰一個“蕉窗下”出來。但正所謂孤證不立,今只有找到“蕉窗下”的原抄本才能作為實證,惜傅惜華藏本早年已寄回傅惜華之女傅玲處,并未留存影印件,實為憾事。
目前筆者能看到的《遣晴雯》抄本影印件四種:(1)百本張(〈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雙紅堂文庫藏:稀見中國鈔本曲本匯刊〉[18]56和〈橫濱市立大學紀要:子弟書集〉[19]影印均為百本張抄本);(2)首都圖書館編《清車王府藏曲本》[20]51所錄抄本;(3)《俗文學叢刊》[21]396-405所錄抄本;(4)《故宮珍本叢刊:岔曲秧歌快書子弟書》[22]290所錄抄本,此曲開篇處均作“蕓窗下”。但值得注意的是,《遣晴雯》中的“空留下一抔凈土伴秋林”句,以上四個版本分別抄寫為:“空留下一壞凈上伴秋林”“空留下一盃靜土伴秋林”“空留下一坯凈土伴秋林”“空留下一壞凈土伴秋林”,竟然無一不訛。再看“蕉窗人”句,四種抄本及《子弟書選》均同,只有《紅樓夢子弟書》為“蕉窗氏”;“剔缸”句四抄本相同,《子弟書選》和《紅樓夢子弟書》為“剔燭”?!都t樓夢子弟書》收錄的此曲標注“據(jù)北京大學藏車王府抄本迻錄”,對照后與車王府抄本不盡相同,《子弟書選》與《紅樓夢子弟書》所收的版本差別更大,不僅詞句有別,前者比后者還多16句出來,《子弟書選》錄入的傅惜華藏本(或為別埜堂本)也非上述四種抄本之一。《遣晴雯》當至少另有兩種抄本曾傳世,也即是說,詩篇中的“蕉窗下”的別本多半是存在過的。
崔蘊華在《書齋與書坊之間——清代子弟書研究》[23]68中對“窗”的意向敘述頗有道理,其認為窗具有三重含義:隱署作者名諱;營造創(chuàng)作意境;透窗以觀萬千。
子弟書《一顧傾城》結(jié)尾有句:“伯莊氏小窗無事閑中筆,這就是一顧聯(lián)姻子弟文?!盵5]2491這里的“小窗”到底是哪一種含義呢?
陳錦釗輯錄《子弟書集成》[5]2484中,《一顧傾城》注“伯莊氏作”,顯然是把小窗當成了創(chuàng)作情境,并沒有因為小窗作品頗多,且是知名的子弟書作家,伯莊氏又同樣“迄尚未多見”,而將這段子弟書標記為韓小窗作。那么,在伯莊氏和小窗同時出現(xiàn)時,確認伯莊氏為作者;蕓窗下和蕉窗人(氏)共存的作品中,為什么只認可名氣更大的蕓窗呢?
黃仕忠撰《車王府鈔藏子弟書作者考》一文對最初車王府曲本的整理情況有回顧:“〈車王府曲本編目〉只是一個目錄,雖間或標明作者為誰,卻沒有說明所據(jù);從其題署看,一部分是文內(nèi)嵌有作者名字,其作者可以得到旁證的;一些則是據(jù)本文而作的揣測,頗有可商議者;另有少量題稱,頗不經(jīng)見,細加考察,疑為附會或誤題。筆者曾詢及當初參與編目的先輩,當時他們尚是在校學生,以數(shù)十人之眾,在大躍進的背景下,在短時間內(nèi)完工,未敢謂翔實;兼以原始資料早已散佚,今已不復記其所據(jù)?!盵14]414
據(jù)此看來,因最初匆忙的整理工作,看到詩篇中有“蕓窗”二字,即將《遣晴雯》記錄為蕓窗所作,也是有可能的;后又有研究者看到尾句,遂改錄作者為蕉窗。而蕓窗認定之影響久未消除。
對于在同一篇子弟書中,有多處疑似嵌名的,不同抄本所記有出入的同一曲目,作者歸屬的考證,不能根據(jù)作者的知名度和作者留有作品數(shù)量來推斷,應根據(jù)曲中語境、抄本時間、版本差異、題跋記載、知情者口述和相關文獻綜合考慮才顯客觀。
綜上,筆者認為《遣晴雯》作者為蕉窗的可能性非常大,起碼不能僅僅從詩篇來斷定作者是蕓窗,更無法從現(xiàn)有資料否認蕉窗的存在。也有人猜測“蕉窗人”為蕓窗自稱之偶題。蕓窗家的窗欞外蕉樹綽約,他寫到尾處,抬眼一看,窗景入詞,即蕉窗便是蕓窗,蕓窗就是蕉窗。蕓窗為北京作家,窗外應不生芭蕉樹?!段淞暝础非昂筇峒笆|窗二字,何苦在《遣晴雯》中避諱重復,憑想象隨意偶題呢?然此猜測雖牽強卻無法排除。即便為偶署,作者在不同時期署名有本名、字、號、筆名等亦司空見慣,實不影響將《遣晴雯》作者標注為“蕉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