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外國人視角中的三峽纖夫

唐春生 崔瑞喆 楊茂林

三峽研究 欄目主持人：滕新才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特殊的生計(jì)方式。在沒有機(jī)動動力的年代，三峽纖夫厚實(shí)的肩膀，承載著峽江人民生產(chǎn)生活的希望，把川江號子的天籟之音，灑向滔滔長江。自1911年德國人費(fèi)里茨·魏司用照相機(jī)記錄這個特殊群體以來，三峽纖夫備受世界關(guān)注。歲月滄桑，三峽纖夫或?qū)⑾?，但他們勤勞的身影，永遠(yuǎn)鐫刻在三峽峭壁上。

近代外國人視角中的三峽纖夫

唐春生1崔瑞喆1楊茂林2

（1．重慶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社會學(xué)院，重慶 401331）（2．西南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重慶 400715）

近代以來川江航運(yùn)繁榮，纖夫群體逐漸壯大。許多外國人入蜀游覽并寫下大量游記，對一路上所見到的纖夫花費(fèi)了大量筆墨加以記錄。借助這些游記可對近代三峽纖夫的種類、用量進(jìn)行深入研究。纖夫拉纖時的工具、號令鼓聲以及川江號子在游記中亦有豐富的反映。

三峽航運(yùn)；纖夫；外國人；游記

文獻(xiàn)表明，三峽地區(qū)唐代開始有纖夫，《太平廣記》載唐代三峽地區(qū)出現(xiàn)了以“牽挽”為業(yè)的纖夫[1]804。至于牽夫所用的工具，宋人王周《志峽船具詩序》有過說明：“崖石如齒，非麻枲紉繩之為前牽，取竹之筯者，破而用枲為靭以續(xù)之，以備其牽者，謂之百丈。”[2]3：1758因?yàn)榘哆叺摹把率琮X”，用麻繩牽引舟船，麻繩易“遇石輒斷”[3]193，于是剖竹制成靭索（百丈）更為耐用。宋人程大昌對此說得很清楚：“劈竹為大辮，用麻繩連貫以為牽具?！盵3]193以百丈系于船身，牽引前行的人就是纖夫。宋人詩文中多見以百丈拉船的牽夫。王周《志峽船具詩·百丈》：“百丈為前牽，萬險即平砥。破之以筼筜，續(xù)之以麻枲?！盵2]3：1760袁說友《過新灘百里小駐峽州城》也說：“遐觀一舟來，掀浪嘈鼓鉦。群夫山下蟻，百丈風(fēng)中箏?！盵2]48：29887

至清代，三峽航運(yùn)之繁盛遠(yuǎn)超前代。三峽地區(qū)多險灘，盡管官府與私人多次出資整治川江險灘，如湖北鹽商李本忠出資整治過險灘，但光緒時川江險灘依舊是“棲比而數(shù)，不可枚舉”[4]269。艱難的航運(yùn)使得纖夫數(shù)量大增，纖夫也大量出現(xiàn)于詩文中。清人吳升《蜀船雜詠》描寫纖夫“全身傴僂兩肩赪，百尺長茭蟻聚行”[5]4401。貝青喬《荊江舟行雜詩》注：“峽船大者用橈夫百人，次用四五十人，出峽后，只用十余人矣。”[6]107這說的是下水船的情況。上水船用的纖夫更多。嚴(yán)如熤說從荊州、宜昌而來、沿江上行至重慶的纖夫，一時走不了的，如以十天計(jì)，會聚有三四千人，如以月來計(jì)，則會達(dá)萬余人[7]968。

關(guān)于三峽地區(qū)的纖夫，黃純艷教授考察了宋代內(nèi)河船夫群體的構(gòu)成與生計(jì)，提及了川江料馬船纖夫的數(shù)量及三峽纖夫的來源，對三峽纖夫的辛勞與高超本領(lǐng)也有所介紹[8]。至清代，川江航運(yùn)迅速發(fā)展，纖夫群體數(shù)量大增。學(xué)術(shù)界對這一群體多有研究，秦和平研究了纖夫與啯嚕的關(guān)系，他認(rèn)為啯嚕主要由失業(yè)纖夫轉(zhuǎn)化而來[9]。陳新立對纖夫群體壯大的原因、纖夫的權(quán)益保障與糾紛做了比較詳細(xì)的論述，但其論述對象不只限于纖夫[10]。

宜昌、重慶開埠后，外國資本、貨物沿長江進(jìn)入西南地區(qū)，外國人得以深入內(nèi)地，進(jìn)行直接且深入的考察，并寫作了大量的游記、日記、詩文、調(diào)查報(bào)告等文字材料。姚剛對為英人提供服務(wù)的纖夫的工作、生活狀況和信仰等進(jìn)行了簡短的論述[11]。陳麗娟利用日本人的游記對纖夫的各種情況進(jìn)行了描述，包括拉纖工具、纖道、拉纖場景，以及艱辛的生活等各個方面[12]。譚建川也利用日本人的游記進(jìn)行過研究，但涉及三峽纖夫的內(nèi)容有限[13]。我們在較為全面地收集外國人游記資料的基礎(chǔ)上，借助這些“異域之眼”，對三峽纖夫這一群體再加以探討，或可加深對他們工作狀況和生活條件等方面的了解。

一、三峽地區(qū)纖夫的種類及行船纖夫的數(shù)量

外國人對三峽地區(qū)纖夫的觀察仔細(xì)，依據(jù)他們的記載，將這一群體分為隨船纖夫與應(yīng)急性纖夫（或稱臨時雇傭纖夫）。

（一）隨船纖夫

這類纖夫，是船長于船只出發(fā)前招募隨船航行的民工。船平靜行駛時則劃槳前行，遇險灘則下船拉纖。上文中，嚴(yán)如熤提到的自荊州、宜昌到重慶的纖夫，就是隨船纖夫。日本人中野孤山于宜昌碼頭準(zhǔn)備溯江而上時，見到了大量等待被招募的船夫，“過三峽的船只，需要在此港備齊能支撐幾十天生活的柴米油鹽，還要在此地雇好苦力船夫等。一艘船所需船夫少則不下三四十人，多則達(dá)一兩百人”。這些苦力船夫擠滿碼頭，“大多數(shù)兩手空空，無家可歸”，都是窮苦出身的人[14]49。謝立山記錄了在宜昌所雇傭的船只對船上人員的配置：7名船員與15名纖夫。船員包括船長、頭槳手或引航員、舵手、三名甲板水手以及一名廚師[15]4。他明確將船員與隨船纖夫做了區(qū)分，并有人員數(shù)量的要求。隨船纖夫在大船上需求量極大，立德說“一艘150噸的大帆船擁有100多名船員，其中70至80人為纖夫”[16]51。

隨船纖夫不僅負(fù)責(zé)拉纖，在無須拉纖時還得劃槳。中野孤山在記述航行情景時就提到船夫既要搖櫓又要拉纖[14]53。前引文中謝立山對船員與纖夫做了明確區(qū)分，船員中并沒有負(fù)責(zé)劃槳之人，劃槳實(shí)際上交由纖夫完成，“當(dāng)航道不能拉纖時”，這些纖夫“就用船槳劃船”[15]5。英國人莫理循溯江而上時，其所雇小船上的四名水手便承擔(dān)拉纖與劃槳的雙重責(zé)任，一般情況下他們負(fù)責(zé)駕駛船只，遇到湍流險灘時便“跳上岸去，把纖繩緊緊拴在石頭上”，成為纖夫[17]9，15。立德所乘坐的船只被“沖向下游時”，“劃船工們突然停下，拿起纖繩跳出去，將船拉至一塊巖石的前方”，化解了船被沖走的危險[16]90。唐納德·曼尼也記載，“若風(fēng)力不強(qiáng)，則船上絕大部分船夫需下船拉纖”[18]24。竹添進(jìn)一郎也見過類似情景：“大抵上峽之舟，皆候風(fēng)掛帆，又有數(shù)十人牽之，蹈懸崖而行。遇路絕不可行者，輒皆上舟，蕩槳搖櫓?！盵19]47在筆者所見的溯江而上的外國人游記中有極多類似的記載，可見隨船纖夫同時負(fù)責(zé)劃槳與拉纖是司空見慣的，“劃船工”與隨船纖夫應(yīng)屬同一群體。

（二）應(yīng)急性纖夫

過險灘時，船只僅憑隨船纖夫的力量無法擺脫困境，便在當(dāng)?shù)毓蛡蚺R時纖夫，以便順利過灘。對于應(yīng)急性纖夫這一群體，外國游人記述極多。如《西洋鏡》中記載：“每一處險灘附近都有一批纖夫。他們居住在岸邊的茅草屋里，隨時等候船夫叫喚拉纖?！盵18]34《江行五月》也說逆激流上行時，“船主必做之事就是帶著幾吊銅錢上岸，召集能找到的所有百姓（附近通常都會有一個固定或臨時的村落），請他們幫忙拉纖”[20]114?！吨袊鴪D像記》中對此也有記載：“這條河的多處險灘催生了一個具有眾多人數(shù)的職業(yè)，也就是纖夫。他們的工作是拖拽那些逆流而上途經(jīng)這一湍急危險水域的船只。這些人住在河岸盡可能靠近水邊的小屋里?！盵21]32

據(jù)此，可對應(yīng)急性纖夫這一群體作一概括：他們聚居在三峽兩岸的險灘和激流附近，等待過灘船只的招募，去“拖拽那些逆流而上途經(jīng)這一湍急危險水域的船只”，以獲取微薄的工錢。

應(yīng)急性纖夫并不只是身強(qiáng)體壯的成年男性，老弱婦孺也會從事這一工作。武爾士在《長江激流行》中說：纖夫“不乏婦女和孩子。他們單個的力量不足為道，但是他們?nèi)藬?shù)眾多”[22]38?！督形逶隆分幸灿蓄愃魄闆r的記載：“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來了，把各自的肩帶套在纖繩上，船主會向他們支付些工錢?！盵20]119光緒六年，四川當(dāng)?shù)毓賳T在灘規(guī)中說，從事纖夫工作的大多是川江兩岸的貧民，“趁取征貲藉糊口”[10]193，為維持生計(jì)，全家男女老弱才一起出動。這些臨時充當(dāng)纖夫的人，由于沒有經(jīng)過什么培訓(xùn)，其技能并不大好。武爾士曾見過九個纖夫，“由于在岸上并沒有任何人教導(dǎo)這些臨時性助手們怎么做，他們干起來有些笨手笨腳”[22]59。

受航運(yùn)條件的影響，纖夫并不是整年都從事拉纖，在無法拉纖的季節(jié)則從事農(nóng)耕。三峽航運(yùn)受季節(jié)影響較大。由于三峽險灘密布，當(dāng)“河流處于低水位時，也就是從每年11月中旬到次年3月中旬或更晚這段時間”，只有舢板能困難通行，而一年中的其他時間“水流非常湍急，船只航行使用拉纖都極其困難，甚至經(jīng)常不可能使用拉纖”[15]7。因此，6月中旬，宜昌至重慶基本停止上游貿(mào)易，直到9月中旬或更晚些，才視降雨量及河流狀況恢復(fù)航運(yùn)，因此“冬季帆船往來最為頻繁”[23]38。當(dāng)立德夏季通過新灘時發(fā)現(xiàn)：巖石巨礫都隱匿不見，還有那些冬天搭建的簡陋棚屋也不見了，纖夫回家耕田去了[23]40。可見聚居在新灘附近的纖夫具有雙重身份：既是纖夫也是農(nóng)民。其他臨時聚居在各處險灘的纖夫應(yīng)也是如此。有的纖夫聚居在各處險灘，形成了一些“固定或臨時的村落”，如新灘鎮(zhèn)，這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三峽兩岸的聚落形態(tài)，或是一個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

（三）纖夫的用量

纖夫的用量，逆流而上的船只一般要多些。但所需纖夫的數(shù)量的多寡，也得視船只大小和水情的險順而定。莫理循溯江而上時所乘坐的小木船只有4名水手，同時負(fù)責(zé)駕駛船只和拉纖，遇到急流時又臨時雇用了一名水手和幾個纖夫[17]9?？梢娺@艘小船最多僅需纖夫10名。前文提到的謝立山所乘坐的船只，是宜昌港口“僅有兩三艘”的小船，隨船纖夫有15名，過灘時也并沒有雇用別的纖夫。立德也記錄過其乘坐船只雇傭纖夫的數(shù)量，船上原有4名纖夫，而在過灘時“又用四便士雇了12名苦力共同拉纖”[16]50?？梢娺@類小船最多時也僅需十幾名纖夫。

而另一些船只所需纖夫的數(shù)量要多得多，少則二三十人，多則七八十人，一遇急流險灘，甚至要兩三百人[14]210。山川早水所見一艘“像房屋似的大船”，“陸地上有五六十人近乎是爬行著拉纖”，又有一艘“裝載十萬多斤的大船”由“五六十個纖夫在對岸的石道上極力拉著船”[24]25，221。立德見到一艘150噸的大帆船，船員中有“70至80人為纖夫”，這些纖夫當(dāng)是隨船纖夫[16]51。唐納德《西洋鏡》說：“要拉動一艘大船前行100碼，60多名纖夫連續(xù)工作近2小時?！盵18]42以上是沒有遇到險灘時大型船只所用纖夫的數(shù)量，一般不超過80人。而大型船只過灘時?？梢娚习偕踔炼俣嗝w夫共同拉纖。立德滯留于歸州時觀察船只繞過鵝卵石岬角時，見到了“80或100人協(xié)同”著拉纖[16]78?！督形逶隆分幸灿涗洠骸吧纤菁ち鲿r”，“有時一次就動用80名至100名纖夫”[20]115。在另一次航行中，立德見到“100多人用三根巨大的纜繩吃力地拉著帆船”[23]35。

據(jù)此可見，逆流上行，如果船只較小、水情良好時，所需纖夫便少，甚至十幾人就可過灘；相反，大型船只過激流險灘時所需纖夫極多，就是一二百人同時拉纖的情況也不少見。

當(dāng)然，船只下水順流時，航行條件好了很多。據(jù)中野孤山記載：“如果是下水船，只要巧妙地操縱舵桿就能平安無事地闖過險阻?！薄跋滤恍璺置刖湍芡ㄟ^的險灘，上水船花上六七個小時的情況屢見不鮮?！盵14]210這種情況下，船只所需要配備的纖夫就少了不少。嚴(yán)如熤《三省邊防備覽》說：“下水重船需水手較上水為少，每只多止三四十人。計(jì)重慶所至上水船每日以十船為率，是水手來七八百人，所開下水船每日亦以十船為率，是水手去三四百人?！盵7]968由此可見，上水船所需纖夫人數(shù)為多，通常約七八十人，為下水船所需人數(shù)兩倍左右。

二、纖夫的竹索·號令鼓聲·川江號子

纖夫拉纖需用纖繩。為經(jīng)久耐用，自唐代以來纖繩便主要用竹子制成。立德記載說纖繩是用竹子的篾青制成，編成胳膊粗的纜索[16]51?！哆z失：1920—1941年的中國》一書也載纖繩是“幾十只破竹絞成的幾十丈長的竹索”[25]191?！段餮箸R》中也說“纖繩由竹條制成，鋒利如刃，動輒便會磨破手”[18]34。但纖繩也有非竹繩，如《巴蜀老照片》就記載纖夫和船員拉纖時用的是纜繩[26]35。根據(jù)船只的大小，所用纖繩也有粗細(xì)之分。中野孤山所見的纖繩就有粗細(xì)好幾種[14]210?！堕L江激流行》中的記載更為準(zhǔn)確，武爾士說：“拉纖用的纖繩，按照木船的大小，分別由三、四、五股合成?！盵22]38為了增加纖繩的承受力，甚至還將細(xì)的纖繩綁于粗纖繩上[26]37。

纖夫使用纖繩的方式也值得注意?！段餮箸R》中對此記載得最為詳細(xì)：“他們拉纖時帶著特制的肩帶，肩帶另一頭牢牢系在纖繩上。一般是系活結(jié)，一擰便可脫落。”[18]34可見纖夫拉纖時并不是直接手抓纖繩，而是背著特制的肩帶與纖繩連接起來，為了防止意外，肩帶還是活結(jié)的?！栋褪窭险掌分幸灿蓄愃频挠涊d：“纖繩與肩膀上套著的繩套連接在一起?！盵26]37

雖然纖繩韌度極大，“但被巖石不斷磨損，一根纖繩只能使用一個單程旅途”[16]51。纖繩斷裂導(dǎo)致的船難也發(fā)生過。莫理循曾說，他的朋友乘坐的船只過新灘時纖繩斷裂，“船碰撞在石頭上，被撕成碎片，所帶東西也全部毀壞，他死里逃生”[17]36。莫理循自己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他說：“我們的纖繩完全被擦破，我們又處于兩塊巨石之間的急流中，情況萬分危急！”[17]30立德也記載過纖繩斷裂導(dǎo)致的船難，“嘉德納領(lǐng)事和從漢口來的兩個朋友上個月在新灘出事，就是由于纖繩被巖石掛住后突然折斷之故”[16]59。

為安全航行，纖夫須聽命于船上指揮者發(fā)出的各種號令聲，通常用擊鼓的方式發(fā)出。外國人游記中對此也有記載?！哆z失：1920—1941年的中國》中也有記載：“（泄灘）河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巨大的漩渦，為了克服這一困境，通常需要六七十、甚至三百名纖夫，利用竹索齊心協(xié)力，在船頭鑼鼓的指揮下越過險灘?！盵25]213謝立山記載：“當(dāng)纖夫們上岸時，甲板上的其他人全都忙碌起來，廚子同樣承擔(dān)著重任，他會敲打放在桅桿底部的小鼓，向幾乎總是處于聲音能到達(dá)范圍以外的纖夫發(fā)信號?！盵15]5除鑼鼓外，還輔以鐘、炮發(fā)出的聲響來號令纖夫。據(jù)中野孤山記載，鼓聲、鐘聲、炮聲分別是通過小、中、大灘的信號[14]52。纖夫拉纖時“以呼號、擊鼓、敲鐘、放炮來傳遞各種信號，猶如古代的戰(zhàn)爭場面”[14]210，場面緊張激烈。

就鼓聲而言，不同的節(jié)奏也有不同的含義?！堕L江激流行》：“船上，有人敲打一種扁平的小鼓，發(fā)出信號，纖夫們開始拉纖。”[22]38《扁舟過三峽》：“大帆船上的鼓手用盡氣力不斷擂鼓，這是讓纖夫使出最大力量的信號，其中變換穿插‘num-ti-tum，num-ti-tum’的鼓點(diǎn)子，這是表示停止拉拽的信號?！盵16]78開始拉纖、使大力、停止拉纖的信號各有所司。船上擊鼓的，主要是廚師?！栋褪窭险掌氛f：“船上的廚師敲出鼓點(diǎn)，為纖夫們加油鼓勁，這是他的職業(yè)之一。”[26]37《江行五月》也說：“獨(dú)眼龍廚師就會把一面小鼓敲得砰砰作響，大聲呼喊，讓纖夫們停止拉纖?！盵20]115謝立山所記稱“當(dāng)纖夫們上岸時，甲板上的其他人全都忙碌起來”，廚子“通過敲打放在桅桿底部的小鼓”，向纖夫發(fā)出信號[15]5。

《中國風(fēng)情》記載：“每個纖夫的肩上都束著纖繩，他們一起唱著號子?！盵17]20川江號子是纖夫拉纖時為協(xié)調(diào)動作、彼此激勵而發(fā)出吶喊的聲音。纖夫們一邊喊著號子，一邊艱難前行。立德說纖夫如發(fā)出“chor-chor”的喊聲，表示“上胛”，即把繩子套在肩膀上[16]78。《巴蜀老照片》中也記載：“（纖夫）大聲喊著號子，在江邊礁石間的小徑上艱難前進(jìn)……纖夫們用盡了最大力氣：他們彎著腰，孤注一擲地用手緊摳住地面上的石頭；他們所吼出的號子，剛剛還從峽谷的另一面?zhèn)鱽砘匾簦F(xiàn)在只能聽到沙啞的喘息聲；直到突然之間纖夫老大又吼出一段新號子，所有的人開始附和?！盵26]37可見纖夫用號子聲互相激勵并且協(xié)同動作。纖夫不只拉纖時喊號子，劃槳時亦會喊號子。謝立山記述了這個場面：“他們就用船槳劃船，喊號子的領(lǐng)唱通常會喊起行船號子，全體船員都會一起大聲喊號子，他們的號子聲在峽谷中的懸崖峭壁間回響?！盵15]5立德說纖夫號子聲“幾乎蓋過急流的咆哮聲”，號子聲還可用來協(xié)調(diào)做出各動作時的時間[16]78。

纖夫之拉纖必須與其他船工通力合作才能使得船只安全通過險灘。外國人的游記在描述過灘時極少僅談纖夫拉纖，往往還會對其他船工的工作加以記述。中野孤山記錄了一段船只逆流而上，船員與纖夫相互配合的情景：

操鐵鉤的人要接近巖石，撐竹竿的人要避免船只撞上巖角，把舵的人負(fù)責(zé)繞開淺灘。船上系幾條竹纖繩，在岸上拉。一條繩子需要幾百個苦力，又要一人喊號子進(jìn)行指揮。[14]52

操鐵鉤的、撐竹竿的、把舵的、喊號子的，和纖夫相互之間協(xié)作、配合，有時甚至連船上的廚子也“承擔(dān)著重任”，他會敲打小鼓，向“纖夫發(fā)信號”，以達(dá)成船上與纖夫的完美配合。[15]5

立德在《扁舟過三峽》中也對纖夫與其他船員相互配合過險灘有過描述：纖夫“登上岬角”，船上的人則要用竹竿“利索地將船頭擋開，使其不致撞上巖石”，舵手要使“船頭正對水流”，同時還要指揮纖夫?qū)⒗w繩“什么時候拽緊，什么時候松開”[16]58。

纖夫與船員之間的配合是通過操控纖繩來實(shí)現(xiàn)的。拉纖時纖繩系在船上，但纖繩需要“不停地伸長或縮短”，船上的船工得承擔(dān)這方面的工作，同時還要有一艘快艇在水上不斷查看拉纖之狀態(tài)，以“驗(yàn)證和補(bǔ)充糾正”船上之人“操縱纖繩的決斷和方式是否正確”[16]94。

三、纖夫的日常生活與薪酬待遇

三峽航運(yùn)中船只若溯江而上，必然要在纖夫的幫助下過灘。出入三峽的外國人花了大量筆墨，記述了他們所見的纖夫拉纖的場景。中野孤山的《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載兩三百人拉纖的場景云：

一旦遇到急流，撐船的竹竿就彎曲如弓。纖夫弓著身子拼命拉纖，頭幾乎要挨到地面。盡管這樣，船還是像蟲子一樣挪步，遲遲不肯往前。要是此時繩索斷裂，船將瞬間撞上暗礁，化為碎片。[14]210

中野孤山將纖夫“拼命拉纖”與船“不肯往前”作對比，顯出纖夫拉纖之艱難；其假設(shè)纖繩斷裂，則船將化為碎片，雖沒有說出纖夫之下場，但其危險可想而知。拉纖之艱難，許多外國人游記中都曾提到。唐納德·曼尼著《西洋鏡》對此描述極為準(zhǔn)確：“要拉動一艘大船前行100碼（91.44米），要60多名纖夫連續(xù)工作近2小時。他們手腳并用，深深陷進(jìn)河沙中，一步一步向前挪，一英尺一英尺向前拉動大船。”[18]42拉船前行還不到一百米，就需要60多名纖夫，“手腳并用”“一步一步”“一英寸一英寸”，花費(fèi)近兩小時的時間才能走完。溯江而上的船只在險灘“花上六七個小時的情況屢見不鮮”[14]210。類似記載甚多，如立德觀察到的情景，纖夫們“每走一小步胳膊都要前后甩動，向前彎著身子，手指頭都幾乎觸到地上”[16]78。又如前引文中所提到的纖夫“弓著身子拼命拉纖，頭幾乎要挨到地面。盡管這樣，船還是像蟲子一樣挪步”[14]211。

纖夫拉纖的艱難還體現(xiàn)在工作環(huán)境之險惡。纖夫常行走于三峽兩岸的巖石縫隙與懸崖之上，他們“時而在山崖上攀爬，時而在犬牙交錯的巖石上奔跑”[14]53。立德的描述極為生動：

他們跳到巖石上，拉著纖繩，爬過巨大的圓石，沿著狹窄的巖礁前進(jìn)，巖礁剛能容下活躍的四川船工穿草鞋的雙腳。[16]47

中野孤山也有極為形象的記載：

船行艱難，船夫肩挎纖繩，攀爬巨巖，跨越怪石，牽引著船只。偶爾有纖繩被暗礁掛住，船夫便赤身跳進(jìn)汪洋一片、濁流千尋的江中去解開纖繩，宛如水獺躍入江中捕魚一般。[14]54

如不能冒險將掛住的纖繩解開，船只便會“隨波逐流”或者“一頭撞上水中的礁石”[18]26。立德也說有一次“纖繩被幾乎是夠不著的石頭裂縫掛住”，一個纖夫“像貓一樣爬上巖石解救了我們”[16]58。

拉纖極為危險，對于纖夫而言，受傷是家常便飯，“很多時候纖夫會被纖繩絆倒，被帶到水中，或撞上水下的卵石”[18]34而摔得鼻青臉腫。更悲慘的是，有的纖夫甚至因此失去生命。立德過三峽時就經(jīng)歷了一次拉纖事故，他說：

船老大決定走這條路，我們便過河去，順著沖力不尋常的渦流向上劃，讓纖夫們上岸，趁渦流還推著船尾時把船頭駛?cè)霙坝康暮榱鳌４娌黄鹱饔昧?，我們的船遇到下沖的激流時突然像箭一般向江心射去——纖夫們被拽倒，兩人被拖過巖石，傷得很重。[16]60

受傷的兩名纖夫當(dāng)晚被送上岸接受治療，但其中一人還是不幸死去[16]64。立德還記述了三峽兩岸不時可見的堆積死難船工尸體的白骨塔。正如立德所說：“在纖夫中發(fā)生的事故真是可怕，如果在筆直的懸崖或者參差不齊的巨大巖石上一個‘失足’，人的性命或者四肢將受到致命的傷害?！盵23]21纖夫之悲慘命運(yùn)，令人悲戚、同情。

在布萊基斯頓《江行五月》所記述的纖夫拉纖場景中還有一幅畫面頗為有趣：

當(dāng)他們抵達(dá)某處水勢異常猛烈、拉纖更加費(fèi)力的地方，一個小丑樣的家伙就會從拉纖人群中跳出來，跑到隊(duì)伍前面，在地上翻跟斗，表演各種滑稽可笑的動作來逗同伴們。然后，突然一變，開始進(jìn)行最重要的步驟，他用一根隨身攜帶的棍棒痛打他們，接著又跑到前面，雙膝下跪，與他們套近乎，此番表演就如同佛寺祭壇前所作的祈禱儀式一樣，好像是要懇請他們竭盡全力。其后，他又狠狠地鞭打他們一頓（似乎看上去是如此）。[20]109

可見，當(dāng)“水勢異常猛烈”拉纖遇到困難時，隊(duì)伍中就會跳出小丑一樣的人物，無論是“翻跟斗”“表演各種滑稽可笑的動作”抑或是用“棍棒痛打纖夫”，還是“雙膝下跪”，都是在鼓勵纖夫竭盡全力渡過難關(guān)。立德也記述有相關(guān)場面，他看見工長“脫光自己的衣服”，用沙子“涂抹自己的臉”，“手舞足蹈，嚎叫，打滾，四肢著地穿過纖夫的隊(duì)列，跳起來，沖撞他們”[16]91。除此之外，另有監(jiān)工用竹條抽打纖夫，督促其用盡全力[18]42。這些場面，應(yīng)多少帶有一點(diǎn)娛樂方式以激勵纖夫——盡管有過鞭撻行為，但并“沒多大傷害”[16]91——為克服拉纖之艱難，拼盡全力。

而《棧云峽雨日記并詩草》中對此的描述則有所不同：“一長年執(zhí)大竹條，左右指揮，勃如忿，口角吐沫，聲如洪鐘舟。人或懈，輒號呼撻背，皆隱然墳起，成紫黑色?！盵19]43文中的“長年”應(yīng)為纖頭或者監(jiān)工，而當(dāng)纖夫懈怠偷懶時，竹條抽打也不再只是做做樣子了，纖夫的背部被打得“隱然墳起，成紫黑色”。唐納德·曼尼在述及纖夫的行事原則時也說，若是有人偷懶則會受到懲罰[18]88。

纖夫拉纖時大多衣著單薄。這是因?yàn)樗麄冇袝r須入水解開纏住的纖繩，為方便起見，所以只得“穿一條單衣”[16]51。在三峽地區(qū)溯江航行的最佳時間在“10月至第二年4月”[14]70，這一時段有最為寒冷的冬天與早春，他們身穿單衣，還要不時出入水中，其悲慘境遇可想而知。更有甚者，還有些纖夫是赤裸拉纖。纖繩用竹子制成，纖繩所負(fù)擔(dān)的力量極大，經(jīng)過的花崗巖上都留有深深的凹痕[16]51。盡管纖夫拉纖時戴著肩帶，但纖繩所負(fù)載的巨大力量還是易磨破纖夫的衣服。有些纖夫?yàn)楸苊庖挛锸軗p，拉纖時便近乎赤裸。如中野孤山就曾親眼看到纖夫赤裸著身體行走于岸邊[14]62。

偶有材料涉及纖夫的身體健康狀況。立德形容他所見的一個纖夫時說：“他像許多纖夫一樣，裸露的上身長滿疥瘡?！盵16]64中野孤山描述纖夫的身形時說：“如蜘蛛、似猴子?！盵14]58雖然這可能是在形容纖夫攀爬巖石時的身姿，但也從側(cè)面說明這些纖夫瘦削的身體狀況。莫理循也說：他們“體格是最孱弱的。這些纖夫中流行著肺結(jié)核和瘧疾”[17]37。雖然材料不多，但是從這些零星的記載中也可以看出纖夫身體狀況并不好。

莫理循還對纖夫生活境遇有過描述，這一群體“貧窮饑餓”“衣不蔽體，遭受太陽暴曬”“在半饑半飽的狀態(tài)中掙扎”[17]37。在外國人的記述中，纖夫的酬勞微薄。立德說其所乘坐船只上的隨船纖夫，“兩個月的旅程只能掙2美元，船老大每天給他們?nèi)D糙米飯加一點(diǎn)點(diǎn)炒白菜以維持生命”[16]70。中野孤山所乘坐的船上，甚至發(fā)生了船工（自然包括隨船纖夫）因工資微薄而罷工的事情：

罷工是由前一天晚上?？抠缰莞蹠r船老大給船工的酒錢微薄引起的。自宜昌起程到這一天，船工每天除船老大提供的粗茶淡飯外沒吃過任何其他東西。他們本想在夔州府用酒錢大飽一下口福的，結(jié)果，領(lǐng)到的那點(diǎn)酒錢既不能滿足他們的心愿又不能滿足他們的食欲。為此，除果腹以外沒有任何欲望的苦力罷工不干了。[14]63

忍無可忍的纖夫，也只能通過罷工這種方式來表達(dá)自己的不滿。迫于無奈，船老板“給他們加了點(diǎn)酒錢”[14]63。

生活在三峽兩岸、隨時等待招聘的纖夫，生活也是同樣凄慘。據(jù)唐納德·曼尼記載，在興隆灘纖夫拉纖一次可以領(lǐng)到5至7美元[18]42，然而拉纖一次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每個纖夫所得微乎其微。《江行五月》也有同樣的記述：“上溯激流前，船主必做之事就是帶著幾吊銅錢上岸，召集能找到的所有百姓（附近通常都會有一個固定或臨時的村落），請他們幫忙拉纖?！盵20]114然而，“有時一次就動用80名至100名纖夫”[20]115，“幾吊銅錢”平均到每個纖夫身上就微不足道了。

四、結(jié)語

纖夫這一職業(yè)古已有之，唐代水路航運(yùn)已有牽挽助力者。纖夫可分為兩類，一是隨船纖夫，船長于船只出發(fā)前招募，隨船航行，無事時劃槳，遇險灘則拉纖；二是應(yīng)急性的纖夫，船只過險灘時僅憑隨船纖夫無法過灘，便于當(dāng)?shù)卦俟蛡蚺R時纖夫，以便順利過灘。隨船纖夫在某種程度上與劃船工等同（他們也要執(zhí)槳劃船），而應(yīng)急性纖夫則是兩岸附近的農(nóng)民，某些人的職業(yè)技能不一定有隨船纖夫那么高。

纖夫在拉纖時，須在鑼鼓、鐘等聲音的指揮下進(jìn)行，實(shí)際上是按鐘鼓的信號行事。纖夫?yàn)榱讼嗷ヅ浜隙按ń栕?，也起到一個自我激勵、鼓舞的作用。拉纖隊(duì)伍中會出現(xiàn)“小丑”“長年”，持竹條象征性抽打纖夫，以督促他們使盡全力?！靶〕蟆边€會表演各種花式動作，可起到娛樂作用，纖夫群體享有一點(diǎn)苦中之樂趣。但若是纖夫偷懶，則真的會受到鞭笞。纖夫拉纖尺寸之進(jìn)亦難，常常得連續(xù)工作數(shù)小時。纖夫的工作非常危險，時常出入于水中、巖石或懸崖之上，他們在工作中時常發(fā)生死傷。纖夫的生活境況慘淡，工作時哪怕是寒冷時節(jié)也只著單衣，且薪酬微薄，身體因長年勞累并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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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 Gorges Boat Track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 Foreigners

TANG Chunshen1CUI Ruizhe1YANG Maolin2

Since modern times, river shipping in Sichuan area (Chongqing was included before 1997) has been extremely prosperous, which brought a continuous increase of boat trackers. Many foreigners visited Sichuan and wrote a lot of travelogues in which they paid much attention to the boat trackers they saw along the way. With the help of these travelogues, we can make a more in-depth study on different groups and amount of boat trackers in the modern Three Gorges area. Rich records of the tools, order by drums and Chuanjiang haozi used in ship tracking are also founded in these travelogues.

Three Gorges shipping；boat tracker；foreigner；travelogues

K252

A

1009-8135（2022）03-0001-10

唐春生（1964—），男，湖南武岡人，博士，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宋代文史、巴蜀地區(qū)史。崔瑞喆（1997—），男，山東濱州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明清史。楊茂林（1999—），男，重慶合川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明清史。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西部項(xiàng)目“清代詩文集中川江木船航運(yùn)資料整理與研究”（21XZS002）；重慶師范大學(xué)教改項(xiàng)目“歷史學(xué)本科生學(xué)術(shù)研究能力培養(yǎng)的實(shí)踐探究”。

（責(zé)任編輯：滕新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