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林三則

何偉

一、“一肌一容”譯句商榷及其他

《阿房宮賦》是高中語文經(jīng)典篇目，其中的“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蘇教版教材注解：“每一處肌膚，每一種姿容，都嬌媚極了?！倍私贪?、統(tǒng)編版注解：“肌膚、姿容都嬌媚極了?！狈婚g盛行的翻譯用書，也大都如此翻譯。

竊以為如此解釋，不能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的深刻意蘊。“嫵媚”“嬌媚”的姿態(tài)，通常都是以動態(tài)的方式呈現(xiàn)，而非靜態(tài)呈現(xiàn)。鄭培凱在《張飛也嫵媚》一文中寫道：“‘嫵媚’這個詞，一般用來形容美女的姿態(tài)。說一個女人嫵媚，往往指她風姿動人，有一種特別吸引人的魅力……‘嫵媚’是柔細纖巧的，作為姿態(tài)的展現(xiàn)是曼妙輕緩的，當然會使人聯(lián)想到古代美女的表情與動作?！?/p>

林語堂在《一篇沒有聽眾的演講》中，也說到了“儀態(tài)”：“女人的美不在臉孔上，是在姿態(tài)上。姿態(tài)是活的，臉孔是死的。姿態(tài)猶不足，姿態(tài)只是心靈的表現(xiàn)，美是在心靈上的。有哪樣的慧心，必有哪樣的姿態(tài)，搽粉打扮是打不來的?！币虼?，古往今來，才有“儀態(tài)萬方、容光四映”的表述。

如果理解“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為動態(tài)，翻譯為“展示一處肌膚，展現(xiàn)一種姿容，都嬌媚極了”，似乎更好。因為在一般情況下，這種動態(tài)化的行為方式，更能呈現(xiàn)出美感，更讓人難以忘懷。

古詩詞中也常常運用化靜為動的手法，如“一枝紅杏出墻來”“紅杏枝頭春意鬧”“山青花欲燃”“百般紅紫斗芳菲”“兩山排闥送青來”等等，通過想象來表現(xiàn)動態(tài)之美。此處我們如果理解為動態(tài)形式，更能與下句“縵立遠視，而望幸焉”和諧地融為一體。因為阿房宮里，從六國俘虜來太多的妃嬪媵嬙，數(shù)不勝數(shù)，并且被降格為宮人。如果她們想要獲得秦始皇的寵幸，一定會想方設法，一舉一動都要能夠引起秦始皇的注意。而妃嬪媵嬙的爭妍斗艷的各種動態(tài)美，是她們對皇帝最好的呈現(xiàn)方式，也是最引人注目的。

其實，這種“數(shù)詞+動詞”和“數(shù)詞+名詞”的形式，古代漢語中比比皆是，我們翻譯時尤其要注意。如：“一舉一動”“一唱三嘆”“一沐三捉發(fā)”“一張一弛”“一鼓作氣”“一針見血”等，不勝枚舉。再如王羲之《蘭亭集序》里“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一觴一詠”，即“喝一杯酒，吟詠一首詩”?！秳駥W》里“騏驥一躍，不能十步”，即“千里馬跳躍一次，不能夠走十步遠”。

《阿房宮賦》中，這種形式還有兩處：“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其中“楚人一炬”，是“楚人點一把火”；“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是“走五步看見（建造）一座樓，走十步看見（建造）一座閣子”。

此外，人民教育出版社九年級《語文·上冊》（2020 年12 月版）《山坡羊·驪山懷古》中“驪山四顧，阿房一炬”，P148 注解③[一炬]一把火。相傳公元前206 年，項羽攻入咸陽，放火焚燒阿房宮。

此處的“一炬”，并非“一把火”，而應是“點一把火”?！绑P山四顧，阿房一炬”是對偶句式，虛實相生：“驪山”對“阿房”，“四顧”對“一炬”。既然“四顧”是“環(huán)視四周”之意，那么“一炬”不可能是名詞“一把火”，否則就不能形成對偶。

此處的“一炬”，也屬于“數(shù)詞+動詞”的形式。我們還要明確：“驪山四顧，阿房一炬”，典出《阿房宮賦》：“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倍拍链苏Z又源自《史記·項羽本紀》：“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

在司馬遷的筆下，項羽所燒宮殿并非“阿房宮”，而是“秦宮室”。

“阿房一炬”其實是古人的臆測。2002 年，考古學家挖掘阿房宮遺址，偌大的考古遺址內，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被大火燒過的痕跡；而秦咸陽宮遺址中，到處散落著大火燒焦的痕跡。顯然司馬遷的記錄較為準確，《阿房宮賦》只是一篇想象豐富的文學作品，并非史實。

二、“不毛”是“不生長草木”嗎？

人教版教育部審定九年級《語文·上冊》（2020 年12 月版）《出師表》中“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P135 注解⑤[不毛]不生長草木。這里指貧瘠、未開墾的地方。

教材釋“毛”為“草木”，不當。釋字義最詳盡的《漢語大字典》（縮印本，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1995 年版）P837，毛（一）讀máo 時，有23 個義項，義項⑤地面上生長或種植的植物的統(tǒng)稱，多指五谷蔬菜等。《廣雅·釋草》：“毛，草也?！鼻逍鞛墩f文解字注箋·毛部》：“毛，引申之，草木亦謂之毛。”《左傳·隱公三年》：“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笨追f達疏：“毛，即菜也?！彼涡翖壖病耳p鴣天·石壁虛云積漸高》：“呼玉友，薦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泵餍旃鈫ⅰ陡适硎栊颉罚骸胺捷浿畠?，山陬海澨，麗土之毛，足以活人者多矣?！?/p>

陸宗達《訓詁簡論》（北京出版社，2002 年版），關于“不毛之地”的訓詁，更透徹明了：

“不毛之地”，不少辭書解釋為“寸草不生之地”，這些解釋都將“毛”作為草木的比喻之詞。這是一種不通訓詁的錯誤解釋……“毛”是“苗”的假借，義為“五谷、莊稼”?！安幻亍贬尀椤安婚L莊稼的荒蕪之地”。并非連草也不長?！蹲髠鳌ふ压吣辍罚骸胺饴灾畠群畏蔷?，食土之毛誰非君臣。”均證“毛”是“五谷”……凡農作物都叫“毛”。更可證此的是《出師表》：“五月渡瀘，深入不毛?！边@里說的是云南，云南非沙漠之地，豈能不長草木，只是土地荒蕪，不種五谷而已。

云南基本屬于亞熱帶氣候，有的地區(qū)甚至屬于熱帶雨林氣候，草木眾多，秦漢時期已聚居許多少數(shù)民族部落，著名的故事如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假如秦漢時期的云南，連草木都不生長，那時那么多的少數(shù)民族該如何生活呢？可見，人教版注解[不毛]“不長草木的地方”有誤；不毛，即“不苗”，實為“不長莊稼”。此外，成語“茹毛飲血”，也實為“茹苗飲血”。

三、“不忍卒讀”何意？

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高中選修《現(xiàn)代散文選讀》（2007 年7 月第2 版,2016 年12 月第20 次印刷），發(fā)行量巨大。其78 頁節(jié)選有曹文軒《具象——支撐情感的衣架》的片段，曹文中有句：

“純粹的抒情散文，嚴格地說，是沒有的。因為散文要么是寫景，要么是狀物，更么是敘事，要么是記人，所抒之情總會有所依附。若單純抒情，只用空洞的感嘆組成一篇散文，一定會令人不忍卒讀?？墒牵瑥牧硪粋€角度來說，又可能是沒有什么散文不抒情的?！?/p>

其中，“不忍卒讀”的運用有誤?！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6 年第7 版）釋[不忍卒zú 讀]“不忍心讀完，多形容文章悲慘動人。”《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4 年6 月版）釋為“不忍心讀完（卒：完畢，結束）。形容作品悲楚動人?！薄缎氯A成語大詞典》（商務印書館，2019 年5 月）釋為“卒：完畢。不忍心讀完。常形容文章內容特別凄慘，讀不下去?！碧啤O樵《書田將軍邊事》:“迄今嚴助、嚴安、賈捐之諸傳具在,所述百姓流離困苦之狀，令人酸鼻，駭目驚心，而不忍卒讀?！鼻濉の盒闳省痘ㄔ潞邸匪乃幕匚才骸扒邦^無限嗚嗚咽咽之文，苦雨凄風，令人不忍卒讀?！睂O犁《耕堂讀書記》七:“然書的內容，則甚凄苦，使人不忍卒讀，屢屢放置，又拿起來，整整一個晚上才讀完?！?/p>

根據(jù)語境，曹文中說的是單純抒情的文章空洞無物，因為寫得不好，讀者根本不愿讀，而不是文章寫得凄慘動人，讀者不忍心讀。因此“不忍卒讀”使用有誤，改為“不能讀完”即可。

此外，還有一個相似的成語“不堪卒讀”被《中華成語大詞典》收錄：[不堪卒zú 讀]形容文章內容悲慘，令人心酸欲淚，不忍讀完。清·平步青《霞外捃屑·汪容甫》:“《題機聲燈影圖》之二云……字字血淚，使人不堪卒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