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末戰(zhàn)亂圖景與士人心態(tài)書寫
——以沈炯《歸魂賦》、庾信《哀江南賦》及顏之推《觀我生賦》為視點

⊙孫文禮［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石家莊 050024］

自漢末戰(zhàn)亂起，政權(quán)更迭頻繁。士人群體在此種特殊環(huán)境中，逐漸形成了獨有的立身處世之道，總體上對朝代更迭表現(xiàn)出“沉默”態(tài)度。但蕭梁王朝滅亡卻具有著更為深重的意義，對南朝士人造成的沖擊極為強烈、殘酷。梁末侯景之亂、江陵之禍等對南朝經(jīng)濟、政治、文化諸方面造成重創(chuàng)，同時南北局勢也隨之而變。沈炯、庾信、顏之推作為蕭梁流亡士人，用文學書寫下了這段慘痛的梁末戰(zhàn)亂史，發(fā)出了對生命、家國乃至華夏文化的哀嘆。其中，沈炯《歸魂賦》、庾信《哀江南賦》及顏之推《觀我生賦》尤其具有代表性。三人所作之賦在敘事結(jié)構(gòu)、用典等方面存在類似之處，但又因為個人經(jīng)歷、境遇之不同，而具有各自獨特的觀察視角、生命體驗，從多角度補充了史書記載不詳之處。通過對這三篇賦的對比分析，可以更全面地了解梁末戰(zhàn)亂的真實圖景，同時也能對此種背景下的蕭梁士人心態(tài)有更深入的理解。

一、關(guān)于梁末戰(zhàn)亂圖景的書寫

沈炯、庾信、顏之推在各自賦作中記載了梁末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三人所記事件各有側(cè)重，互為補充，同時較史書記載更為翔實，為我們展示了更為全面、復(fù)雜的戰(zhàn)亂圖景。侯景之亂為蕭梁滅亡的導(dǎo)火線，對蕭梁王朝產(chǎn)生了致命性的打擊。但在侯景起兵攻打建康之時，只有庾信身處建康，所以庾信在《哀江南賦》中對于侯景起兵、圍攻皇城的記載最為詳細；顏之推身居江陵，對于皇族內(nèi)斗及郢州淪陷諸事最為了解，所以在《觀我生賦》中對于此部分事件記載尤為全面；沈炯當時身處吳郡，未親歷建康遭圍及皇室內(nèi)斗之事，但作為三人中唯一歸國者，其《歸魂賦》的獨到之處在于書寫了北上西魏及返還路途中的所見所感。三人所作之賦，從不同視角記述、還原了梁末的真實戰(zhàn)亂景象。

庾信在《哀江南賦》中，以沉重的筆觸書寫下侯景之亂、都城淪陷的悲壯圖景。庾信之描寫，較史書記載更為細膩、感人。全賦從“于時朝野歡娛，池臺鐘鼓”至“鬼同曹社之謀，人有秦庭之哭”，共重點敘述了危機醞釀、臺城遭圍兩個階段。其一，危機醞釀階段，庾信以“豈知山岳暗然，江湖潛沸”奠定基調(diào)，描繪了當時的君主、臣子處在虛幻盛世中。國家因久安而不修武備，士族以清談為務(wù)，武帝沉溺佛學，放縱侯景之徒。正是此種境況之下，亂賊兵臨建康城下，蕭梁王朝陷入“難止黃河之濁”的無力境地。庾信作為親歷者，對于蕭梁敗因做了更深入的探究，補充了史書記載未及之處。其二，臺城遭圍階段，庾信用沉痛的筆觸描繪了當時全軍堅守臺城的悲壯景象。韋粲、江子一兄弟等浴血奮戰(zhàn)，尚書羊侃智謀過人，擊退外敵，卻不幸病逝，柳仲禮奮力拼殺最后卻投降變節(jié)。最終臺城淪陷，武帝也悲慘地幽困而死。庾信只得“假刻璽于關(guān)塞，稱使者之酬對”，踏上驚心動魄的西逃之路。庾信之作，以文補史，更為細致地還原了當時全軍困守都城卻無力回天之慘烈圖景。此外，關(guān)于臺城遭圍前的侯景進攻建康階段，史書多提及庾信駐扎朱雀航并遁逃一事，如《梁書》載：“建康令庾信率兵千余人屯航北，見景至航，命徹航，始除一舶，遂棄軍走南塘，游軍復(fù)閉航渡景?！边@一事件令庾信感到難堪，也致使其對于此階段的描寫極為簡略。庾信接下來的敘述重點便轉(zhuǎn)入蕭繹，但由于他對江陵所發(fā)生的諸多事件皆未親歷，故記載相較簡略。

顏之推在《觀我生賦》中，以賦文結(jié)合自注的形式對皇族內(nèi)斗、郢州遭攻等事件進行了詳細描述，且做出了相應(yīng)的歷史評判，補充了史書記載不詳之處。顏之推長居江陵，對湘東王蕭繹及相關(guān)事件最為熟知，同時也對蕭繹投以最深刻的譴責。其一，關(guān)于蕭氏叔侄之間的內(nèi)斗，《梁書》與《周書》的記載皆具有傾向性?！读簳ぴ奂o》的記載以蕭譽、蕭詧兄弟為反叛一方，《周書·蕭詧傳》則將蕭譽、蕭詧置于受害者一方。而顏之推作為親歷者，在“褚乘城而宵下，杜倒戈而夜入”后詳注事件經(jīng)過，指出雙方尤其是蕭繹一方的過錯，并對蕭氏子弟內(nèi)斗行徑做出了強烈譴責：“行路彎弓而含笑，骨肉相誅而涕泣?！逼湓u判有力地補充了史書記載的偏頗之處。其二，關(guān)于郢州遭攻陷之事，顏之推作為當事人，“時遷中撫軍外兵參軍，掌管記”，記錄了當時郢州不合理的行政、軍事安排，而后郢州也確因防御不當而為侯景部下宋子仙、任約攻陷。其三，關(guān)于劫后建康的描寫，顏之推不僅對當時的破敗場景做了詳細描述，而且補充了“侯景既走，義師采穞失火，燒宮殿蕩盡也”這一事件，真實地展示了建康所遭受的重創(chuàng)。其四，重返江陵任職階段，顏之推對“校石渠之文”進行詳注：“王司徒表送秘閣舊事八萬卷，乃詔比校，部分為正御、副御、重雜三本。左民尚書周弘正、黃門郎彭僧朗、直省學士王珪、戴陵校經(jīng)部，左仆射王褒、吏部尚書宗懷正、員外郎顏之推、直學士劉仁英校史部，廷尉卿殷不害、御史中丞王孝紀、中書郎鄧藎、金部郎中徐報校子部，右衛(wèi)將軍庾信、中書郎王固、晉安王文學宗善業(yè)、直省學士周確校集部也?！边@是梁末文人的一場重要集會，因顏之推的詳細記載而為后人所知。其五，關(guān)于江陵之禍的記載，顏之推著重提及梁元帝焚籍之事：“北于墳籍少于江東三分之一，梁氏剝亂，散逸湮亡。唯孝元鳩合，通重十余萬，史籍以來，未之有也。兵敗悉焚之，海內(nèi)無復(fù)書府。”其特意記錄下了當時的書目數(shù)量，為后世保存了重要的文獻信息。顏之推的賦文與自注，為記載蕭梁歷史事件的重要史料，從多角度補充了史書記載之不詳。

沈炯在《歸魂賦》中，對北上路途、返程經(jīng)歷的描述，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史書關(guān)于蕭梁子民被俘虜至西魏的路徑記載極為簡略，顏之推等人對行途描寫也主要著眼于百姓苦難。而沈炯作為早期重返故國之人，對此經(jīng)歷做了較詳細的記錄。沈炯關(guān)于蕭梁境內(nèi)行途描寫，有意選取了與元帝、武帝、簡文帝相關(guān)的三處位置，起點是與元帝相關(guān)的江陵：“彼孟冬之云季，總官司而就紲……鳥虛弓而自隕，猿號子而腹裂?！苯隇槲魑汗テ浦?，元帝被殺，蕭梁臣民便踏上了戰(zhàn)俘之路。第二站是與武帝相關(guān)的襄陽：“歷沔漢之逶迤，及楚郡之參差……余既長于克民，覺何從而掩泗?！蔽涞墼鸺蚁尻?，最終建立起蕭梁盛世基業(yè)，但如今梁子民卻因國破而被俘。第三站是與簡文帝相關(guān)的南陽：“洧水兮深且清，宛水兮澄復(fù)明……雖德刑成于赦服，故蠻狄震乎雄名?！焙單牡墼诖擞⒂掠鶖?，但如今卻被侯景亂賊謀殺。沈炯在此段描寫中，特意進行時間、空間的對比，以暗喻蕭梁之敗亡。接下來的路程便進入西魏領(lǐng)土，首先是越過秦嶺，沈炯對秦嶺風貌進行了較詳細的描寫，“或孤峰而秀聚，或逸出而橫羅”。緊接著進入關(guān)塞要道武關(guān)，再通過青泥城、白鹿原、藍田等地進入西魏國都長安；沈炯在長安一帶游覽了未央宮、長樂宮舊址，以及終南山、九嵏山、甘泉宮等地。在羈留長安階段，沈炯深深地思念故國：“思我親戚之顏貌，寄夢寐而魂求。察故鄉(xiāng)之安否，但望斗而觀牛。”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煎熬，沈炯終于獲得遣還機會，順利地踏上返程：“其所涉也，州則二雍三荊，昌歡江并。唐安淅落，巴郢云平。其水則淮江漢洧，隋浩汗澧。潦浐潏河，涇渭相亂?！鄙蚓缄P(guān)于歸程的描寫相對簡略，但記載了諸多地名，仍是研究當時南北交通的重要資料?？傮w來說，庾信、顏之推、沈炯三人對于當時諸多事件的記錄，不僅在橫向上對史書記載進行了補充，而且在縱向上呈現(xiàn)出一條完整的時間線索，將蕭梁自侯景之亂爆發(fā)至江陵淪陷的各階段串連起來，為我們展示了更為全面的梁末戰(zhàn)亂圖景。

二、關(guān)于梁末士人心態(tài)的書寫

沈炯、庾信、顏之推在各自賦作中闡發(fā)了獨特的生命體驗與人生思考，從多角度展現(xiàn)了梁末流亡士人的復(fù)雜心態(tài)。沈炯所作《歸魂賦》，名為“歸魂”，寫作重點在于個體生命體驗，以個人遭際為中心線索。庾信所作《哀江南賦》，范圍有所擴大，不僅論說個體生命，更蘊含著對“江表無事”的舊日家國的哀思。其賦作全篇，將個人與家國作為兩條線索并行敘述，展現(xiàn)了國家戰(zhàn)亂背景下流亡士人之不幸。顏之推所作《觀我生賦》，范圍進一步擴大，不僅飽含對生命、家國的哀悼，更上升至對華夏文化泯滅的悲嘆。其賦作開篇便闡明儒家文化分野之說，全篇將個人、蕭梁、華夏文化視作一個整體來看待。三人所作之賦，在思想內(nèi)核層面存在著較大差異。這種差異從不同視角揭示了紛紜離亂的梁末大變局下蕭梁士人的復(fù)雜心態(tài)，而關(guān)于這種差異性的復(fù)雜心態(tài)的形成原因，也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除卻性格等先天因素的影響，造成三人心態(tài)不同的關(guān)鍵在于境遇之異。沈炯《歸魂賦》將個人生命體驗作為表達中心，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其一，沈炯在侯景之亂、江陵之禍，尤其是被虜至西魏的過程中，承受的生命苦痛相較來說最為深重，所以關(guān)注點也更著眼于自身。三人之中，沈炯最為年長。在侯景之亂爆發(fā)時，沈炯自身險為宋子仙所殺，后其妻虞氏、子行簡慘遭殺害，再后又與老母分別。江陵之禍發(fā)生后，沈炯被迫踏上北上西魏之路。此時，沈炯已近暮年，妻、子遭戮，老母在南，行途坎坷。在行至長安后，“炯以母老在東，恒思歸國，恐魏人愛其文才而留之，恒閉門卻掃，無所交游。時有文章，隨即棄毀，不令流布”。其心境之孤獨、歸國心愿之強烈可以見得，這段經(jīng)歷已然成為沈炯生命中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傷記憶；其二，沈炯僅在長安短暫停留，便被遣還歸國，其觀察視野不及庾信、顏之推。沈炯雖然前期極為不幸，但是在后期成功歸國，所以其經(jīng)歷中最為悲痛的自然還是個體生命本身，而非庾信、顏之推心中再不可觸及的故國及華夏文化。其三，沈炯成功歸國后，與庾信、顏之推的敘述語境已然不同。無論梁是否為陳所替代，沈炯對于家國及歷史的評判皆存在著很深的局限性。沈炯作為歸國的南朝臣子，自然無法直白地指出君主統(tǒng)治、軍事失利等原因。所以其《歸魂賦》僅提及侯景亂賊之惡，對于其他問題皆未涉及。其四，沈炯幸而成為早期歸國者，南朝人對其行途經(jīng)歷必然存在好奇心理。所以其賦作不僅以個人經(jīng)歷為主，而且對行途風物記載尤為詳細，以廣時人見聞。

庾信《哀江南賦》將個人生命之痛與家國亡滅之哀作為表達重點，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其一，庾信作為羈留北朝之臣，故國之思更深重。沈炯等人幸而歸國，庾信卻被繼續(xù)扣留，所以內(nèi)心悲痛更甚?！跋剃柌家?，非獨思歸王子”，正是傳達了此種無奈、悲痛情感。其二，庾信思念、哀悼的“江南”是難以復(fù)原的舊日時空，并非簡單的地理層面。三人當中，庾信官階最高，在侯景之亂爆發(fā)時，其正任建康令一職。庾信曾在蕭梁擁有優(yōu)渥生活，文才為時所重，“恩禮莫與比隆”。但蕭梁王朝的傾塌，使庾信命運也頃刻跌入谷底。即便庾信在西魏、北周再次受到優(yōu)待，但畢竟遠在異國，身為貳臣，其境遇無法與舊日榮寵相較，所以庾信心中的亡國之痛、故國之思依舊很深。其三，庾信與蕭梁皇室關(guān)系密切，久于建康任職，所以對蕭梁亡滅之因有著更深入的觀察與思考。庾信在“危機醞釀”階段對國家不修武備、武帝耽溺佛教等原因做了詳細論說，并在賦末寫道：“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禍始。雖借人之外力，實蕭墻之內(nèi)起?！睂τ谑捔簝?nèi)部統(tǒng)治之不利做出了深深譴責。

顏之推《觀我生賦》將個人、家國、華夏文化融為一體進行論說，尤其傳達出對華夏文化淪喪之悲痛，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其一，顏之推信奉儒家思想，認為文化有華夷之分?！侗饼R書》載：“世善《周官》《左氏》，之推早傳家業(yè)。年十二，值繹自講《莊》《老》，便預(yù)門徒。虛談非其所好，還習《禮》《傳》，博覽群書，無不該洽，詞情典麗，甚為西府所稱。”顏之推不僅在《觀我生賦》中傳達出對華夏文化的重視，而且在仕北齊、北周期間也始終竭力投身于禮樂文化建設(shè)，將華夏文化傳承作為終身之業(yè)。其二，顏之推曾流落于西魏、北齊、北周諸國，認識到華夏文化之薄弱。顏之推在賦中也自言：“予一生而三化，備荼苦而蓼辛?！逼湟簧鷥H在蕭梁生活二十余載，余生皆流離于北齊、北周等地。在顏之推的認知當中，自晉室南遷，華夏文化亦隨之南渡江湘。而北周本身為鮮卑族所建立的政權(quán)，禮樂文化建設(shè)極為薄弱。北齊被鮮卑化漢人統(tǒng)治，華夏文化也并不受重視。異族文化環(huán)境對顏之推造成了強烈沖擊，才使其發(fā)出華夏文化泯滅之哀嘆。

綜上可見，沈炯、庾信、顏之推作為蕭梁士人，雖共同經(jīng)歷梁末戰(zhàn)亂，但因具體境遇之不同而具有各自獨特的觀察視角。一方面，三人記載的事件各有側(cè)重，互為補充，為我們展示了復(fù)雜的梁末歷史事件發(fā)生過程，呈現(xiàn)了更為全面的戰(zhàn)亂圖景；另一方面，三人在各自賦作中闡發(fā)了獨有的生命體驗與人生思考，多角度展現(xiàn)了梁末流亡士人的復(fù)雜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