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遺風茶道館中一角,靠窗的清代金漆木雕書柜上擺放著清代的潮州木雕;靠墻處是清代竹制學士椅及茶幾,茶幾上擺放著清代潮陽錫藝犀牛望月燈;近景處,清代青石面火童椅上擺放著紅泥火爐及砂銚。
對頁 陳香白,廣東潮州人,1937年出生于香港,潮州工夫茶文化研究第一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潮州工夫茶省級代表性傳承人,兼通歷史學、方志學、中醫(yī)學,兼習書法、聲樂等。他致力于研究中國茶文化和潮州工夫茶技藝數(shù)十年,精通潮州工夫茶的沖泡技藝,首創(chuàng)潮州工夫茶道太極圖,出版有《中國茶文化》、《茶事通義》等專著,曾應邀在全球多國講授潮州工夫茶課程,弟子遍天下。
在古樸自足的潮州城里,游客與居民熙攘交錯,忽而鄉(xiāng)音、忽而普通話,但到底它還是潮州人的潮州。綿延開去的牌坊和古城墻固定住了某段與我們當下相去甚遠的時空,在這里,有的人活成了面子,更多人自顧自活成了里子。作為潮汕第一文化名片——潮汕工夫茶的當世“代言人”,陳香白有各種大師、泰斗、專家、非遺傳承人的頭銜加身,當仁不讓得撐起工夫茶的“面子”。但轉過頭來,他卻不緊不慢,還是那個樂天幽默且愛茶的“白老”。
到底是過了耄耋的老人,對于遠隨流水香的記憶總比近處的圖景更記得生動。穿著招牌式的襯衫、背帶褲,帶兩分舊派公子氣,他怡然落座,只管叫徒弟阿彬拿大杯為他斟茶。見攝影師來自瑞典,立即感嘆這個他從未到訪的遙遠國度有位“偉大”的等離子物理學家在獲得諾貝爾獎的致辭上公開表示:人類若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必須回到2500年前的孔子思想?!拔液芨袆影?,一個瑞典人,沒有一點中國血統(tǒng),但是尊崇我們的孔子,了不起!”他樂呵的臉上鐫刻的皺紋蕩開來,不是篆刻倒像趙孟頫的行書了?!暗@人叫什么名字,我忘了!”白老當場考試,我們紛紛點開搜索引擎——果然拗口,漢尼斯·阿爾文。他徑自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疊紙和一支鋼筆,一字一字確認后記下來,“你們慢慢說,別著急,我寫不了那么快。”在潮州待了幾天,我們隨身攜帶的節(jié)奏,對這座城市而言的確是有些冒失了。
老一輩的風度襟懷是松風明月養(yǎng)出來的骨氣,也是茶煙裊裊薰染出的清韻。1937年出生在香港的陳香白算得上世家子弟,嚴父慈母,每天吃飯前若背不出當日所學的《論語》便要吃父親的藤條鞭。唯獨在喝茶這件事上,父母的態(tài)度登時轉換:“小時候看父親泡茶,覺得好奇喝一口,好燙,杯子摔到地上,碎了?!蹦赣H生氣,便要來罵,這次倒是父親趕忙止住她,“老父親說:‘不要罵,罵了以后他連茶桌邊都不敢來了,還怎么喝茶?’”這般之乎者也與茶香繾綣的美麗歲月并不長久,隨著日本人占領香港,陳氏一族舉家逃往廣東的客家山區(qū),終于在日本投降后,輾轉落定在了潮州?!拔覀冏≡诮惴虻恼永铮赣H說:‘就不回去了吧,一家人,不要再顛沛失散了?!?/p>
白老突然止住了話,低頭抿一口釅茶。時光忽而拉回到4年前的盛夏,熱得眼前重影的深圳,在“不二”人文空間中,我們第一次見到了再粦(故事詳情請見《安邸AD》2017年10月號《茶香不二》)。他著長衫坐在由季羨林先生題寫的“潮州工夫茶”條幅下,一身清涼地提壺、注水、分茶……一招一式穩(wěn)重又有靜氣,倒真讓人覺得此中有“功夫”。言談開去,他提到自己的父親,如何慈愛,又如何在日復一日的工夫茶訓練里嚴格要求。這是我們第一次從兒子的轉述中“認識”了陳香白,那些沾著金粉記憶的故事讓我們暗自發(fā)愿:若有一天,能得機會跟這位老先生聊一聊就好了。臨別時我們跟再粦玩笑,說他真像黃飛鴻,他認真想想,說:“不像,更像葉問吧?!边^兩年,忽聞再粦病故的消息;又兩年,此時此刻,我們終于在潮州見到了這位父親。
聽兒子口中的父親,又聽父親口中的父親,倒真是不負嶺東佛學院的宣善法師為阿彬女兒的茶箱題上的那四個字:工夫傳家。緣分很奇妙,又有點傷感。白老看著我們照片中的再粦,不講話。我顧左右而言他,他又兀自低語:“他就是愛穿長衫吶。”
徒弟阿彬趕緊拿話來解,說女兒敏章小時候不怯場,小小年紀就爭著要上臺表演工夫茶,再粦的幼子不讓她,兩個稚童在舞臺上幾欲動起手來……白老哈哈一樂,一字一頓地評價道:“都是可愛的回憶!”敏章如今已是亭亭少女,烏瀑般的長發(fā)配上芙蓉樣的笑靨,嬌嬌羞羞嗔怪父親揭自己的短,讓白老看得滿眼寵溺。
如此可愛的記憶還可以回到半個多世紀前。彼時的陳香白還是在小學里教數(shù)學的小陳老師?!皞湔n很認真,每堂課只用一半時間就講完了。校長不準提前下課,怎么辦?”他便把自小的國學底子拿出來,為學生們講起了《空城計》,一幫頑童直聽到打響下課鈴也不散?!敖Y果我的名聲就傳出來了。大家都說小陳老師講課很生動,學生都不想下課,他們哪知道學生想聽的不是數(shù)學課,而是《空城計》啊。弄得教導主任還誤以為我是個人才!”當然是人才,陳香白一生教學相長,在工夫茶研究之外,懂中醫(yī)、擅書法、通歷史、了方志,熟讀四書五經(jīng)……傳統(tǒng)文化里那枚舊月亮總在他胸間清光照影。
人人都期待這位工夫茶泰斗講些深沉厚重的茶學說、茶知識,他卻偏得意地講起自己的音樂故事?!拔沂墙?jīng)過了專業(yè)美聲訓練的,你知不知道!我的林老師,那是馬思聰?shù)膶W生,這一點請你注意。那時候的老師非得教出一個得意門生,不能平庸?!鄙鲜兰o50年代,他偷跑到文工團應征獨唱演員,“他們叫我唱一段,我就唱了一段歌劇《伊凡·蘇薩寧》里的‘蘇薩寧詠嘆調’,僅僅3句就被錄取了!”白老頗為得意地一拍腿,“為什么?因為我是專業(yè)訓練的啊!我們練發(fā)聲要埋首自家的井口練,因為歌劇的發(fā)音吐字必須要圓,不能散?!?/p>
84年的歲月里,白老見證過多少離散呢?但至少工夫茶在潮汕人的生命和生活中從來沒散過。就像我們不需要刻意堅持才會吃飯、喝水一般,潮汕人的血液里大概都飄著茶香。在牌坊街的騎樓下躲雨,在街角的古廟旁看人對弈,隨處都是擺出的茶桌,三杯一壺,就手便沖泡起來。鄰座的阿伯、對街的阿嬤,人人見我們都說一句:來吃茶!即便言語不通,也覺得暖洋洋的親近,這才是實實在在活著的茶。
“所以到最后,你最好把什么花花哨哨的招式都忘了,一切的程序都只為了那一杯最好喝的茶湯!”白老一生,對潮州工夫茶的研究與推介功高勞苦。從退休后全心投入,到歸納總結出如今已成嚴謹范式的“潮州工夫茶沖泡21式”,他翻遍歷史資料,訪遍名叢茶山,參與每一個制作環(huán)節(jié),務求詳盡準確,“不能讓人家說老陳是亂講話”。尤其是將潮州工夫茶與孔子儒家思想相勾連的用心,只因“我們中國人的文化總要有個源,于是我向上回溯,就回到了孔子的時代?!背鄙亲怨啪褪侵性寮宜枷肱c邊緣海洋文明你爭我奪、你來我往的地方,借由一泡工夫茶,倒真不必干戈相向、直可以潤物無聲了。“這也就是我們潮州工夫茶的核心思想——和。”工夫茶在潮汕是以家庭為單位普及開來又傳承下去的,千百年來,家家戶戶飯后便是一泡茶,既是茶聚又能茶話,工夫茶作為媒介,把家人都團聚在一起,“家和萬事興”。有矛盾的兩方也可由第三方請過來喝茶,“大家出于禮貌,都坐下來,喝茶就難免茶話,矛盾不覺就解了。這就是我們說的‘吃講茶’——邊喝茶,邊吃一點點心,大家話一開就把戒備之心消逝了,矛盾也自然消解了,這也是一種‘和’?!卑桌嫌种v:“如果工夫茶的核心是‘和’,那這個核心中還有個核心,就是‘孝’。工夫茶既以家庭為單位,那家庭和不和,就看子女對父母有無敬畏尊重之孝心。”這個如今看來曉白的道理,在曾經(jīng)那段特殊的歲月里卻絕口不敢提。“當改革開放后,我第一次講學,前排一位江浙的老先生聽我提到‘孝’的概念,感動得當即大叫起來!”
白老對來自江南的老先生總有種莫名的親近,因為他在工夫茶研究道路上的貴人之一便是來自江南的著名學者胡道靜?!澳鞘俏业牡谝黄P于工夫茶的系統(tǒng)論文。當時山西人民出版社的《孔子研究》要征稿,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寫成了《工夫茶與儒家思想》寄給胡道靜先生。先生立即選登,并來信鼓勵我:希望你能將此題目繼續(xù)研究下去。我很受鼓舞啊,真的就聽了他的話?!蹦鞘?990年,這一研究便是30載。從潮汕到全國,到亞洲,到歐洲,“除了美國,我?guī)缀醵既ブv過課了?!卑桌虾苁强粗刈约涸谕崴勾髮W當教授的學生查立偉,“他在威尼斯成立了中國工夫茶研究會,后來他的朋友又把學會帶到佛羅倫薩,所以意大利我去過好幾次。這個國家了不起,電影拍得特好,《羅馬,不設防的城市》我前后看了16次,《警察與小偷》也非常感動人!”這大概就是白老所說對于如今潮州工夫茶的傳承與擴散有的“一點滿意”,但是關于“不是全滿意”的那部分,他呵呵一笑:“忘了!”
對于而今已然無招勝有招的白老來說,他心里真正的“和”還有更闊大的境界——“那是我們漢朝所說的‘和’,它跟后世的‘和’相比,大氣得很。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杯工夫茶里,至親至孝是家人,至上至大是人跟宇宙的關系?!辈贿^不要把工夫茶拔得太高、弄得太懸,這是白老面對如今唯數(shù)字論的商業(yè)社會油然而生的警惕?!肮し虿璨皇潜硌?,不是神道設教,21式也好,16式也罷,8式也過關,最終你只需要做好一個人、泡好一杯茶,自恣以適己?!?/p>
茶飲盡了,敏章過來請師公指導。曾經(jīng)的小茶童如今也逐漸能夠獨當一面,在潮州城南中學里創(chuàng)立了學校的工夫茶藝隊,制作的工夫茶視頻節(jié)目還剛剛拿到2021年廣東省中小學科技勞動教育實踐活動的全省一等獎。尚念小學的弟弟同樣跟隨師公學茶,只是今日僅叫他守在爐邊起炭、煮水,讓他頗覺大材小用。平常的一日,白老便是這樣在徒弟阿彬的茶道館三樓度過,跟他們一家大小閑聊天、午飯,胃口很好,窗外白玉蘭的枝葉洇開一片翠色,白老或者也會在這濃蔭下打個盹。他在生活中偶爾任性,在教學時偶爾嚴厲,但大多數(shù)時候終拗不過敏章的撒嬌。只是晚飯是要回家和太太一起吃的,晚飯后雷打不動要兩老對坐飲茶,“老伴哪一天喝不到我的茶就整晚睡不著”,直是不可一日無此君。
茶煙升起,白老圓融的臉上添了些許柔光。那是70年前了,私塾的先生姓佃名介眉,也是一位翩翩鳳城才子。先生詩書畫文均精致,尤其工篆刻。陳香白跟他學書、學文,也學煮水泡茶,最難忘就是佃先生用一瓣花生殼就能把爐火升起來,自己練了一輩子卻必須用兩片……如今,陳香白也成了白老,對工夫茶之愛、之樂,又回到了玩花生殼的年代:一瓣還是兩瓣都沒關系,記得遠景還是忘了近景也沒關系,只要工夫茶還在潮州人的家家戶戶里泡著,人心就不會散。
一 布用竹水勺從清代青花水缽中取水,一旁是民國時期的砂銚和紅泥爐,以及要用到的羽扇、烏欖炭和民國時期的銀筷。
二 在表演臺上,放置著陳香白老師題寫『和』字款的工夫茶具收納柜;背景處掛著清中期書齋工夫題材的坐樂圖(左)與清代的雙鵝樂水圖(右);前景處為漳州工大漆坐具。
三 阿彬的女兒陳敏章與兒子陳鋅澤在為我們演示完整的工夫茶沖泡21式。
四 尚念小學的陳鋅澤在認真地『偷』聽師公講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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