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 艷
(湖南城市學(xué)院, 湖南 益陽 413000 )
1885年4月18日,由北洋大臣李鴻章和日使伊藤博文等在中國天津經(jīng)反復(fù)談判后簽訂了中日《天津條約》,條約中有關(guān)駐朝教習的第二款為:“兩國均允勸朝鮮國王教練兵士,足以自護治安;又由朝鮮國王選雇他國武弁一人或數(shù)人,委以教演之事,嗣后中、日兩國均勿派員在朝鮮教練?!盵1](P465)目前對于這一條款的研究并不多見,僅在對中日《天津條約》的個別研究中略有提到:如王萌以伊藤使團來中國交涉的始末為研究對象,簡要分析了此條款談判過程[2];日本學(xué)者大澤博明分析了這一條款的執(zhí)行情況[3],目前尚沒有對該條款形成始末的專門研究。本稿根據(jù)當時的中日文原始資料,以該條款的形成過程為研究對象,來考察這一條款的形成背景、原因和形成過程,從而揭示中日《天津條約》第二款所承載的中日在朝鮮問題上的戰(zhàn)略考量,以期補充對中日《天津條約》的研究。
日本于1876年強行打開朝鮮國門后,屢勸朝鮮進行武備改革,希望插手朝鮮軍事。1881年,日本駐朝公使花房義質(zhì)策動日本政府向朝鮮贈送新式大小炮和彈藥等,以“幫助”朝鮮進行軍事改革,此舉博取了朝鮮政府好感。同時,日本派遣陸軍少將崛本禮造擔任教官為朝鮮訓(xùn)練兵士,訓(xùn)練出朝鮮最早的近代新式軍隊——別技軍。
這支由日本教習訓(xùn)練的新式別技軍,得到了當權(quán)的閔妃集團的重視和優(yōu)待,其待遇薪金高于朝鮮舊式軍隊五倍之多。但因是日本人訓(xùn)練的軍隊,加上訓(xùn)練方式異常擾民,別技軍在朝鮮軍民當中不得人心。1882年7月,被拖欠軍款長達13個月的朝鮮舊式軍隊,發(fā)動了攻擊別技軍營的“壬午兵變”。大量百姓也參與其中,軍民一同襲擊了日本使館,打死日本教官崛本禮造與幾位日本人,并沖進王宮殺死數(shù)名親日官員,導(dǎo)致閔妃集團倒臺。高宗生父大院君利用這次兵變掌握了朝鮮政權(quán),裁撤了別技軍,并將士兵分散由朝鮮人組織訓(xùn)練,從此恢復(fù)舊五營和三軍府。
壬午兵變后,受到閔妃集團求援的清政府,為防止日本武力攻打朝鮮,派吳長慶所部6營3000人乘艦東渡朝鮮,于8月下旬誘捕了大院君,平定了壬午兵變。
是年8月30日,日本強迫朝鮮簽訂了《濟物浦條約》,該條約第五款規(guī)定:“日本公使館備兵員若干以備警事,設(shè)置修繕兵營,朝鮮國任之。若朝鮮兵民守律一年之后,日本公使親做不要警備不妨撤兵。”[4](P20)故日本謀取了在朝鮮的駐兵權(quán),從此“名為護衛(wèi)使館,實則酣睡臥榻、盤踞把持,用心殊為叵測”[5](P1155)。日本在朝鮮駐兵再次引發(fā)清政府對中朝宗藩關(guān)系的警覺和反思,這也成為朝鮮和清政府的一塊心病,因此吳長慶所部6營軍隊為防范日本而留駐朝鮮。
面對如此朝鮮局勢,在朝鮮編練新軍成為中國和朝鮮的共同訴求。如慶軍重要幕僚張謇在《朝鮮善后六策》中,主張對藩屬國施行積極干預(yù)政策,提出改革朝鮮內(nèi)政、為其編練新軍的建議。翰林院侍讀張佩綸1882年十月底上奏清政府《朝鮮善后六事》中也提議“選派教習,代為購置洋槍,為朝練軍”[4](P28)。壬午兵變平定后,朝王派大臣來中國,希望清政府對朝鮮整軍經(jīng)武,編練軍隊,清政府予以應(yīng)允。于是,李鴻章下令由駐朝慶軍派教習為朝鮮編練新軍,并贈予朝鮮練兵武器。對清政府而言,在朝鮮內(nèi)亂外患交迫之時,助朝練兵之事無疑是“保朝鮮兼扶植中國軍事勢力,一舉兩得?!盵6](P257)最先吳長慶派袁世凱和朱先民為朝鮮編練了兩營各500人的“新建親軍營”,其后朝王又請袁世凱改編了“鎮(zhèn)撫營”。清政府為朝鮮編練新軍,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宗主國對朝鮮的軍事影響力,也強化了中朝宗藩關(guān)系。
日本在朝鮮壬午駐軍后,“使用了經(jīng)濟、外交和軍事的一切手段,想要確立自己獨占朝鮮的殖民地統(tǒng)治”,然而因為清軍的駐扎和“清廷稍微加強了在朝鮮的勢力”,以及“閔妃黨實行反日政策而依附清廷”[7](P61-62),使得日本在朝鮮擴張實難順利開展。為消除清朝在朝鮮的勢力、逐出駐朝清軍,1884年12月,趁中法戰(zhàn)爭之機,日本駐朝公使竹添進一郎策動朝鮮親日派發(fā)動了甲申政變,企圖通過政變一舉斷絕中朝宗藩關(guān)系,達到讓朝鮮獨立于大清、臣服于自己的目的。然而,由于駐朝清軍接到朝鮮大臣求援后果斷進行了干預(yù),甲申政變以失敗告終。
甲申政變失敗后,明治政府深知以當時日本國力和戰(zhàn)備,根本無力與中國開戰(zhàn),且法國欲占臺灣的消息使日本不敢聯(lián)合法國對清作戰(zhàn),若法國占領(lǐng)臺灣,將嚴重妨礙日本對臺灣和琉球的戰(zhàn)略目標。因此,日本政府決定通過分別與朝鮮和中國進行和平談判的方式,來取得政變未竟之目標:撤出在朝的所有清軍,以求改變在朝鮮不得勢的狀況。所以日本政府明知甲申政變之責在于駐朝公使竹添進一郎,卻設(shè)法把政變責任歸咎于中國和朝鮮,先是派井上馨外務(wù)卿強迫朝鮮簽訂《漢城條約》,推卸了日本在政變中的所有責任,然后再與中國談判。談判前有意引導(dǎo)日本國內(nèi)輿論對中國強硬,并大肆渲染戰(zhàn)爭氣氛,佯裝以戰(zhàn)爭為后盾,積極營造“如果談判破裂將大兵壓境”[8](P194)的氣氛來威脅中國以達其目的。
1885年2月8日,井上外務(wù)卿致電駐華公使榎本武楊,明確提出對清國交涉的主要目標為:“第一,要求清國適當處理營官;第二,為今后與清國和平交誼,繼續(xù)保持友誼且避免沖突,我政府提議撤回兩國在朝駐兵?!奔磻凸俸统繁2⑶译妶笾芯线€提出“為維護朝鮮和平秩序及內(nèi)地警察,可將朝鮮士兵四、五百人編成一隊,形成如憲兵一般的軍隊。然后從沒有糾葛關(guān)系的英、德或者美國聘請二三名士官訓(xùn)練此等軍隊,無疑六個月內(nèi)便可達成目的。鄙人在朝鮮京城將此事與朝鮮官員交談之時,彼等答曰:此乃良策,當可實施?!盵8](P192-193)由此可知日本所謂撤兵,是撤出包括中國教習在內(nèi)的所有清兵,且計劃待中國教習撤回后,由朝鮮“從沒有糾葛關(guān)系的英、德或者美國聘請二三名士官訓(xùn)練此等軍隊”[8](P193),顯然這些沒有糾葛關(guān)系的任何一國充任朝鮮教習,都比留任中國教習對日本有益,且對于將來朝鮮的練兵方式也已考慮好具體方案,還曾就此與朝鮮官員有過交流,朝鮮官員自然不敢反對??梢娋宪皩τ诔坊厍遘娊塘暷繕嗣鞔_且準備充分。
“日兵駐扎王城,原約一年為期,現(xiàn)吳長慶既平內(nèi)亂,本可撤回,臣因日兵未撤,……俟日軍一年期滿撤盡,慶軍乃酌量抽撤?!盵9](P204)對于壬午中國駐朝軍隊,甲申政變前李鴻章曾考慮過撤回,但因為日本駐軍不撤而仍需防范,且即使“日軍一年期滿撤盡”,慶軍也只是“酌量抽撤”。甲申政變后,清政府自認為在政變中毫不理屈,且日本如此挑唆朝鮮開化黨人離清親日,準備籌劃清軍久駐朝鮮以加強防范。所以,政變后吳大澂從朝鮮打聽到日本要求中日共同從朝鮮撤兵時,“該國亂黨未靖,尤不可撤”[4](P42),清政府予以堅決拒絕。又,朝鮮國王在甲申政變中被迫幾經(jīng)移宮,曾驚恐中請求清兵一路護送,深感“向無戒備”之苦。于是,光緒十年十二月十五日朝王函寄李鴻章稱:“照得敝邦向無戒備,所有兵士不知操練,壬午冬請袁司馬督練親軍左營及沁營兵,三年之間蔚有成效,現(xiàn)值時事多虞,不可忘危,添建前后別三營,以資宿衛(wèi)。唯此三營或招募民丁,或步伐殊法,難以齊整,請貴大臣札派袁司馬再行督練,應(yīng)如左右兩營一律教練,俾成終始之美?!盵10](P1653)朝王肯定了中國為其練兵的成效,內(nèi)外交困之時,希望延請袁世凱繼續(xù)為之添練三營新軍,以資宿衛(wèi)。收到朝王請求添派教習之函后,李鴻章于光緒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準允,因政變后袁世凱請假回國,李鴻章讓吳長慶暫行派教習為之練兵:“查袁丞現(xiàn)已內(nèi)渡,暫行請假,應(yīng)飭吳提督暫行派員照料督練具覆。”[10](P1653)由此可知,甲申政變后,清政府為防范日本不僅不打算撤兵,還計劃應(yīng)朝王之請?zhí)砼山塘?,且政變使朝鮮和中國對于朝鮮練兵強軍更為重視。
日朝《漢城條約》簽訂后,井上馨開始向中國駐日公使徐承祖提出中日共同從朝鮮撤兵的要求,遭到徐承祖和清政府的堅決反對。由于其后井上馨多次“游說”徐承祖,并以戰(zhàn)爭相威脅,還暗示俄使有意與日本商談分占朝鮮,引導(dǎo)了徐承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11](P68)于是,親見日本國內(nèi)反華形勢和備戰(zhàn)狀態(tài)的徐承祖轉(zhuǎn)而認為:中法戰(zhàn)爭之際為免腹背受敵,可采用緩兵之計的暫撤策略同意從朝鮮撤兵,并致信李鴻章表達了撤兵建議,認為“即有未妥,不難俟法事定后再與理爭,諒蕞兒日本,必可就我范圍”,并提出“與日人議明,俟一年或半年后,韓廷練兵足以自衛(wèi),再行撤防”。[10](P1650)也就是說徐承祖在“蕞兒”日本面前有著明顯的高位姿態(tài),雖然迫于形勢建議先同意“暫撤”駐朝清軍,但認為等朝鮮練兵足以自衛(wèi)的一年或半年之后再撤兵,故徐承祖設(shè)想的清軍教習撤回時間至少是“朝廷練兵足以自衛(wèi)”之后。
李鴻章原來就有撤兵打算,只是不準備全部撤回,但當時正值中法戰(zhàn)爭,日本趁機要求撤兵的態(tài)度強硬,且“日君諭于三日內(nèi)出閱廣島、熊本兩鎮(zhèn)兵操,以備緩急”[5](P1123),即日本國內(nèi)戰(zhàn)爭準備有序開展。于是,李鴻章收到徐承祖撤兵建議后,致總署函中言:“適接孫麒(徐承祖)去臘十五日來函:擬似一半年后,朝鮮練兵足以自衛(wèi),彼此再行撤兵,為暫時轉(zhuǎn)圜之計?!薄叭绻杖嗽始幢M撤,我軍亦未嘗不可暫撤;由敝處代為選雇德弁往朝教練,期其漸成勁旅,自行保衛(wèi);徐察局勢隨時酌辦,仍可常派兵船赴朝巡探,似亦可備一策?!盵5](P1140)由此可見,李鴻章同意徐承祖所言撤兵時間,即待朝鮮練兵足以自衛(wèi)的一半年后,同時李鴻章認為在我軍“暫撤”之前,“由敝處代為選雇德弁往朝教練,期其漸成勁旅,自行保衛(wèi)”。由此看來李鴻章和徐承祖都建議以“轉(zhuǎn)圜之計”同意暫時撤兵,但不放棄為朝鮮練兵強軍的計劃,而且由于日本的共同撤兵要求,幫助朝鮮練兵強軍變得更為迫切。其意見得到清政府采納,但撤兵的時間、范圍、方式等不過是他們一廂情愿的考慮。
綜上可見,甲申政變后,對于清軍在朝鮮的教習,中日兩國各有籌劃:日本政府企圖撤盡駐朝清軍,并已盤算好清軍教習撤回后,由朝鮮聘請二三名外國武弁訓(xùn)練朝軍;而清政府迫于形勢,面對日本的共同撤兵要求,計劃以暫時撤兵相妥協(xié),但教習撤回時間計劃在朝鮮練兵足以自衛(wèi)之后。
中日雙方對于教習撤派問題各有籌劃,且差之甚遠,將如何達成共識,必定是中日撤兵談判的重要內(nèi)容。中日雙方在天津第四次談判中,對教習撤回問題經(jīng)過了激烈論爭,雖最后也無定論,但李鴻章已無意繼續(xù)堅持教習留任,內(nèi)心轉(zhuǎn)向妥協(xié)。
1885年2月底,日本派參議兼宮內(nèi)卿伊藤博文來華談判,伊藤博文向來主張積極的朝鮮政策,這次作為對華談判的全權(quán)大使來到中國,無疑做好了充分準備。4月3日下午在天津直隸總督衙門,伊藤博文率日方談判代表開始與中方談判全權(quán)大臣李鴻章等的首次交涉。伊藤方面提出“商辦朝鮮之事約有兩層,一為以前之事,一為將來之事,請先說將來之事”,其中伊藤所說“將來”之事是指因中日在朝鮮駐兵數(shù)量懸殊,中多日少而難免猜忌,“恐將來中日因此失和,莫如由中國撤兵,使兩國永遠和好?!崩铠櫿卤硎救糁腥胀罚袊嗫煽紤]撤回。伊藤表示中國可商撤,日本亦可;“如中國不肯撤仍留多兵,日本亦須照數(shù)添兵,兩國兵力不相上下,更易生事。”[4](P23)談判伊始伊藤就試探到了中方對于撤兵的主張。其后伊藤就以往之事提出要求中國懲辦鎮(zhèn)壓甲申政變的清軍營官,以及對政變中遇難日本人進行賠恤。接下來第二、三次談判雙方都在爭執(zhí)事變中的責任問題,伊藤確實準備很充分,讓自以為理直氣壯的李鴻章倍感談判艱難,懲官、賠款的論爭陷入僵局,為打開局面李鴻章提議將來之事可談。
4月10日下午,雙方進行第四次談判,李鴻章首先提議商議撤兵一事,伊藤表示贊同。在撤兵數(shù)目和時間上,伊藤以兩國互相均一為宗旨,提議盡數(shù)撤兵和盡早撤兵,以免在朝鮮再生沖突,并根據(jù)皇帝批示和撤兵準備的實際時間,提議以四個月為期限,李鴻章沒有發(fā)表異議。李鴻章原計劃“擬待朝鮮練兵足以自衛(wèi)的一半年后”再行撤兵,只因為前三回合的談判過于艱難,李鴻章希望談判有所進展,所以沒有在時間上多做堅持。[11](P75)撤兵問題,因為雙方已早有考量,所以很快達成初步共識。
但是談及朝王聘請的中國教習,李鴻章認為“我兵撤回時,在朝鮮營中酌留教習之人,此不在兵隊之數(shù),須與伊藤大人言明?!钡撂倩卮稹澳魞蓢宦赊k理,不至互相猜忌?!辈⒈硎救绻袊粤艚塘?,日本也將會派教習,如此“彼此爭勝,又恐生釁,似武弁總不宜留在朝鮮?!崩铠櫿铝信e了清軍教習應(yīng)該留任的數(shù)條理由,如朝鮮各營已隨清軍改用德國操法、朝鮮人不愿西歐人教習、朝鮮貧弱無力重資聘請西歐教習等。然伊藤堅持“總須兩國均一辦理方好”,表示若中國仍留教習,“我國亦有愿往朝鮮自備資斧充當教習之人?!倍皟蓢塘暳羧坞y免彼此爭勝易生事端”,所以仍然反對清軍教習留任。李鴻章問伊藤:“朝王留我教習,愿練兵以自強,伊藤大人既與朝鮮要好,豈不欲其自強乎?”伊藤回答:“若除去中國武弁便無教習之人,可說我不愿朝鮮自強,如他國之人均可當教習,何必定用中國人方能自強。我意不愿朝人立黨,并非不愿華人當教習?!鼻摇岸私塘曃疵膺^多,似與帶兵官一樣?!眳谴鬂逖浴爸袊私塘晫榻滩?,不能與聞營政?!币撂僬J為中國士官留駐于朝鮮若僅為訓(xùn)練朝鮮兵,雙方當勸告朝鮮國王選雇外國士官:“不必請中國人教習,亦不必請日本人教習。他國武官能當教習者甚多。如論格致功夫精益求精,原不容易,若僅操演步伐口令技藝,尋常小兵頭皆能教習。教成一隊又可由本營之人自行推廣,教習亦不必多用外人。”李鴻章解釋“朝鮮貧甚不能多費錢”,然伊藤借穆麟德之口,道出朝王“并不愿中國各營在彼駐防”[4](P38-39)。穆麟德乃德國人,1882年被李鴻章派往朝鮮,主要監(jiān)管朝鮮海關(guān)和外交,但他卻在中日籌劃從朝鮮撤兵之際,鼓動朝鮮政府引進俄國勢力保護朝鮮,“朝鮮王室與戚族為圖自保,接受了穆麟德的所謂‘聯(lián)俄拒清政策’,制造了‘朝俄密約’事件?!盵12](P122)俄國勢力的乘虛而入、朝鮮的離心,都給中朝宗藩關(guān)系帶來了新的壓力。綜上可知,中方及李鴻章不愿撤回朝營中的清軍教習,但伊藤主張勸朝王聘請其他外國士官、而不請中日兩國士官為之練兵。
伊藤始終堅持“兩國均一”,堅決要求中國教習撤回。日方史料詳細記載了李鴻章無奈轉(zhuǎn)換了話題:“唯恐待我兵一朝撤回,貴國趁機直接吞并朝鮮?!币撂僖猿r極其貧弱且日朝有約否認日本有覬覦朝鮮之心。李鴻章表示日后若有侵略朝鮮之他國,中國將舉國之力以保朝鮮獨立。提議“若將來他國有侵朝之舉,中國必當派兵,日本亦可便宜出兵?!币撂俳器锘卮稹爸С殖r為獨立之國”。[13](P593-598)李鴻章不愿撤回教習,是不愿完全解除對朝鮮的軍事影響,擔心會給日本吞并朝鮮以便利,也擔心俄國勢力會讓中國猝不及防,所以李鴻章在教習問題談判尚未結(jié)果之時,轉(zhuǎn)而向伊藤表明中國保護朝鮮的決心,得到伊藤否認有侵朝之心后,又提議若他國侵朝,中日共同出兵保護朝鮮獨立,伊藤回答甚為狡黠“支持朝鮮為獨立之國”[13](P593-598)。伊藤此話也是日本一貫以來的對朝政策,一是不愿承認中朝宗藩關(guān)系,二是反對俄國侵朝,但在此處用于回答聯(lián)日防俄、共同保護朝鮮的邀請,李鴻章收到的信息無疑以后者為主。
對于教習撤回,李鴻章?lián)砹幹螅瑑?nèi)心轉(zhuǎn)向妥協(xié),原因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伊藤態(tài)度強硬,始終堅持“兩國均一”,李鴻章不希望因此談判破裂。另一方面,李鴻章認為強鄰俄國趁機插足朝鮮,比日本威脅更大,為聯(lián)日防俄做出妥協(xié)。因此,中方在撤兵時間、范圍上都大打折扣。
第四次談判中,中日雙方就教習撤回與否進行了激烈爭辯,伊藤態(tài)度始終強硬,最后李鴻章內(nèi)心轉(zhuǎn)向妥協(xié)。第五次談判中,中方副使吳大澂和伊藤各擬草案,雙方主要就草案進行談判。雙方草案中關(guān)于教習的條款分別為:中方草案第2款“朝鮮練兵各營之中國教習武弁,酌留十余人至二十人為度,定立年限,年滿再行撤回?!焙腿辗讲莅傅?款“兩國均允勸朝鮮國王,使其團練精良巡兵足以自護其國,兼保護駐留外國人,又依兩國所協(xié)同認可由朝鮮國選他國武弁一員或數(shù)員,委以教演之事”[4](P2)。對于中方第2款,伊藤表示:“第二款欲留中國教習亦難應(yīng)允”[4](P2-3),日方史料記載更為詳細,伊藤云:“就吳氏草案第二款,正如本大臣昨日當面向吳氏陳述的那樣,本大臣不得不斷然抗議,此事前一次已經(jīng)親自向閣下陳述,若欲貴國士官駐留朝鮮,我國亦須派駐士官,因為要以貴我雙方相互均一為標準?!盵13](P605)李鴻章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再與爭執(zhí),因他在第四次談判已經(jīng)準備妥協(xié),這里擬入草案主要是吳大澂認為讓步太多而做的最后爭取。在日方草案第4款中,并沒有再提教習撤回之語,但第5款中提到“將現(xiàn)在彼此派駐朝鮮國兵員于畫押蓋印之后,四個月限內(nèi)均行盡數(shù)撤回”[4](P2)。由此可知伊藤把朝營中的中國教習都歸于“駐朝鮮國兵員”的撤兵范圍。當然,如果中國教習全部撤回,李鴻章無疑希望朝鮮繼續(xù)練兵自保,也只能聘請他國武弁進行教練。所以雙方?jīng)]有再過多討論教習撤派問題,接下來雙方主要爭辯了將來派兵問題,本文不多論述。
到第六次談判,伊藤再擬約款三條,其中第二條是:“兩國均允勸朝鮮國王使其教練兵士,足以自護治安,又由朝鮮國王,選他外國武棄一人或數(shù)人,委以教演之事?!盵13](P637)相對于前次草案,已去掉“兼保護駐留外國人”字句,又將“又依兩國所協(xié)同認可由朝鮮國選他國武弁一員或數(shù)員”改為“又由朝鮮國王,選他外國武棄一人或數(shù)人”。李鴻章將伊藤再擬草案上奏以后,于三月初一日申刻,與伊藤第六次談判開始之時,接到總署轉(zhuǎn)來諭旨:“至教練兵士一節(jié),亦須言定兩國均不派員為要?!盵4](P9)于是李鴻章將伊藤的再擬草案“再三斟酌,添易字句”[4](P9),加進“嗣后中、日兩國均勿派員在朝鮮教練”[4](P15),然后條款基本確定。三月初四日,伊藤與李鴻章正式簽訂中日《天津條約》,關(guān)于教習的第二條款最終形成。
該條款使中國撤出已派教習,且放棄了應(yīng)朝王所請再派教習添建三營的既定計劃。而日本自別技軍解散后,原本沒有理由和契機再向朝鮮派遣教習,所以,該條款看似兩國均等,實則讓日本如愿以償?shù)剡_成預(yù)期目標,而使清政府撤兵考量大打折扣,失去助朝練兵的權(quán)力。
綜上所述,日本打開朝鮮國門后,為控制朝鮮軍事,達到“征韓”目標,最先開始“幫助”朝鮮練兵;朝鮮壬午兵變后,清政府為保護屬國、維護中朝宗藩關(guān)系,開始幫助朝鮮練兵自強。因為中國在朝鮮軍事實力具有絕對優(yōu)勢,阻礙日本的朝鮮侵略政策,所以,日本在武力不足與中國正面抗衡、策動政變又失敗的情況下,卻趁中法戰(zhàn)爭之際,采取武力為后盾的和談方式達其目標。由于中法戰(zhàn)爭、俄國勢力乘虛深入朝鮮以及朝鮮離心等復(fù)雜的國內(nèi)外局勢,清政府不可能集中力量對付日本,經(jīng)不起日本再乘人之危對華開戰(zhàn)。所以談判中李鴻章為求和局、也為聯(lián)日防俄而妥協(xié),無奈放棄據(jù)理力爭的教習留任,同意不再向朝鮮派遣教習,最終形成事與愿違的中日《天津條約》第二款。
該條款使明治日本如愿以償?shù)貜某r撤出包括教習在內(nèi)的所有清軍,將來勿派教習約定等于切割了朝鮮和中國的軍事聯(lián)系,為日本的朝鮮侵略政策掃除了障礙。依照該條款中國教習從此退出朝鮮,往后既不能有力保護朝鮮政權(quán),又不能助力朝鮮自強,勢必加劇朝鮮的離心。日本乘人之危不遺余力的挑釁加上朝鮮離心,危機四伏的清政府維護中朝宗藩關(guān)系已是力不從心。中國與周邊國家的傳統(tǒng)宗藩關(guān)系,建立在中華強大國力和優(yōu)秀文化的向心力基礎(chǔ)之上,這種關(guān)系的維持“是以中國比周邊各國更具實力為前提的”[4](P138)。然而,晚清中國被迫打開國門以來,在列強的侵略之下,清政府已是風雨飄搖,國內(nèi)危機尚且自顧不暇,保護屬國更是有心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