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鑫
在我的涪陵老家,有一種狀似餛飩、云吞,但比餛飩更有料,比云吞更有棱角的小吃,喚作抄手。
“抄手”二字相傳已久,但名字出處一直不得其解。野問之中,有兩個說法勉強可靠:一是指其皮薄易熟,隨意抄著手閑坐片刻,便已熟然上桌;二是它的形狀酷似一個人抄起兩只手做環(huán)抱之狀,好比人在冬季避寒時兩手抱胸的緊緊相擁。
在我能記事的年紀(jì),抄手還是一種逢趕場天,特有的東西。每至趕場歸來,家人們口袋或無閑余,肚里或還空腹,但午后的飯桌上,必然獨有一份抄手,獨為我而留——那是母親為我私藏的珍饈。抄手一度是我心中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作為榨菜之鄉(xiāng)人,老家的抄手里,紅黃色的榨菜自然是不會缺席的。奶奶總不會忘記從泡菜壇子里撈出一把榨菜塊兒,用刀研磨成粒;姑姑也去地里掐回幾根綠油油的小蔥,去莖洗凈切花,佐以小蒜、姜米,最后添入一顆雞蛋拌勻。紅黃白綠幾方唱罷,肉餡的部分便基本鋪陳完畢。
無須一聲“開動”來提點,家人的默契已在手頭展開。左手托著面皮,右手舉筷搟餡居中,對折,兩角點水,最后以一個堪比莫比烏斯環(huán)的奇異角度,將面皮兩頭抄到中間粘緊捏合,形似元寶狀的抄手便悄然出落。
等到爺爺嘴上那句“水燒開了”一提點,包抄手的任務(wù)便基本竣工。在清一色的大碗一字排開的瞬間,家人們已自覺圍在了灶前。
大小個頭兒聚在廚房磕磕碰碰,宛如鍋里那白里透紅起起伏伏,小孩子們不斷地向掌勺的廚娘遞訴著自己的喜好,“多放點海椒”“我要加醋”“少擱點味精”的聲音,和鍋中的香味交織在一起,不候多時,便又逐一撈回在青菜墊底的碗里。最后圓桌合圍,各抄其碗,抱于圓桌。這場以抄手為名的課題,我在心里已換算為“團聚”。
在我已能成家的年紀(jì),抄手逐漸變更成一種“尋常便飯”的東西。山城的大街小巷里,不乏各種“老麻”“紅油”名噪一時,一聽名字便讓人食欲大增,但細(xì)想之下,這種主打味道的招牌,顯然已經(jīng)和食物本身的主旨背道而馳。
而戀舊的我,總愛尋老店嘗新。待抄手出鍋上桌,初聞極香,賣相搭配也美到極限,但一口細(xì)嚼便可明了——城市阡陌,記憶之味,不說蹤跡全無,大概不過無偶有獨。
而每次回老家,審食疲勞之下,母親總不忘問上一句:“明天趕場,咱包點新鮮抄手吧?”我知道,我家的抄手依舊固執(zhí)地來源于幼年記憶里的那條街,出沒于人煙趨于稀少的衰敗巷弄,依賴著漸漸在退出歷史舞臺的趕場天,繼續(xù)以可以喚作團聚的形式出沒于餐桌。
而我每次都不作聲,算是默認(rèn);心中縱有千言婉拒,奈何記憶泛起,“不”便難從口出,這大概也算一種“甜蜜的負(fù)擔(dān)”。
抄手如抱,囿于碗底,卻暖流心上,每每入口,都是一場記憶和舌尖的雙重?fù)肀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