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無 周鐘鳴
以土木、建筑著稱的同濟大學歷來有重視美術教育之傳統(tǒng)。不少知名藝術家曾在同濟任教,他們的作品中西交融、思想前衛(wèi)、畫風獨特,在美術界影響深遠。其中在傳統(tǒng)書畫方面,以建筑系蔣玄佁先生、王秋野先生、陳從周先生及力學系江理平先生的成就最為引人注目,應當說可以代表新中國成立以來不同時期同濟大學書畫藝術的最高水平,即便放在當代美術史的范疇考量,亦不遑多讓。
四位先生按年齒排列依次為蔣玄佁、王秋野、陳從周、江理平。前三位先生先后于1953年、1956年、1952年入同濟大學建筑系任教,江理平先生則于1977年考入同濟大學力學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
往事種種。蔣玄佁與王秋野同在美術教研室,皆生性淡泊,彼此引為同道,交往甚密?!拔母铩敝兴麄兿嗷シ鲋?,王秋野被隔離時蔣玄佁每天設法送去煙一包、餅一個,蔣玄佁病重時王秋野時時探望寬慰。1975年,蔣玄佁的外孫小苗苗周歲生日,王秋野畫《金魚圖》賀贈,并在畫上題《浪淘沙》一闋:“檐角綻紅榴,喜滿蘭樓。生兒當是小虎頭。逗得外公莞爾笑,花舞魚游?!?/p>
王秋野還曾在1969年歲末與蔣玄佁同訪清代山水大家王時敏故居并記游,今錄其文如下:“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全校作戰(zhàn)備疏散于寶山縣。我組卅余員編在羅南公社聯(lián)合大隊泥墻圈十一生產隊,余司炊事。十二月廿三值休半日。久雨新晴,蔣先生忽動游興,邀余共赴太倉,過奉常故居處,飲于小茶肆。奉常故居已蕪為一片耕種地,僅存羅漢松一樹獨立于斜日映照之中。蔣老問茶肆老工友與茶客,均答不知有此老畫人舊宅也……”
二位先生值休半日,苦中尋樂,結伴訪幽,此乃文人性情所至。王秋野當日有感口占一絕,歸后續(xù)成七律,又有《訪奉常故居圖》,畫中墨羅漢松一株矗立,一農人耕之。蔣玄佁去世后,王秋野在該圖左首題句:“蔣老已逝去,搜篋得舊稿付裝池以留念。庚申(1980年)秋深矣,老秋?!彪m數(shù)言,但真摯感人!
蔣玄佁與陳從周意趣相投,兩人均對有清一代國畫大師石濤十分仰慕,曾于20世紀60年代前期結伴前往揚州訪石濤墓地,雖未找到,但由此結下了深厚的友情。陳從周在1978年給蔣玄佁之女蔣慧詰的信中寫道:“你爸,我的老友玄佁道長,逝世后,每一念及,為之凄然。憶生前囑畫一竹一荷,并說明竹要一二竿、少量葉,荷要朱荷殘葉。當時‘四妖’作亂,無法報命。今日月重光,欣然命筆,先得竹一張留存。但未能起令尊于地下同觀也?!彪S信寄一條幅,畫上墨竹一二竿、四五葉,勁健雅逸,書卷氣十足,又有題款:“春風又綠江南岸,泉下有知亦醉君。玄佁道長兄生前囑繪未果,茲寫貽慧詰女弟世講存之,志世交誼也?!标悘闹苤爻兄Z、講情義,不愧為蔣老知交!
王秋野在美術教研室,陳從周在建筑歷史教研室,同系不同室,但兩位先生相互欣賞,引為知音。改革開放后,同濟大學與德國在教育、科研、文化等各方面交流頻繁,同濟大學外事辦公室常請陳從周作畫,作為校方禮物饋贈德方社會政要、各界名人及科研院校。后陳從周因工作繁忙應顧不暇,特推薦王秋野以代。王秋野曾作巨幅花鳥精品贈予德方,德方致信深表謝意!兩位先生先后為中德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在校內外傳為佳話。1991年王秋野去世,陳從周十分悲傷,含淚寫下“丹青譽海內,忠厚冠同人”挽聯(lián),對老友的人品、畫品予以高度評介,又為建筑城規(guī)學院代撰“筆墨精華譽內外,春寒料峭哭先生”挽聯(lián),為同濟大學失去一位畫藝精湛的忠厚長者而深感痛心。
江理平在組建同濟大學書畫會時,誠請王秋野、陳從周兩位先生擔任書畫會顧問,二老欣然接受,并對書畫會的活動予以大力支持。陳從周身為國畫大師張大千的入室弟子,對國畫的見解十分精辟,他曾對江理平說:“有空應多到博物館看畫,可增免疫力,少去展覽館看畫,看壞眼晴,易得流行病?!彪m語出詼諧,但見解不凡,發(fā)人深思。王秋野新中國成立前曾為保護上海的民族工業(yè)貢獻了自己的力量,是離休干部,然其一生為人低調,無絲毫名利之心。江理平憶及當時上海市政協(xié)華夏畫苑成立,入畫苑者皆為海上書畫名流。王秋野因畫藝高超被推舉為畫苑成員,參加活動從不以名家自居,自言當群眾最好。又贈江理平《墨蘭圖》以留念。
上述諸事記錄了四位先生交往之真實片段,雖少,但可窺老一輩性情。
“通人”,乃學識淵博貫通古今之人。司馬遷所推崇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當可為通人成家立言之注解。蔣玄佁、王秋野、陳從周、江理平四位先生皆為學問淵博、術業(yè)有專攻之人,可稱通人,又是精通書畫之藝術家。
從四位先生的國畫作品來看,顯然屬于傳統(tǒng)“文人畫”范疇。文人畫,顧名思義,是文人所作之畫。在中國文明發(fā)展長河中,文人畫有其特殊而重要的文化價值。它不同于民間畫工或宮廷職業(yè)畫家的繪畫。文人畫最主要的特點是“以書入畫”,作者要有更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畫面要有更豐富的內涵,更強調精神性。人們論及文人畫時往往強調其四個要素:人品、學問、才情、思想,四者俱備乃為完善。而這四者俱備之文人畫,從某種意義上說,與“通人書畫”相近,當是無疑的。
通人書畫有著一些共性。首先取法高,路子正,善學歷代名家佳作之法。其次善擇名家為師,轉益多師。又交游廣泛,在與亦師亦友的名師學者交往中,砥礪學問,藝事亦能精進。再次不但于畫內求畫,更在畫外求畫。最后以學問養(yǎng)書畫,作品意境高,是藝品、人品與通人風骨的高度統(tǒng)一,具有很強的藝術性和思想性。
《西風夜歸》 王秋野 1989年
《異境》 蔣玄佁 1964年
故不論文人畫之要素抑或通人書畫的共性,四位先生兼而有之,從其書畫作品中可見一斑。
“渡我”,則為佛家用語,把自己從一個世界引渡到另一個世界,通常指的是精神、觀念上的一種升華。當今社會通人不多,而通人書畫高手更少。2021年5月同濟大學出版社出版《通人渡我:蔣玄佁、王秋野、陳從周、江理平與文人書畫》,同濟大學博物館同期舉辦《通人渡我》畫展,可謂惠及藝壇,亦可在同濟大學美術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愿四位先生渡我大眾,使觀者在寧靜閱讀中思想及藝術達到升華。
通人因,渡我緣,此為同濟人之幸,亦為世人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