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縮的頭顱

何敬君

白膚褐發(fā)的美女作家與人類學(xué)家弗朗西斯·拉爾森，不僅把以收藏“干縮人頭”聞名的英國牛津皮特河博物館的館長一職干得風(fēng)生水起，并且樂此不疲地探討研究“斬首”這個聽起來充滿野蠻恐怖與古怪混亂的課題。她寫出的專著《人類砍頭小史》，一出版就登上了《紐約時報書評》的暢銷書榜單之首。

在一部有關(guān)成吉思汗率大軍橫掃歐亞大陸的電視紀錄片里，數(shù)次看到蒙古軍隊用砍下的敵軍將士頭顱在戰(zhàn)場上堆成道道山丘，在大帳前壘起一座座高大的柱子，每每覺得有無數(shù)牙齒在腸胃里同時咀嚼，想嘔吐。讀了《人類砍頭小史》，又覺得成吉思汗們砍下的人頭在人類歷史中只是幾點小小的風(fēng)景而已，也覺得砍頭這件事情不僅僅是殘忍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也能讓我們順勢進入人性幽暗的深處，去領(lǐng)略另一些滋味。

“這是一本關(guān)于砍頭的書?！薄ダ饰魉埂だ瓲柹趯?dǎo)言中便筆鋒直瀉寒光：“人類歷史上塞滿了砍下的頭顱”“千百年來，人頭就幾乎一直裝飾著我們社會的各個方面”。她首先帶給我們的是被當成古董展覽與買賣了無數(shù)次的奧利弗·克倫威爾的頭顱。這顆頭顱的故事之所以幾百年以來被很多人饒有興致地講述著傳播著，不僅因為它“是有著獨特意義的歷史標本”，更因為它以干枯的真實，揭示了人類文化和人性中難為人知的某些方面。

毫無疑問，克倫威爾的頭顱已經(jīng)嵌進歐洲乃至整個人類發(fā)展演變的路途，充當了一塊磚頭或一顆石子。由此我們便不難想象，人類走過來的道路，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以頭顱鋪墊起來的，其中有我們同類的頭顱，也有大量其他生命的頭顱。人啊，踩著一堆堆頭蓋骨和下頜骨，一路行進到了意欲戰(zhàn)勝一切生物的今天。

這些被砍下來的頭看上去還像是人，其實已經(jīng)成了物品，被物化成了很多種東西，比如戰(zhàn)利品、古董文物、教具玩具，比如犯罪證據(jù)、科學(xué)材料，還可能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靈感之源，等等。但是不管被擺弄得含義如何搖擺不定，當我們凝視它們時，還是不能不覺得它們?nèi)耘f從另一個世界向我們凝視，不能不覺得我們其實是在凝視自己，也好像聽見一顆顆頭顱在宣示：“爾之今日，正像我之從前；我之現(xiàn)在，恰如爾之將來?！奔幢悴惑@悚不顫抖，也會像被強行通了電一樣，“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覺地做出反應(yīng)”，會覺得如果此時不能安靜下來，就是對它們粗暴的打擾。世界已經(jīng)脆弱到了容不得也禁不起任何粗暴的凝視了，何況那些由于種種原因被砍下的頭顱。在它們面前必須肅穆地冥思，對這個被摧殘得遍體鱗傷的人間，也是一樣的。

歐美一些書評家說《人類砍頭小史》是“時代珍品”，“充滿了怪誕而恐怖的故事、富有吸引力的事實和哲學(xué)難題”，將獵頭“這讓人痛苦的話題變得更有意義，而不僅僅讓人覺得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還說它“在恐怖與血腥之外找到了人性的維度，甚至還找到了難得的幽默”。我是一個普通讀者，強烈的感受是，這本書所講的故事真的搞亂了我對這樁血淋淋的事情的認知，讓我一時找不到什么維度可以附和著說話了。古往今來，那么多人對砍人頭的勾當那么著迷，戰(zhàn)爭狂人、劊子手、暗殺者、變態(tài)狂等不一而足，他們讓人間充滿了血腥和陰森。弗朗西斯·拉爾森在書中還列舉了一些迷戀人頭的科學(xué)家、收藏家和藝術(shù)家，他們其實也起著某些推波助瀾的作用。比如1890年11月某日的《泰晤士報》以頭條新聞報道了身兼收藏家、科學(xué)家、探險家的詹姆斯·詹姆森以探險考察之便制作新鮮的人頭標本，且目睹并唆使人吃人的行為，引起了公眾的憤怒和恐懼，抨擊他“濫用他的權(quán)力，來滿足一種變態(tài)而殘忍的好奇心”。發(fā)生在僅僅一百多年之前的所謂源于科學(xué)家“好奇心”的事情，不能不令我們沉思：世界上的大規(guī)模獵頭行為的終結(jié)，大概起于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太平洋戰(zhàn)爭之后，但時至今日，對此充滿好奇與迷戀，甚而津津樂道的人，又比那時候真正減少了多少呢？何況還有數(shù)不清的奔忙于各國市場的頭顱收藏家，還有遍布于東西南北的以頭顱審美為獨特興趣的藝術(shù)家。我當然沒有理由說世界還是那樣不堪，也沒有理由說人類還那樣殘忍，但是人類離真正脫離野蠻愚昧還有多遠呢？我也一樣沒有理由說，也不敢說。

其實，在說這些話的同時，我自己也該看看自己的內(nèi)心。用此書譯者秦傳安先生的話說：“我們這些自詡為‘文明人’的現(xiàn)代看客，是否真的與砍頭這一‘野蠻’行徑相去遙遠了呢？”當我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很超然地圍觀某些恐怖組織對人質(zhì)實施斬首時，“難道沒有揭示出我們內(nèi)心深處某個隱秘的幽暗角落？”與百八十年前的看客相比，我們好像進化了許多，變聰明了許多，也就是將自己惡的本性又遮掩了許多，而且越來越善于遮掩，而本質(zhì)改變了多少呢？能不能說其實并沒有本質(zhì)性的改變呢？

對于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而言，已經(jīng)沒有機會直接觀看砍下人頭的真實現(xiàn)場和被砍下的血淋淋的頭顱了，只能在博物館里或從攝影家、畫家的作品里面對人頭陳列品或藝術(shù)品，因此人們便覺得干縮或變形夸張的頭顱與死亡脫離聯(lián)系了，便以為有了審美的、哲學(xué)的和人性的，甚至神性的思考意義。其實，這種審美和思考與那些人頭本身有多大區(qū)別？恐怕一樣“殘忍得毫無愧意”吧？我們是否被震撼或戰(zhàn)栗過？一顆顆被砍下的頭顱是一個個觀照物，同時也是一個個觀照者，或者說如一面面鏡子似的反射物，觀者在其中看見了別人，也被別人看見，同時也看見自己，看見自己長期潛藏著的另一個內(nèi)心，也能看到時間在那頭顱里流淌，有些時間汩汩地流出來，有些時間簌簌地流進去，好像被砍了頭的人捧著自己的頭顱，在世界的某一個或每一個地方行走，昭告我們某些歷史和事物的真相與本質(zhì)，或者宣示著某種真理。

弗朗西斯·拉爾森研究的是人類砍頭，不是人類死亡。她說被砍下的人頭“需要想象性地跳過死亡的邊界”，“死亡的瞬間揭示了最純粹的主題，一個人不再被對生的關(guān)懷所妨礙”。這或許會讓我以為研究死亡、審視死亡，比研究活著更重要，以為“正常”的活著無審美意義或根本無意義。那么，生者與死者，誰更可愛，更可敬？是誰征服了誰？一個人在與不在、思或不思，有多少意義？對被砍下的頭顱的如此審視，是不是能實現(xiàn)我們最黑暗的沖動？比如，當我們凝視著被端到翩翩起舞的莎樂美面前裝在銀盤子里的滴著鮮血的施洗者約翰的頭顱時……

不過我們都知道，世界上雖已有答案卻總是找不到那個唯一答案的問題，實在太多太多，弗朗西斯·拉爾森最終想跟我們說的是：

人頭總是以復(fù)雜而矛盾的方式吸引我們的注意，這種感覺既熟悉又超脫塵世。它們提醒我們記住自己的脆弱；它們迫使我們觀照內(nèi)心的自我，誘使我們研究人性的局限。我們或許不喜歡自己看到的，但那本身不是我們轉(zhuǎn)過臉去的理由。

這些拉拉雜雜的話是對當時讀這書時所作筆記的梳理，我知道可能前言不搭后語，自認能說的就一句話：《人類砍頭小史》是一本比較奇怪，也有點奇特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