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原葷素

馮杰

吃黃金六兩

中國稱謂文化里，萬物皆有名堂，豬被敬稱為“烏將軍”或“黑面郎君”?！段饔斡洝窡岵ズ?，有幾位閑得蛋疼的好事者調(diào)查，扒拉出手機發(fā)給我看，說《西游記》里得分最高、最受女士青睞者，不是孫猴子唐僧肉而是豬八戒。上榜理由是：烏將軍體貼女人，呵護女人，會哄女人，愛情至上。

從世俗香的程度上，豬肉屬于肉中至上，它香得油膩，吃多了讓你有肉醉之感，其他肉則沒有。

立春那天，豫菜界李大師特邀品賞“黃金宴”，說是先要嘗“黃金六兩”。猛一聽像是吞金自盡，掠過一絲疑惑。我在農(nóng)行供職過，知道當天黃金一盎司一千五百美金。

上座后，上碟子，上筷子，上知識，知道“黃金六兩”是對豬肉局部的美譽，專指豬后頸的一塊肉。豬后頸肉叫血脖子肉，過去民間都忽視扔掉不吃。李大師說，這一部分肥瘦融合，是好食材，廚師制作時，摻上面粉，要用木槌敲打，直到透明為止。

這一位置連接肩胛骨和后頸，支撐豬的頭部正常運動。一頭豬擁有將軍肚，很少主動健身鍛煉身體，只有此處頻繁搖頭活動，既有肥肉又有瘦肉，還有一些筋，具有肉類所有優(yōu)點，做出來味道獨特，肥而不膩，咀嚼性強。

過去在鄉(xiāng)村集市賣肉攤上，只有少數(shù)“吃嘴猴”，才知道這塊肉的好。

一整頭豬只出六兩肉，已經(jīng)近似煉金術(shù)了。我姥爺講清朝野史，說年羹堯奢侈用白菜的故事，一大車白菜只剝到最后一碗白菜心。這塊豬肉過去只能供皇帝食用，大臣不敢吃，又叫“禁臠”。

蘇東坡有句：“嘗項上之一臠，如嚼霜前之兩螯?！边@兩句的意思是：吃肉只選豬頸后部那一小塊肉，此處最好，吃螃蟹只選秋風起霜凍前最肥美的螃蟹兩只大螯，此腳最好。吃其他部位，都是下策。

宴后去查找“禁臠”來歷。東晉初期，肉食貧乏，量少質(zhì)粗，達官貴人也難吃到肉，視豬肉為珍品。每殺一頭豬，先割下豬頸上這塊肉，送給晉元帝。大家意見統(tǒng)一，認為豬頸上的肉肥美異常，屬珍膳極品，只有國家領(lǐng)袖才配品嘗，群臣百官只配咽唾沫，不敢私自享用，故被時人稱為“禁臠”。后世以此比喻不容他人染指之物，或直接比喻珍美饌肴。

孝武帝替自己女兒求婿謝混。謝混也算詩人，現(xiàn)在詩人不敢起這樣的混名字。孝武帝死后，袁山松想讓謝混做自己女婿，人戲說：“卿莫近禁臠?！碧K東坡發(fā)笑，后來他引用了這兩句。

我平時寫文章，自認妙筆生花時要作謙虛狀，偶爾也會用上一次“嘗鼎一臠”這詞，它香氣撲鼻，鼎里煮的正是這一臠。但這詞，用多了也會顯得酸。

雞吃三尖

有些學問，必須是逃學期間才能得來。如花半天時間專門為看李老大殺雞。他把手洗凈，擦干，才開始教我食訣。

問我，平時如何吃燒雞？

這還用問，不是用嘴吃？

他說，先別打岔，從經(jīng)驗上說，我煮了四十年燒雞，吃燒雞一定要吃“三尖”。哪三尖？雞頭、雞翅、雞屁股。三尖，又叫“三鮮”。

李老大補充說，光好吃雞肉根本不能算吃雞行家。

有了標準，道口的親戚以后送來燒雞，我記著這個吃法，養(yǎng)成吃雞的標準習慣。吃了這三尖后，果然不再想吃雞肉了。

可惜這種機會不多。道口的親戚們都是清廉世家，不常送雞。葷禮多為油饃。

上高中后我改變觀念，同學們每次湊錢一塊兒吃雞時，同桌的宋四豆會說雞屁股致癌，不能吃。他說自己讀課外知識書多，知道食物相克的道理。

我把這一道理后來說給李老大聽。

一個人有了經(jīng)驗，就會像是一塊在雞湯里煮不爛的老干姜，如何煮都有味道。李老大笑了，說，那是宋四豆自己想吃又怕別人爭吃，專門糊弄你。我吃了一輩子雞屁股，也沒吃成癌。你們一塊兒吃雞時，最后見過雞屁股嗎？

我一時想不起來，連骨頭都嚼碎咽下，其他部位根本看不清。

李老大說，下次再吃雞時，你要緊盯著他，看雞屁股在他嘴里是如何致癌的。

看竹吃肉齋

作家經(jīng)常在紙上設(shè)齋建堂，虛虛實實，這些建筑都不可當真，百步堂說不定也就三平方。好在這類工程不須城建局審批，不用辦營業(yè)執(zhí)照，隨口而言，信口開河，河水泛濫。

好的標準是蘇東坡說的：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所以我認為最好是“竹肉皆有堂”。

中國的文人夢，是先要建筑一座“看竹吃肉堂”或“吃肉看竹堂”。

乙未屬羊。暮春時節(jié)，荷翁在衛(wèi)河畔筑齋，占地一畝，起個書房名字，要叫“草木堂”。我建議道，這個不響亮，容我給你想一個石破天驚的書房名，以你這行文拖泥帶水風格，應(yīng)該叫“除不吃大肉外其他和山羊口味都相同堂”。名字雖長卻有內(nèi)涵，概括了草木精神。他揣摩一陣，說，好，就這樣。

他夫人說，恐怕這是世界上最長的書房名了。

我墨蘸飽，字寫得廟堂氣足。掛在老街胡同高處，至今使用三年。初春清理街道，城管要求招牌統(tǒng)一規(guī)劃，還不讓高出三米，整頓時剛剛?cè)サ簟?/p>

我對他說，招牌里有蘇東坡思想的精華。

三十六鱗堂

段連波是我藝友，關(guān)系太好，別人開玩笑，說我倆是“畫壇基友”。我問啥叫基友，他說反正不是好詞。老段畫了一輩子鯉魚，畫壇上稱為“中原第一鯉”。以“年年有余”“跳龍門”賣相最好。他說，每年高考前一個月，大批應(yīng)屆生前來訂購“跳龍門圖”。家長們說管用。

我倆爭論過，覺得一位河南畫家不能以“中原第一蝦魚雞鴨”這類招數(shù)游戲行世。你把齊白石的蝦米放到哪鍋里？

他說我是沒市場才大談“雅”。畫界秘訣是“一招鮮，吃遍天”。包括那些所謂有文化情懷的官員，有幾個能真驗貨？

有一天，他讓我題寫齋名。我有點賣弄，揮毫題寫“三十六鱗堂”。

他一臉疑惑。說，這不是三十六鱗，這是三十六計，不會是為了罵人暗藏了啥玄機吧？

我說，連這都不知道，你以后不要畫鯉魚了，改畫娃娃魚吧。

霜降訪姜

把其他的草木植物相邀推辭了，專門抽出一天時間要訪姜。尋訪一種味道。

豫北懷慶府有“四大懷藥”，計為：懷菊花、懷山藥、懷牛膝、懷地黃。不知道竟還有“懷姜”——中州萬物大凡一入懷慶府，都要帶上“懷”字。人也要“坐懷”。

首次知道“懷姜”一說時，思想隨即發(fā)遠。想起小時候鄉(xiāng)村集會上姥爺買的姜片。那一天清晨，露水時光里，一包姜片薄如黃銅，包在一方黃草紙里，我捏一片，含在嘴里可以走十里鄉(xiāng)路。一路短暫的姜氣就是一輩子漫長的姜氣。

姥姥說姜片治咳嗽，寒冬夜半，她常常從草紙里給我摸出一片，讓我含到天亮。

在我家一方灶臺全部的氣息里，有蔥姜蒜花椒，姜是那幾種味道里的唯一一種正氣。

我曾經(jīng)記錄過少年時在自家院里種姜的過程，春天栽下，秋天收獲，成果“很瘦”。姥爺跟我說過“姜夠本”的鄉(xiāng)諺。即使來年再不長新姜，原姜“老母”猶在。我寫文字紀念過這一細節(jié)。

今年霜降這一天，有一個事是參觀“姜日”，不料一場雨把姜事改變了。農(nóng)事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時間早了晚了都不恰當，成姜必須降霜后方可收獲。

懷慶府博愛縣的人說，中原最好的姜是這一塊地產(chǎn)的姜，話語里是自信的口氣。如果降霜這天不是下雨，我會看到全村人拔姜的壯觀景象，近似一場小型“鄉(xiāng)村運動會”。

有人隨手拔一束新鮮姜棵子給我展示。泥土里露出新姜的紫芽。

我詢問姜的深加工。主人說，村里有四五家都在做手工姜糖膏。姜糖膏的手藝傳承是來自他們的奶奶輩，沒有固定的材料比例，都是靠感覺，手把手地傳下來的，可以說含著獨有的手溫。

窗外下著細雨，小作坊里，主人在專注地表演，幾道工序完畢后，他在我面前沖一杯姜糖膏水，霜降的寒氣里姜氣彌漫。我看到里面有大棗、冰糖、枸杞。埋頭喝下去，有時光倒流的味道。我想起北中原集會那天早上的那一包姜片，薄如黃銅。

在蒙蒙細雨里，我又拔了一束新姜，要帶回寫生，我畫過江沒有畫過姜，我畫過江山還沒有畫過姜塊。畫史里，我知道揚州八怪之一的李鱓是畫過姜的。

一路上便有了姜的體會。約我來的是“大樹空間”張嬌、詩人青青，女士們富有文化創(chuàng)意，有改造局部世界的理想，說回去后要專門制作一種“手工懷姜糖膏”，專供全市女士飲用，要讓我題字。

一路探討。我剛剛聽過懷慶府傳承故事，她們讓我起一個產(chǎn)品名字，最好顯得溫馨一點。

我說，貴州豆醬有“老干媽”，咱們不妨叫“奶奶的姜糖膏”。

她想想，說不雅。

我想想，說，那干脆就叫“他奶奶的姜糖膏”吧。

霜降訪姜·補遺

衛(wèi)河畔道口鎮(zhèn)有一位老漢，據(jù)說賣姜賣了三十多年，氣色不改，有人就問這老家伙家住哪里。老家伙說，繞過明福寺，往西南走一百三十里路，你們要是不嫌遠，有空不妨去坐坐，喝一碗姜茶。

大家笑了，跑那么遠，就為喝一碗姜茶？

姜老翁說，我的不是一般姜茶。

有一天，賣姜老翁挑著姜筐賣姜，走到一面街的茶肆里喝茶。

一團藍色影子飄來，一個藍袍道士從衛(wèi)河碼頭船上下來，走進茶肆。那道士坐在賣姜者對過，也點一碗茶，直截了當?shù)卣f，我是白馬酸棗人，也算同鄉(xiāng)啦。我在天津衛(wèi)修煉了一輩子黃白之術(shù)，只有有德行者我才傳授。我都留意你二十年了，一直在道口賣姜，不改舊操，實在難得啊。我決定前來傳授與你。

賣姜人看著道士微笑：你是說這樣嗎？

他轉(zhuǎn)身從挑的姜筐里拿出一塊生姜，放在嘴里含著，然后拿出來，是一塊黃金。

他笑著對道士說，我都有此術(shù)了，還在道口一直賣姜，你有啥黃白術(shù)？

那位道士放下茶碗，一言不發(fā)，急急向碼頭方向走了。

我二大爺說，那人到北京去了。

鄉(xiāng)村指南廿四條

知道黃河之水不是天上來，是從鯉魚須里來。

必須認識十種以上本土樹木名字,且能分辨出來它們是桑、榆、楝、槐、楊、杏、構(gòu)還是楮。

向地上一只匆忙走過討生計的小蟲子表示敬意。向天上飛翔的蒲公英表示敬意。

吃過野菜，吃過蟬，吃過柳絮，吃過楊葉，吃過螞蚱。

五歲以前知道五種草名。（一年認識一種，并不代表笨。）

在青磚墻上畫過白色老虎。畫過夢。

張貼過門畫和灶王爺，關(guān)心著鄰家女孩子頭巾的顏色。

大雪天聽到過馬嚼夜草的聲音。

攆著鄉(xiāng)村公路上一輛吉普車聞汽油的味道。空山不見人也不見司機。

即使沒有看過《詩經(jīng)》，也必須看過《七俠五義》或一卷沒頭沒尾殘書，多年后才知道它的名字。

帶領(lǐng)一條饑餓的草狗走過親戚，攆過兔子，以及無目的地在田野瞎轉(zhuǎn)過。

數(shù)過屋頂上比扣子大的星星，直到和大露珠混淆，直到瞌睡為止。

知道哪一條鄉(xiāng)村小路可通向四十里以外的縣城，距離最近。三角形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必須和斑鳩一樣有自己的方向感。有鵓鴣的小小磁場。

知道鄉(xiāng)村的隱喻。認識標志。譬如墻上放一把夜壺的地方就是廁所，而不放夜壺的地方也可以當廁所。

曾經(jīng)見過鄉(xiāng)村里的最后一名地主。感覺他并不金玉滿堂，也不錦衣夜行。只是布衣，像一片謙卑的瓦。

有過撿拾田野里陶片的經(jīng)歷。天哪，有一片竟還有手紋，如時間的旋渦。

田園將蕪，它包含有無序、落后、寧靜和貧窮，還有一部分無奈的知足。

院子空空蕩蕩，像一張沒有寫字的白紙，在上面寫下小學的鐘聲。

知道鄉(xiāng)村常識。燒干麥秸烙餅比較均勻，是軟火；木柴是硬火。燒白色的麻稈炸出來的油饃最黃最暄。豬臉上的鬃毛喜歡松香。

每次遠行后歸來，第一個見到的總是站在村口等待的姥姥。

有一天，村長在村口叼著煙開罵。全村要架起來電線，那些彩色線頭像蜈蚣的百足一樣爬來。

三十歲前必須離開鄉(xiāng)村，否則可能一輩子就離不開了。就像你娶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女，你們會白頭偕老。

鄉(xiāng)村是減法，城市是加法或乘法。而生命用除法。最后都會變成負數(shù)。

心渡

“誰謂河廣？一葦航之?！薄对娊?jīng)》里早就預測到且做了新聞發(fā)布了。

于是，江河浩蕩，達摩開始表演。

達摩說，我渡江不靠航母，不靠巨大的核發(fā)動機。江在，我是心渡。

達摩，你一生渡過黃河嗎？

我沒有渡，我就是渡過了。

我看到鯉魚在那里拐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