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安養(yǎng)豬

溫新階

我第一次見到仁安，他在掃公路。

公路穿過一片桃樹林，過了盛花期，桃花開始凋謝，公路上落下了一層薄薄的粉紅，賞心悅目的顏色，要是一直沒有車輪碾壓，倒是難得的美麗?？煽傆熊囬_過，隔一會兒一輛，車輪碾壓無情，一道車轍，一片花的尸首。仁安大不忍，掃了花瓣，撿來一片枯梧桐葉包了，放在一株桃樹下，又壓上一塊石頭……他可能不知道黛玉葬花，否則，也會來一段仁安葬花，雖不一定凄婉，卻也會讓人動容。

掃公路的叫保潔員，公益性崗位。從村委會到黃光明門口，是分給他的路段。我最近老是在這段路上行走，總是干干凈凈，樹葉都沒有一片。除了特殊情況（比如節(jié)慶，比如領導來檢查工作）臨時加掃以外，每十天掃一回。仁安總是多掃，他去衛(wèi)生室、村委會辦事，隨身帶著掃帚，哪里不干凈了，隨時清掃。一個人出門總帶著一把掃帚，不雅觀也不方便，他就把掃帚寄放在路邊的人家。

仁安原來住在箬葉沖，那年發(fā)大水，把房子沖垮了，村里在金銀山下給他修了安置房。他這輩子可能犯水，安置房住了兩年，漏水，不是假的，幾堵墻都漏濕了。仁安找村干部來看，村里要找原來的施工隊來維修，人家到外地建房去了，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的，三三進九的日子過去了，還是沒有解決。仁安找到村里說：堵漏的技術我也不會，我自己出錢加蓋一層，上面的防漏我負責解決好。

村委會研究同意了，樂園村村委會敢負責，有擔當，不然書記朱建波怎么會全票當選呢？

仁安的土地還在箬葉沖，耕種不方便，就栽上了李子和吳萸。栽樹，是個好的選擇，定期打藥、施肥，成熟了去收獲，效益略勝于種莊稼，又不像莊稼需要全天候伺候，就騰出了時間養(yǎng)豬。

仁安的老婆也養(yǎng)豬，養(yǎng)的還不少，大前年和前年賺了不少，去年想擴大，想把仁安的豬圈也占了來養(yǎng)，說仁安養(yǎng)豬老是虧錢，不如把豬圈讓出來。仁安堅決不干，說什么也不能停下養(yǎng)豬的事業(yè)。結果去年養(yǎng)豬的基本都虧了，老婆謝天謝地，仁安讓她少虧了錢。

仁安和老婆的生活模式有點奇怪。兩個人各種各的田，各喂各的豬，各用各的錢。家庭基本建設，添置重要生產生活設備，仁安出三分之二，老婆出三分之一。

那一天早上，我去看仁安，他在攏行子。陽光下，他揮舞鋤頭的動作麻利得很，不像一個七十歲的人。攏好的行子，黏土已經曬成黃白色，剛挖出的新土，則是一溜深黑。他老婆在旁邊的蒜田里拔蒜苗，在已經起薹的芫荽莖上摘嫩葉。這也許是最后一次了，已經看得見星星點點的白花了。

他老婆肯定在做飯，不知道她拔蒜苗的蒜田是誰的，也不知道他們的伙食是如何算賬的，又或許她只是做一個人的飯。

仁安抬起頭的時候，看見我來了，連忙提了鋤頭往家里走，一邊走一邊說，既然來了，陪他喝一盅。我說已經吃過早飯了，他很有些失望。

仁安把帶著泥土的鞋脫在階沿上，換了擺在那里的一雙干凈拖鞋，進門洗了手，他老婆已經把一碗飯遞到他手上。酒是他自己倒的，仁安一天三頓酒，老婆不喜歡他喝酒。

跟所有農戶人家一樣，烤火爐子上燉了一個火鍋，還有三個小菜零零落落擺在火鍋周圍，芫荽葉裝在篾筲箕里，看來他們是在一起吃飯的。

我是來看仁安養(yǎng)的豬的。這些年，仁安養(yǎng)豬一直是金銀山的一個笑話。他不喂飼料，只喂草和糧食。李子和吳萸田里他從不用除草劑，把草都扯來喂了豬，后來干脆撒了三葉草籽，田坎上種了聚合草，專門用來養(yǎng)豬。別人的豬七個月出欄，四百多斤，他的豬喂一年也就三百來斤。因為田里都栽了樹，喂豬的苞谷全是花錢買的，他喂豬年年虧，賣李子吳萸的錢，跟之前打零工掙的錢，包括掃公路的錢，都虧進去了。

前年過年，打五斤酒，找老婆借錢，老婆說，你買吃買喝我借給你錢，打酒，不借。錢最后是找對門的老張借的。

打酒回來的路上，大雪飄飄，雪花落在枯黃的櫟樹葉上，嘩啦嘩啦響。碰到慰問五保戶的組長石付見，仁安說，我除了沒有一個可以扎紅頭繩的喜兒，基本就是個楊白勞了。

石付見說：不能把那喂豬的路子改一改？

仁安最聽不進的就是這個話，就是不信這個邪，撞了南墻也不回頭，他不信就走不通一條路。

老婆看他困窘，有些不忍心，更看不得別人奚落他，那幾天，悄悄撮了幾撮瓢飼料倒在他的豬槽里，被仁安發(fā)現(xiàn)了，大鬧了一通。兩個人講理講到激憤處，差點要動手了，書記和駐村第一書記華書記來調解，華書記是城里來的，跑到仁安的豬圈拍了一個短視頻，發(fā)到朋友圈，仁安一下子出了名。

有個城里人專門跑到樂園村來看仁安，來看仁安養(yǎng)的豬。

那個人把車開到仁安門前，下了車，問仁安在哪兒，正好問到了坐在階沿上的仁安，他說不知道。那人把視頻翻出來，一下子認準了他。仁安不知道他的來路，愛搭不理。來人又從車上搬下一件稻花香的白酒，他的笑容就綻開了。天天喝苞谷酒的仁安，知道稻花香是好酒，一等一的好酒，就給客人泡了茶，又帶他參觀了他的豬圈。已經過了端午，別人的豬拖坯已經結束，正在增肥，油光水滑，毛色發(fā)亮。仁安的豬，個頭小不說，個個像個鳊魚，毛參差雜亂?？赐曦i，又去看仁安熏的臘肉，來人只說了四個字：“所言不虛”，就走出了炕房。

來的人說，我給你豬圈裝上攝像頭，每天要看得到你喂豬。我預訂十頭，給一萬塊錢的定金。過了小年我沒來殺豬，一萬元是你的，十頭豬也是你的。小年前我來了，我比當時當?shù)貏e人的豬價每斤多給你十元錢。

仁安怕沒聽清楚，要他再說一遍，再說一遍之后，他要求寫了協(xié)議。

相互加了微信，來人告辭了，仁安太過激動，不知道怎樣表達，跑到屋里找出兩包茶葉：這是村里發(fā)茂煸的茶葉，莫看包裝簡單，味道很好的。

來人像相信他喂的豬一樣，相信了他推薦的茶葉。

等人走了，他才來看剛加的微信，這個人叫王佳偉，應該是個實名，自己還是用的昵稱“箭直不怕弓彎”。覺得對不住人，連忙留言：我的本名叫仁安。

王佳偉秒回：看華書記的朋友圈早知道了。

五月的風吹著滿天的晚霞往騾馬子巖飄去，一層一層的絢爛堆積得壯觀了起來。

老婆從侄子家回來，仁安已經把飯做好了，今天比平日多喝了一杯，總是對著老婆笑。好幾次他都想把王佳偉買豬的事告訴老婆，最后還是忍住了，要是大話說出去到時候兌不了現(xiàn)，真怕被金銀山人的唾沫淹死。

接下來的幾個月，憋死仁安了，緊張，興奮，激動，忍耐，對著攝像頭，還要寵辱不驚。

臘月初一，王佳偉就來了，來了三輛車。十頭豬，兩個殺豬佬殺了大半天，砍好肉，裝好車，吃過晚飯，王佳偉他們走了。

這一年，豬價大跌?；钬i，十元一斤，仁安的豬，一斤賣到了二十元。十頭豬，三千一百多斤，賣了六萬多元，一萬元的定金也沒退脫，又成了明年的定金。

那幾天，仁安的名字傳遍了整個樂園村。好些人要仁安幫忙牽線，仁安把王佳偉的電話給了別人，要他們自己聯(lián)系。他怕自己牽了線，訂了協(xié)議，別人卻悄悄加喂飼料。發(fā)現(xiàn)了，生意就到頭了，不發(fā)現(xiàn)，對不住人家。

有了錢，仁安要治他的心病。兒子四十多歲了，在外打工，至今未婚，估摸結婚也難了。一家人商量，收養(yǎng)一個孫子。

這事辦得還很順，很快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孩子，翻年就辦妥了收養(yǎng)手續(xù)。

我來看看仁安的豬，他養(yǎng)的豬還是那樣不受看，亂毛參差，骨瘦肉寡。倒是豬圈又增加了一個攝像頭，因為王佳偉又多訂了十頭，一個攝像頭已經看不了那么大的面積了。王佳偉怕訂多了仁安忙不過來，會不會圖個簡單喂些飼料？攝像頭看的，還是有限，也不一定百分之百真實。

仁安不知道，王佳偉上次來看豬之前先打電話到村里，電話是我接的，來村里也是找的我，我們就成了朋友，他委托我?guī)兔砜匆豢础?/p>

看完豬，我們到客廳喝茶，見到了仁安收養(yǎng)的孫子，胖嘟嘟的長得可愛，聰明伶俐，見人三分熟，我以為他應該說普通話，沒想到一口的樂園話里又夾雜著一些貴州話的尾子。

我在仁安那里坐了一個多小時，那個小孩一直在玩手機，沒停過一分鐘。我擔心仁安花錢花心思收養(yǎng)的這個孫子會被手機毀了，從仁安家回來，想給他微信留個言，仔細想了想，還是作罷。

秋高氣爽的十月，我要回城了，這兩年我陸陸續(xù)續(xù)到樂園村體驗生活，自我感覺已經是個樂園人了。回城之前，去找仁安買兩塊臘肉，再次去看了他喂的豬，一個個長得勻稱健碩，兩指膘的肉頭，豐滿但不肥膩。入秋了，純糧催膘，二十頭豬，一溜順地養(yǎng)眼，排好隊，可以去走T臺。

仁安送給我一布袋板栗，他說，這是土板栗，顆小，忒甜，他起了十幾個早，跟松鼠搶來的。

他把袋子遞到我手上，我不接，他不說啥，手不收回去。

本來給他帶了兩瓶“稻花香”，收了他的板栗，反倒不好意思給他了，怕他理解為一種交換，反而小瞧了我。只好交給朱書記，我走了之后請他轉交。

他要我捎他出來掃路，我說路很干凈，今天也不是掃路的日子。他說，你人吃了中飯就要走了，特殊情況，加掃。

吃完中飯，我離開村委會，一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在主公路跟金銀山的支路分路的地方，仁安坐在一塊石頭上。我以為他有什么話要說，忙停下車，他卻朝我揮揮手，讓我開車走。

后視鏡里，我看到他呆呆地坐在那兒，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人一路前行，其實，也是在一路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