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磊
桃子長了三年六個月零兩天。間或只長葉子不出果子的日子,一開始我與他都傻眼相望,帶著驚訝與盼望的神情預(yù)備再育新苗。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下種出更好的桃。
于是,俺們新家落成的那一年,牽?;ㄩ_在暮雨之中紅艷似火,又種下新的桃。那是一個三月的下午,他剪去桃樹的頂梢,剪掉口芽,留下壯芽。撥弄著桃樹,他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心醉神迷的狀態(tài)。大概十一歲大的我走到他身旁的時候,他毫無察覺。接完桃樹,他給我吐露心聲:接新芽,才有新果。一度目瞪口呆的我絲毫不懂他話何意。
桃子長了十七年六個月時,死神正追隨他的腳步,嗅聞他的行蹤。在商南縣醫(yī)院的五樓,他們問:他能轉(zhuǎn)院嗎?他的身體怎么經(jīng)得起折騰!無言以對的我只感覺絲絲無助徘徊于心。
驚慌的沮喪的情緒剔除不了的我似乎也知道,該發(fā)生的事情,始終逃不了。處境已十分窘迫了,將要發(fā)生的事,還能做什么?應(yīng)該做些什么?剩下哪些機會?再怎么說啊說,任何的回嘴與阻攔,雖事出有因,卻于事無補。那個時期,在走廊的我又能巴望什么呢?
那個時期,門開了,推開它,發(fā)出了“呀”的一聲,我?guī)狭碎T把手。醫(yī)生朝我望來。轉(zhuǎn)開目光,我看見他肩膀,李醫(yī)生面孔肥胖、黝黑。側(cè)過臉,李醫(yī)生舉著文件。文件很厚,黑色封皮。慌張的腳步,走了過去,母親跟在我的身后。我拉出了凳子給到母親,我也坐下來,詢問李醫(yī)生現(xiàn)在有什么辦法沒?母親也接話:“昨天,他還好好的。他還自己一個人跑去街上剪了頭發(fā)。”向前探身,李醫(yī)生靠在辦公桌上,說話帶著鼻音:“我們上午開會研究了他的情況,他已經(jīng)做了七次化療,一般人都接受不了這個狀態(tài)的。沒有床位了,你們還是商量商量,考慮下家里的情況,回去吧!”說著,他目光移向母親。母親再次懇請:“我的意思是,我們住幾天。六點多起床,他突然發(fā)病了,咳不停,吐了痰,我不停地拍他后背,他還是咳!從床上下來,站不穩(wěn),椅子都扶不住。”醫(yī)生還是建議我們回去。陽光照在房間里,母親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準(zhǔn)備流下。
母親斜了身子,低頭,臉上露出復(fù)雜的說不清的情緒。我們堵在醫(yī)生的桌前,醫(yī)生的拒絕像是一場情有可原的暴力,除默默承受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那時,我在想:大人都學(xué)壞了,上帝正考驗他們呢!你還沒有受考驗,你應(yīng)當(dāng)照著孩子的想法生活。我轉(zhuǎn)過身看向母親,母親慌張的情緒,眼神無光。母親轉(zhuǎn)過頭,掩飾臉上表情的不安。過好會兒,才張口一句:“你們救救他吧!讓我們住下來!”李醫(yī)生沒有說話,舉起手機,又放下手機。我費了好大勁兒牽動嘴角擠出了溫和的情緒,竭力不露出任何苦澀的表情,也向他請求道:“你們做醫(yī)生的,一定會有辦法的。”持怨、持恨、持憤怒的情緒,如同奄奄一息的火苗,經(jīng)風(fēng)一吹,就變得更加兇猛。那個情緒足夠可以讓我拽來李醫(yī)生的上衣領(lǐng),狠狠地揍上他一拳。我一只腳向前跨步,一瞬間又停住了。我站在醫(yī)生身邊,表現(xiàn)出滿臉兇相。房間里的酒精氣味灼燒著我,我心情特沮喪。后來,母親勸我,還有更多的人勸我。
那個中午,走廊加2床邊,他目光呆滯,額頭上是汗珠。他看見我與母親走了出來,神態(tài)緊張。他動了動嘴唇,也擠出了一句話:“回吧!”母親扶著他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害得護士差點兒撞到他身上。中午,走廊空間很小。有女人眼淚明顯,孩子扶著他。有個是誰的男人也真精神,跟隨著醫(yī)生身后,殷勤著。
那個下午,車子顛簸一路,行了三十分鐘左右,終于駛?cè)胛壹议T前。路邊的黃瓜、扁豆順支架往上爬。有黃瓜藤沒有攀上去,在吊兒郎當(dāng)?shù)仉S風(fēng)晃動。雞子啾啾啾啾路過,幾株扁豆,淡紫色的花朵兒,耷拉著腦袋。二婆跟著小娘趕來,幫忙燒火、煮飯。廚房偏屋,躺在床的他,眼光無神。高聲咳嗽,伴黏液痰,膿痰。我看見他單腳猛然彈起,單手不由地顫抖。他看向我,聲音嘶啞,提示我:“宋家門前頭,還有你爺墳前地里,溝里頭的坡上,樹是我栽的。家里沒錢,找人給樹放了,賣掉?!蔽揖o緊握著他冰冷的手,表情僵硬。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一場大雨。
就前幾日,廣州的天也是陰沉沉的,下了好幾場雨。就前幾天,我又夢到他了。我很自豪因為想到他而出現(xiàn)的那個夢:月光如水,波柔色淺。俺家桃子樹旁的木條椅兒邊,還有一杯水兒涼。他吃著桃子,與我嘮著嗑。
那個年頭,他性格真好。他愛笑,他喜歡孩子,喜歡與孩子玩。
那個時期,門前塵埃,是他與我一同掃。掃帚放一邊,我端一盆水,連晃帶灑,走到柴草旁,他看見噗嗤笑了,笑我用一個有窟窿的盆端水……想他的笑容,我也想起,本世紀(jì)初,他在磚廠里干活,穿的是解放鞋,腳不透氣。生了腳氣的他撅了幾片核桃葉,墊在鞋里。那樣一來,他說腳氣會跑走。孩子一聽,深信不疑。枝片,汲葉汁,往腳抹,還往嘴塞。他嘴角一瞥,連忙解釋道,這不能吃啊!會害病的!他拉著娃,扛起了竹竿。
走哇,打棗咯,摘桃子去……
那個年代,他興趣很多。扯面是,燒木炭是,逮兔子也是。
那個時間,天色微亮,雞方叫時,他就起床,出了門。路人問:金明哪里去???他道:逮兔子呢!不過些許時辰,他便拎回野兔兩只。持刀走去桃樹旁,迅速處理掉了兔的五臟六腑。夜里,我們父子二人各持一雙筷子。一人坐凳,一人蹲在地上,吃著洋芋兔火鍋。家里的貓,溫聲叫喚,前足爬到了他的腿邊,盯著洋瓷碗,好想嘗一口鮮……
多年以后,在西莊的桃子樹下,我將會回想起那個陰雨綿綿的四月午后,他下種的兩株桃杏映了籬斜,妝了新家。當(dāng)然,在我長達一生的時間里,我也會想起:桃子長了十七年七個月時,他撐著虛弱身體,拒絕我的攙扶,拄著木棍,持瓢舀上二胺,撒桃樹邊。
更多年里,我還回憶起:桃子從樹上彎下身來,傷心地,有力地,朝著一張臉,痛苦,朝著另一個臉表達出焦慮。只因為:他是我的父親。
他召喚我成為兒子,我也會追隨他成為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