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老了

介子平

長者的車轍

1947年，張中行主編佛學(xué)月刊《世間解》，集稿很難，不得已，只好以書札形式向飽學(xué)前輩求援，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希望萬一掉下一個兩個。沒想到，朱自清真就寫了一篇《禪家的語言》的文章，并很快寄來?！按蟾攀沁@一年的五月前后，有一天下午，住西院的鄰居霍家的人來，問我在家不在家，說他家的一位親戚要來看我。接著來了，原來是朱先生。這使我非常感激，用古人的話說，這是蓬戶外有了長者車轍。”遂在1948年1月刊出，而僅僅九個月之后，朱先生便作古了?！把嘧尤チ?，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先生走了，無再回的時候。

盧溝橋事變后，清華、北大、南開的師生為避戰(zhàn)火，開啟了南遷之路，且在長沙成立臨時大學(xué)，文學(xué)院落址衡陽南岳。據(jù)錢穆《師友雜憶》載：“一日，余登山獨游歸來，始知宿舍已遷移，每四人一室。不久即當(dāng)離去。時諸人皆各擇同室，各已定居。有吳雨生、聞一多、沈有鼎三人，平日皆孤僻寡交游，不在諸人擇伴中，乃合居一室，而尚留一空床，則以余充之，亦四人合一室。室中一長桌，入夜，一多自燃一燈置其座位前。時一多方勤讀《詩經(jīng)》《楚辭》，遇新見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燈下默坐撰寫。雨生則為預(yù)備明日上課抄筆記寫綱要，逐條書之，又有合并，有增加，寫定則于逐條下加以紅筆勾勒。雨生在清華教書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課，其嚴(yán)謹(jǐn)不茍有如此。沈有鼎則喃喃自語，如此良夜，盡可閑談，各自埋頭，所為何來。雨生加以申斥，汝喜閑談，不妨去別室自找談友。否則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礙人。有鼎只得默然。雨生又言，限十時熄燈，勿得逾時，妨他人之睡眠。翌晨，雨生先起，一人獨自出門，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寫各條，反復(fù)循誦。俟諸人盡起，始重返室中。余與雨生相交有年，亦時聞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識其人，誠有卓絕處。非日常相處，則亦不易知也?！睍r局雖艱，各自埋首，且著述有成，趣味無倦。

人們常將朱自清性情的敦溫，與聞一多的激昂相對而言。西南聯(lián)大學(xué)生馮契回憶：“聞先生就說：‘做漢學(xué)家可以長壽。朱先生說：‘是因為他們長壽，才做得到漢學(xué)大師。我身體壞，不敢存這妄想。你卻行。聞先生就笑起來：‘能不能做大師，不敢說?；钇甙耸畾q，我絕對有把握?！币徽Z成讖，聞先生終年四十七，朱先生終年五十，皆無壽。曾與朱先生同事過的張充和晚年回憶：“聞一多性子剛烈，朱自清則脾氣很好。都說他是不肯吃美國面粉而餓死的，我聽著不太像，這不像他的秉性所為?！蔽髂下?lián)大的舊日風(fēng)景，之所以為后世仰慕與傳頌，不僅僅由于其大師云集，星光耀目，更讓人津津樂道的，是大師們的做人。

一個身體里，住著兩個腦袋，印度有共命鳥的傳說：其為一身兩頭之鳥，共用身體，而思想獨立。其中一個腦袋，因嫉妒另一個腦袋擁有天籟般的美妙歌喉，暗生惡念，遂給另一個腦袋下毒，劇毒傳遍共有的身體，施毒者最終害人害己。一個身體里，住著兩個靈魂，德語有諺：如果你年輕卻不激進(jìn)，那么你就是個沒心的人;如果你老了卻不保守，那么你就是個沒腦的人。年老之后，多數(shù)人趨于平和。書以平整為善，人以平和為仁，讀其文，識其人，胡適曾言：“我受了十年的罵，從來不怨恨罵我的人，有時他們罵得不中肯，我反替他們著急。有時他們罵得太過火了，反損罵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們不安。如果罵我而使罵者有益，便是我間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罵?！比撅L(fēng)霜，月琳瑯，沿街而行，紅塵靄靄，這些殘紙上的片言，聽一回，除躁一回，聽一回，寧帖一回。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shù)，閱人無數(shù)不如心里有數(shù)，心里有數(shù)不如名師指路。日夕勞忙，于世彷徨，名師指路，求之不得，其未必言語，言傳身教矣。拒絕崇高之崇高，依舊崇高。

為昌明國粹，融化新知，1925年2月，吳宓秉鵝湖鹿洞遺風(fēng)，負(fù)責(zé)籌備清華大學(xué)研究院，“宓持清華曹云祥校長聘書，恭謁王國維先生，在廳堂向上行三鞠躬禮。王先生事后語人，彼以為來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對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決就聘”。任教之前，王國維親赴天津，得遜帝溥儀首肯后方成行。未幾，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等四大導(dǎo)師到位，一時同調(diào)，心靈合作，清華園里從此有了長者的車轍。

長者車轍在前，后生望塵而拜，非對其人卑躬，趨其學(xué)識矣。

鄉(xiāng)愁是妥善的逃世之方

我們談?wù)撪l(xiāng)愁時，談?wù)摰氖鞘裁矗?/p>

曠土盡辟，桑田滿野，渺不可見的童年，與故鄉(xiāng)是同義詞。樹大分杈，兒大分家，家未分，你已離鄉(xiāng)。時飛則飛鳥入云，時潛則潛魚從淵，不足喻其疾。

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年輕尚無故鄉(xiāng)的掛念。多少人間驚鴻，轉(zhuǎn)眼成為黃昏里無以辨認(rèn)的影子。垂暮沉郁，雄風(fēng)不振，無法言說的晚景里，即便夢游，再找不到好的去處，故鄉(xiāng)的存在已然成為一種美好。無視苦難，放大幸福，脫離原始時空，誰都免不了受到懷鄉(xiāng)的侵襲。

所謂故鄉(xiāng)，集體記憶的象征性符號也，而集體情感結(jié)構(gòu)與一個時代的文化密切相關(guān);所謂鄉(xiāng)愁，即不滿于現(xiàn)狀，與被美化的過去相隔而造成喪失感，化作與故鄉(xiāng)割不斷的感情。對于初到巴黎的外省青年，平生最識江湖味，聽得春聲憶故鄉(xiāng)，現(xiàn)實生活落差越大，對過往生活的回憶便越多，鄉(xiāng)愁想象也越豐富;現(xiàn)實里的人越是焦慮，助人自療的鄉(xiāng)愁便越溫柔，只要有了鄉(xiāng)愁，不愁活不下去。既對難以融入的現(xiàn)實生活方式反叛，又須臾不可離之，畢竟一旦享受便利，就脫不開便利。流量明星短視頻里的人設(shè)故鄉(xiāng)，雖與你無關(guān)，但鄉(xiāng)愁成為流行思潮，自有其理，某種文化的流行，本質(zhì)上是共情的產(chǎn)物。即便終身不曾遠(yuǎn)游，鄉(xiāng)愁依舊。假以自遣而暫忘所遭遇，鄉(xiāng)愁是妥善的逃世之方。

回首既往，體會當(dāng)下，故鄉(xiāng)不只是具體存在的處所，更是地標(biāo)變坐標(biāo)后心靈的歸屬。避世高逸逃不脫的故鄉(xiāng)，不是地理定位，乃觀念所指;不是具體存在的場所，而是心靈的歸屬感。鄉(xiāng)愁的本質(zhì)，無非家園感缺失后，心靈深處對精神棲息地的追隨，黑格爾說世界的本質(zhì)是精神，故鄉(xiāng)便是滿紙煙云的精神旅行。舟在河心，青山遙望，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才是故鄉(xiāng)。水族館的對面隔一條馬路便是大海，一只海豚高高躍起，一定看到了它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一代人老了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墒乔锾爝^了，種子還沒結(jié)上，夏天過了，一紙人情尚未還上。年復(fù)一年，無非春替秋換，轉(zhuǎn)眼之間，一代人老了。

讓人感動的是細(xì)節(jié)，讓人崩潰的也是細(xì)節(jié)。當(dāng)有人說出“那時我們還年輕”時，言者聞?wù)咭魂噦小２唤?jīng)意間，時間已吞噬掉許多細(xì)節(jié)，甚至忘了你的模樣，叫不上你的名字。

不想把頹廢情緒帶給別人，然臉上越是擠出明媚的笑容，心靈越是變得凄涼。有傷感因有情感，越老淚越淺。在別人的葬禮上哽咽不已，在別人的婚禮上，怎也轉(zhuǎn)身流淚。

所有自負(fù)，皆來自自卑;所有豪邁，皆來自軟弱。振振有詞，因為心存懷疑;依依不舍，因為痛恨自己無情。屈指與君別，依稀又一年，海闊天空，一身如寄，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已逝之境因已逝之心，無論怎樣道別，總會落下遺憾，而有的人連聲再見也沒趕上說，便已難覓其蹤。孤身一人時，所有佳期，皆讓人著急。那是最后一次見面的地方，如今馬散邊城月，一半的記憶也已不知去向。古典戲劇多以團(tuán)圓結(jié)尾，因為現(xiàn)實恰與之相反，若有邂逅，還會是從前的樣子？只要分開的人，無論原先多么熱絡(luò)，也會漸漸疏遠(yuǎn)。

地老天荒，并不恓惶，倒是人事凋敝，難以不憂不懼。如此短暫，在天災(zāi)人禍中閃轉(zhuǎn)騰挪，都算是幸運者。日常生活進(jìn)入文字世界，有所反思體會，知道自己的認(rèn)知邊際，需要時間的掠過，還需空間的寬容，方能共存共生于無形?？此茝?fù)雜的生活課題，閉門忘歲月，便可澄澈，雞毛蒜皮的煩惱，自行消解，反省這事，留給歲月好了。

同一條街，幼時父母牽手學(xué)步，不知辜負(fù)了哪一場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轉(zhuǎn)眼紅粉佳人兩鬢斑，如今自己坐在輪椅上經(jīng)過。始于初見，止于終老，但有些事并未按照常理開始或結(jié)束。不是歸人，只是過客，時光是永久的話題，只要存在過的事物，都會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激情不叫年輕人

明月直入，無心可猜。青年的朝氣，也是銳氣所在，自卑與自負(fù)交織，越無知越無畏，個個斗雞般具有攻擊性。既長，知曉世故城府，允執(zhí)厥中而強(qiáng)音不再。

嵇康志清峻，阮籍旨遙深，二人向來拒絕循規(guī)蹈矩，脾氣皆了得。至阮籍晚年，便不再臧否人物。1988年6月3日，楊向奎在山東大學(xué)的一次講座中談道：“我在中國社科院的同事錢鍾書年輕時非常狂妄，因此西南聯(lián)大不聘請他，他到湖南的一個師范學(xué)院教書。別人講課時他在門外聽，聽了故意高聲哈哈大笑。年老時他的脾氣就變好了，現(xiàn)在對人平易謙恭得很?！?939年2月，傅雷應(yīng)國立藝專校長滕固邀請，前往昆明出任教務(wù)主任。自上海動身，一路舟車勞頓，趕赴昆明，當(dāng)日即參加一個與教學(xué)計劃有關(guān)的會議，只因與他人一言不合，氣血自來，二話不說，扭頭離席，拖著尚未打開的行李，不顧路途遙遠(yuǎn)，打道回府。堅守一己的存在，何其不易。二人俱有率性而為、狂放不羈的性情，而那個年代，權(quán)力尚不足以支配一切，自己尚可與自己的情緒相處，不用低頭俯仰，而有生存的空間。

行為如此，舉止亦然。晚年林語堂，依舊儀觀儼然，只是對年輕時鐘情的西式服裝漸生偏頗：“談到男人，我一定愿意要中國的服裝。一件長袍從肩上一直到下面，旁觀好像一件寢衣。但是看到外國人的服裝，內(nèi)邊附著皮膚的一件襯衫，此外短衣和上衣。在你頭邊一件東西像束縛狗那樣縛著，稱之曰‘硬領(lǐng)，而緊緊在你頸上縛著的領(lǐng)帶真像狗的鏈條?！北M管如此理由未必令人信服，一個洞精西學(xué)者開始著中式長衫，本就是一種反差。

激進(jìn)的力量、激情的鼓動固然可貴，然理智的思考、理性的分析必不可少?！队嘤r談柏克》云：“一個國家若沒有保守的能力，也就不會有改變的能力。沒有保守的能力，改變將不免冒著一種危險，即失去其體制中它所最想保存的部分?！奔みM(jìn)推動改變，保守則可避免走極端。青年人的轉(zhuǎn)化，順時也順勢。

無激情不叫年輕人，不激進(jìn)不叫年輕人。待遇挫折，開始于俗世中尋求立身之本，順勢的路徑大致如此。所謂失言，是一不小心說了實話;所謂正確，不過是與人相似而已?？剂窟^多，謀劃頻繁，意料之外的變故越來越少，情理之中的事情越來越多，久而久之，日子雖也是一天天地過，卻愈加接近簡單的復(fù)制。進(jìn)入恒久忍耐的日常狀態(tài)，激情被生活壓抑，愛情被瑣碎淹沒，一如魯迅筆下的涓生與子君。先行者皆激進(jìn)者，成功者皆激情者，而人一旦變得世故圓滑，生活的故事性自會虛弱，于人于己均索然無味。

有些場面，無須文字描述，便可感受到其中的力量所在：哪有青年不幼稚，哪有青年不犯錯，但青年永遠(yuǎn)比青年自己想象的要好。年華向晚，沉香的歲月里，夾雜著陣陣陳腐。保持饑餓，保持愚鈍，不被時代潮流所裹挾，那要有多大的定力。

趁年輕把壞事做完

大地上你我僅一生，青春更是短暫，禁不住揮霍。風(fēng)風(fēng)火火、跌跌撞撞乃青春活力，見佛殺佛、遇魔斬魔也是青春魯莽，此般情形下，一次說走就走的遠(yuǎn)足，一場死去活來的分別，一回毅然決然的反叛，一個刻骨銘心的懺悔，那又算得了什么。一擲千金皆為膽，家徒四壁不知貧，總覺得日子還長，有自信可以重來。

上升路不平坦，青春過后，似有所思，不著邊際一虛脫。一身疲憊，卻兩手空空，一地雞毛，卻了無頭緒;杯盤狼藉，卻饑腸轆轆，枝葉紛披，卻上無果實。所以，我在某年五四青年節(jié)為年輕人的講座上，倚老賣老告誡，趁年輕，把該讀的書讀過，把該喝的酒喝遍，把該看的景看到，卻順口說漏了嘴：把該做的壞事做完。

周作人說：“蓋據(jù)我多年雜覽的經(jīng)驗，從書里看出來的結(jié)論只是這兩句話：好思想寫在書本上，一點兒都未實現(xiàn)過;壞事情在人世間全已做了，書本上記著一小部分?！比舜蟾乓踩绱?。自說，滿園荒唐，擷英采華，閃爍其詞;他說，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此乃人之常情，不必深究。大慈善家，起家或也殘忍，竊國者皆大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已。青春遠(yuǎn)沒有那么復(fù)雜，只是該玩耍的年紀(jì)，動了真情，該注目的時刻，毛手毛腳。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回過神來陷入無限懊惱。莫道情殤，反誤了卿卿，相逢天女贈天書，不如一把火燒盡俄羅斯筆法寫的詩，從此塞上鴻雁，芳草天涯。

男生未主動追女生，或因開不了口，女生未主動找男生，還在等著找她。“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雙方皆未失卻，只是均未得到，也就沒能遺留幾頁故事，呢喃輕如湖上風(fēng)，有紋無路，胭脂和淚落紛紛，有跡無痕，小說家眼里，好沒趣。學(xué)習(xí)不必超前，更不便速成，否則，童年無童真，青年無青春，中年無樂趣，老年無安閑。

同樣，成熟也不能超前，目不斜視，一臉沉著，坐懷不亂，或裝，或超人。圣賢只可供，神仙不可仿，王爾德《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云：“她們老想叫人變得正派?？扇绻齻円姷轿覀儠r，我們是正派的，她們根本就不愛我們。她們喜歡的是，見到我們的時候，我們是不可救藥的壞蛋，而在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卻變成淡而無味的正派人?！?/p>

風(fēng)格與人格同季成熟。一曲涼州聲裊裊，到此際離愁多少，佳人肩頭，似有風(fēng)意，佳人不可期，更何況真情佳人。張愛玲說：“如果你認(rèn)識從前的我，那么你就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睂ㄅ?，淑景已殘，“從前的我”，該是怎樣的我，參差多態(tài)，倜儻不羈。

隨心所欲的選擇，不考慮掙錢，料也掙不來柴米油鹽，不摻雜體面，何來如此知性理智，身后是非誰管得，只任憑喜歡。青春的旅途雖短暫，易迷惘，失去的無法找回，然昂首的自信、從心的尊嚴(yán)、融冰的骨氣、刻度的堅強(qiáng)，皆在此間成就。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jī)中織。中年后瑣碎苛細(xì)的不堪，反襯出年輕時了無牽掛的可貴。單身非不幸，出生一人;結(jié)婚非幸福，終了一人。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寫道：“結(jié)婚以前，自以為就有了愛情，可是，婚后卻不見愛情生出的幸福。歡愉、激情、陶醉，這些當(dāng)初在書本中讀來的美好字眼，生活中究竟何所指？”國人更是不堪，在家怕老婆，出門躲警察，購物羞錢少，過街恨車多，單位畏領(lǐng)導(dǎo)，說話嫌嘴拙，提筆悔學(xué)淺，過河才知不設(shè)橋。

年輕時，以為愛即不顧一切的付出，情懷永在，愛恨不移，自己也能感天動地，俠骨丹心。后來才明白，受傷時無人替你包扎傷口，一路滴血，一路花開，是海棠，還是玫瑰？

察人之過，不揚于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哪里是壞事?？v是壞事，哪里能做完？

工夫到了時間也就盡了

世間多少事，工夫成就之，有了工夫，便有了功夫。

我進(jìn)入過太行呂梁的許多條深溝險壑，凡可耕作之處，皆已開墾，生土變熟地，四海無閑田，無以估量這里留有多少代人的疲憊勞作，工夫乃時間之積累。進(jìn)化亦然，游魚上不了天，飛鳥潛不得水。北冥有魚，其名曰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那是莊子的無限想象。

人何嘗不如此?！叭魏稳酥灰獙Ｗ⒂谝粋€領(lǐng)域，五年可成為專家，十年可成為權(quán)威，十五年可成為世界頂尖。也即只要你在一個特定領(lǐng)域，投入七千三百個小時，就能成為專家;投入一萬四千六百個小時，就能成為權(quán)威;而投入兩萬一千九百個小時，就能成為世界頂尖。如果只投入了三分鐘，你就什么也不是?！泵绹殬I(yè)發(fā)展咨詢家博恩·崔西的界定標(biāo)準(zhǔn)，似可參考。何以成為專家，期月而已，三年有成。美國作家馬爾科姆·葛拉威爾“成功學(xué)”著作《異數(shù)》提出了“一萬小時定律”，即無論做何事，只要堅持一萬小時，便可成為該領(lǐng)域的專家。當(dāng)然也有例外，達(dá)爾文一生多病，每日僅能工作一小時，閱讀十頁有用的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看三千六百頁左右書;三十年可讀十一萬頁書。而正是這十一萬頁的書，成就了達(dá)爾文一流生物學(xué)家、博物學(xué)家的地位。這一萬小時如何分割，朱熹以讀書為例云：“為學(xué)須分老少，年少精力有余，書須多讀;若年齒向晚，卻宜擇要用功，不在務(wù)多。”

是定律，即意味著無法擺脫?！霸S多人說，錢鍾書記憶力忒強(qiáng)，過目不忘。他本人卻并不以為自己有那么‘神。他只是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不僅讀一遍兩遍，還會讀三遍四遍，筆記上不斷地添補?！睏罱{這話的意思，是說記憶力超凡的錢鍾書也無法擺脫此律。在生命的最初三十年，你養(yǎng)成習(xí)慣;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習(xí)慣養(yǎng)成你。錢先生的習(xí)慣便是讀書。晚年時，沈尹默近視已達(dá)一千七百度，咫尺不可辨，但他書寫的七八尺大直幅上，一寸大小行書，竟達(dá)二三十行，每行直下無歪斜，且運氣均勻。謝稚柳感嘆：“這已經(jīng)不是靠視力，而完全是憑著自己得心應(yīng)手的熟練功夫?！奔∪庥洃?，功夫所來，沈先生的習(xí)慣就是寫字。

有了習(xí)慣，也就有了境界。古龍說：“我靠一支筆，得到了一切，連不該有的，我都有了，那就是寂寞。”懂我的人，不必解釋，不懂我的人，何必解釋，與其說寂寞是智者常有的一重境界，不如說是古龍的一種特質(zhì)。他還說：“上帝創(chuàng)造了男人，發(fā)現(xiàn)他還不夠孤獨，便給了他一個女人做伴，使他更真切地感覺到寂寞?！绷x之所當(dāng)，千金散盡不后悔，興之所在，與君痛飲三百杯，古大俠筆下傅紅雪、李尋歡、陸小鳳、花滿樓、西門吹雪等絕塵俠客，雖曰衣袂飄飄，風(fēng)度翩翩，卻煢煢孑立，寂寞孤單，一醉千日，作者內(nèi)心寫照矣。

冥冥之中，若是存在預(yù)先設(shè)定的使命，那便是以一寸一寸的光陰，去完成一力一力的工夫。工夫到了，時間也就盡了，生命也該完結(jié)了;時間未盡，工夫未透，生命卻已揮霍成灰燼。光陰焉能輕與，生命豈敢濫取，有心解酲蒙中，無人身處事外，無論隨世的庸愚，還是蓋世的豪杰，皆不脫此律?！逗啞邸分杏芯湓挘骸爱?dāng)我們越過墳?zāi)梗瑏淼缴系鄣拿媲?，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毖┖蠼揭换\統(tǒng)，填平了溝溝坎坎，上帝面前，大致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