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兩個黑色人影,點綴在白沙洲上。兩個人影只有豆粒大,邊走邊跳躍,眼前的海讓他們感到愉悅,風(fēng)中傳來他們的喊聲,似沖上岸的波浪一般,接連涌過來。他們所在的沙洲,是河流入海口的白沙堆積而成,經(jīng)過河流與海潮的雙重擠壓,從海灣底部開始,一直冒出了海面,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又不斷向外延展,指向了海灣內(nèi)部,末端消失在激流之中。
沙洲鑲嵌在海面上,幾乎與海水齊平,風(fēng)浪起時,海水蓋過沙洲,隨后又流走。沙洲每年都在增長,若干年后,它或許會穿過灣口,將這條海上通道延展到外洋,不知不覺中建起了一條海上走廊,那些不知疲倦的漫游者,冒險從沙洲上出走。沙洲的盡頭是陸地的極限,它沒有斷裂,而是沉浸在水中,陷入混沌,沙礫流動聚散,像介于固體和液體之間的黏稠流質(zhì)。沙洲的兩側(cè),也在波浪拍打之下變幻形狀。整條沙洲看上去隨時都會沉沒。當世界匆匆草創(chuàng)之際,一切都未曾定型,便經(jīng)歷過這番震蕩與沉淀。只需在沙洲上俯身凝視片刻,人便可置身于洪荒時代。
兩人在沙洲盡頭走動,試探著邁出腳步,正迎上了漲潮的浪頭,吞沒了腳踝,他們觸電般縮身,最終被大水追趕著,疾奔而回。海灣的深處難以涉足。從地圖上看,海灣位于不為人知的角落,平滑岸線上蟲蝕般的一小塊孔洞,向內(nèi)凹陷著,近似于圓形,里面盛滿了海水,灣口的狹窄通道與外洋相通。這片侵入陸地的海,送來了寒濕之氣,還沒看到海,臉上已經(jīng)微覺冰涼。
合抱著海灣的兩處岬角隔海相望,只留下狹長的門戶,兩處岬角曾是人人談之色變的死亡之角。岬角兩側(cè)石壁陡峭,幾乎與海面垂直,石壁泛黃,裸露著瘦硬的肌肉,大風(fēng)天會有石塊滾落。岬角附近有暗礁,是埋藏在海面以下的釘子,遇到大風(fēng)時,水手靠雙臂搖櫓和大風(fēng)角力,血肉之軀怎抵得住大自然的莽力,不多時便脫力,敗下陣來,小船失去控制,隨風(fēng)漂蕩,撞上暗礁和石壁,木船撞成碎片,水手葬身海底。第二天風(fēng)平浪靜,海灘上就布滿了船板的碎片,斷裂處撕碎船板的巨力觸目驚心。就連手指粗的四棱鐵釘,也被掰成了直角。摔碎的船,分散在海灣里,滿地狼藉無人收拾。
有人說,漁船頻頻遇難,是因為海灣出口有一只大蟹在作怪。那怪物把守灣口,也不知存活了多少年,長成了龐然大物。大蟹輕易不露面,直到風(fēng)浪大作之時,大蟹受到驚擾,變得異常暴躁,它從沉睡中醒來,舉起雙鉗,將過往的船只攔腰切斷。也有幸存者聲稱,大船搖搖欲墜之際,水面上出現(xiàn)了兩根立柱,上與烏云相接,下則深植水中,那便是大蟹的柱狀雙眼。
大蟹的故事在海灣流傳了上百年,我想親眼看那海上的蟹眼,卻總不能如愿。立在海灣外的雙柱,時常出現(xiàn)在夢境中。通常是在夜晚,云開月出,海面上立起了兩條黑柱,黑不透光,只在海面上投下兩條黑影,黑影一直延伸到岸上,落在山丘,便隨著地勢隆起。林中歇宿的鳥受到黑影的驚嚇,騰身在空中盤旋,久不落下。我從夢中驚醒,早已汗水涔涔。
這樣的場景,如今也少有人夢到了。乘坐柴油機船的漁民,在馬達的震動中渾身抖顫,櫓槳的時代遠去了,他不用再消耗體力。此刻,船頭正是逆風(fēng),他只須抱著肩膀站在船頭,小船便迎著風(fēng),徑直駛出了灣口,不見了蹤影。
從外洋引入的這片海,人們把它看作內(nèi)湖,而它卻比內(nèi)湖暴躁易怒,偶爾露出猙獰的面目,也在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nèi)。海灣邊的漁家習(xí)慣了灣內(nèi)的氣候,和外洋的風(fēng)浪比起來,這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隅,小到可以忽略。離開海灣,到外洋去,才是兇險之地,有許多人從這里出發(fā)去了外洋,就再也沒有回來。
海灣的泥沙中有鱔魚出沒。鱔魚的身子滑膩,抓在手中就會滑出,難以捉拿。捕鱔魚的人手里拿著長竿,竿頭捆縛著彎曲的大鐵鉤,在水中撩動,鐵鉤的尖鋒刺穿鱔魚的身子,又將鱔魚鎖閉在鐵鉤的圓弧內(nèi),任憑它搖擺頭尾,也無法逃脫。淺灘里的殺戮還在繼續(xù),漁人追逐鱔魚,一路撩動長竿,沿著海岸向遠處走去。幾個小腦瓜從水里冒出來——漁家的少年還未到遠航的年紀,就在水里先行試煉。他們身子輕盈,莫名的歡樂將他們包裹,如同剛出殼的鴨雛漂浮在木盆中,毛色鮮亮,眼波流動,側(cè)著頭打量眼前的世界。他們先在河里游水,再隨著河流進入海灣的淺水。
河流來自內(nèi)陸的山丘,遠遠望去是極細的一線,在穿過一座石橋之后,河道驟然拓寬為扇面,日夜將淡水注入海灣。天近正午時,河流閃閃發(fā)光,幾乎看不到河水流動,不斷逝去的河水,騰出的空缺立刻被后來者填補,水面上的光沒有隨之移動,仍舊停在原處,這些光雖然懶惰,源頭卻遠在天空。
暴雨來得突然。積雨云擠撞堆疊,在空中拼接為黑幕,紫色的閃電在云層中向下扎根,裂出的根系布滿半邊天空,稍作停留便熄滅了,稍后便響起滾滾雷聲。雷聲阻塞在海灣周圍的山丘內(nèi),與回聲混在一處,久久不能平息。雨線從空中倒掛下來,云層中水量不均,一側(cè)稍重,雨水先行崩落,旁邊的也受到牽連,緊隨其后。最先觸底的那些雨線與海面交接,激起了白霧,緊隨其后的雨水才剛到半空,顯然是潑灑不均。積雨云在風(fēng)中挪動,帶著雨水來回移動,不多時就上岸了,雨水落地,制造出更大的喧嘩。
我路過漁村時正逢雷電漫天,空中已經(jīng)有雨的碎屑落下,趕忙到漁家的門樓下避雨。夏日的暴雨來得快,收得也快,暫避一時就能過去。漁村背后靠山,面向海灣,雨水向著方盒似的院落中投射,其中夾雜冰雹,球狀的晶體在房頂跳躍。許多人披著黑油布,拄著鐵鍬,冒雨走出家門。他們到房后掘溝,防止山上的大水沖擊后墻。
白晝?nèi)缤谝埂S腥舜蜷_手電筒,光柱里雨線明亮。人們傾巢而出,忙碌在蟻穴周圍。在檐滴連成的瀑布之外,大水從山上滾滾墜落,山石壁上敷了一層白水,墜地后一路下行,沖進了屋后新開的溝槽,黑土里嵌進了白亮的激流。雨停時,流水玻璃碎裂般的清脆。
黑云散去,天空又現(xiàn)出明亮,太陽出來后,濕漉漉的地面上蒸騰著熱氣,仿佛降下的是沸水。由一條小徑重回海邊,突如其來的藍,波浪的尖頂向天空突刺,海水的明亮與浪尖的跳躍有關(guān),它們永遠不知疲倦。
前方出現(xiàn)巨石,是海岸的一部分,卻高出地面,巨石中間有狹長的裂縫,將巨石分為兩半。我攀上巨石,往下看那條縫隙,寬處有一跨步之遙,細處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漲潮時的海水抵達裂隙之下,送來了貝殼。貝殼已經(jīng)風(fēng)化,拿在手中一碰即碎,化作灰白的粉末,手指在貝殼上稍一用力就戳出了圓孔。透過貝殼看海灣,整灣的海水都裝在圓孔之內(nèi)了。從眼前挪開,貝殼仍抓在手掌心。那一刻,海灣如此之輕。
石壁旁還有生火的痕跡,有漁夫在這里搭建野灶,烹煮魚蝦。未能燃盡的松枝還在,巖壁上留下了黑色的火苗形狀——身形瘦長,三個傾斜的尖頂向后倒伏,記下了當時的風(fēng)向。在風(fēng)的鼓動下,鍋里的水早就按捺不住,漁夫把網(wǎng)中的小蝦扔進鍋,暫時壓住了沸騰的浪頭。蝦見了熱水,渾身紅透,還在彈跳的活蝦,身子蜷起。就在這時,又有一把鹽粒從空降下,來自海水中的粗鹽,能防止海物腐敗變質(zhì)。待到熱水重新滾起,漁夫端起鍋,來到朝陽的石壁斜坡,整鍋傾倒上去,側(cè)身跳開,躲避迸濺的熱湯。熱氣騰騰的白煙之后,沸水流走,蝦留在石上,經(jīng)過曝曬,就成為可以長期保存的海米。唯有這樣做出的海米,入口才會有凜冽的鮮味,它們一直就在風(fēng)口浪尖,又經(jīng)過野火和粗鹽的烹煮,晾曬在野外,當然還沾染了漁夫的暴躁脾氣。
漁夫早就把海米收回,石上隱約可見痕跡,脫落的蝦須還留在石上,還有一截斷裂的蝦尾,兩瓣尾鰭中藏著針尖,曬蝦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面對海灣,背后是松林和野地,木石草泥充塞道路,少有人到這里來。海灣腹地的荒野之氣,在鼻腔中沖撞——雨水浸濕的地上有土腥,草木莖葉在暴雨中折斷,散發(fā)出青澀之氣,海風(fēng)又送來苦澀的咸。海灣附近的內(nèi)在肌理,在雨后格外清晰,土地、海、植物,各自呈現(xiàn)出本來面貌,向天空打開。
野兔出現(xiàn)在石縫,在那看不見的深處,是幽深的密室,或許是野兔的巢穴。云游到此地的野兔,在石縫里發(fā)現(xiàn)了秘密通道,它的身子自由出入,在石室內(nèi)過著隱居生活。不知它夜間的睡眠會不會被潮水驚擾,又或許它早已習(xí)慣,在潮聲中酣然入眠。睡夢中雙耳垂在后背,不時抖動,在昏睡中,它聽到了外面的風(fēng)聲。
那是一只灰兔,它連蹦帶跳,走出石縫的走廊,來到海灘上,它的毛色和地上的土色相近,海風(fēng)吹動它的茸毛,我才發(fā)覺它的存在。它兩條后腿踏在地上不動,上半身立起,也不怕人。那時的它擁有整個海灣,我開始羨慕它的生活。
前幾天我還在海灘上見過它,它在沙上奔跑,不時停下望向海,它的長耳向外翻轉(zhuǎn),似乎在聽著波浪撞擊,它小小的心臟也隨之搏動。在它面前,草木已經(jīng)又深又密,它走進草叢,身子淹沒在綠色中,只有耳朵在草尖上移動。在進入密林之前,灰兔開始奔跑,兩條強壯的后腿蹬踏,在前爪撲落地面的瞬間,兔臀高舉,短尾上的白茸毛在空中有過片刻的停留。
野兔如同隱士,留給它的空間越來越少了。巨石的根部往下延伸到海中,潮水滿溢,淹沒了牡蠣叢。牡蠣的青殼片片相連,儼然巨石的鱗甲。與野兔的活潑好動相比,牡蠣則是近乎遲鈍,沾染了巨石的習(xí)氣,殼內(nèi)的白肉形似胚胎,終生困守家宅,不肯踏出門庭半步。幸而野兔不吃牡蠣,牡蠣與野兔為鄰,性格截然相反的鄰居,倒也相安無事。
方才的一陣暴雨,將巨石上的灰塵沖刷干凈,斜坡已被太陽曬干,雨水化作蒸汽升騰,透過蒸汽,遠處的天空扭曲蕩漾。躺在斜坡上,海水盡在眼中,聽著身下的濤聲,波峰撞擊之后又四下散開。它們不會真正破碎,還會重新聚攏。
薄暮時分,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海平面上的火球如同懸空的巨大橙子,無盡的褶皺和凹陷,在那一瞬間無處遮掩,盡數(shù)暴露在暮晚的天空之下,海灣里盈滿了熾烈燃燒的紅光,火球周圍釋放出黑煙。此刻,海灣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波浪撞擊礁石的聲音仍在耳邊,使人恍若置身眾神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