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妹妹最后的日子

陳永和

接到妹妹走的電話，我正坐在浦東機場候機室椅子上，等二十一點飛往福州的班機。查了一下，更早的有一班，十九點四十分從虹橋起飛。時間很充裕，我馬上買了一張機票。

雖然妹妹已經(jīng)死了，但我還是想早點見到她。

淚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對面座位上一個五六歲的女孩瞅了我?guī)籽?。我感到羞愧。其實我沒有想要羞愧，大人也是人，早點讓孩子懂得這個也未必不好。但誰禁得住孩子瞅著你專注帶著疑問的目光呢？

我站了起來，走進廁所，坐在馬桶蓋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嗚咽著，發(fā)出一種難聽的聲音。

走出廁所前，我用冷水狠狠洗了一把臉，眼睛腫了，紅紅的，戴著眼鏡也遮不住。

我決定乘機場大巴去虹橋。下午四點，但星期日應(yīng)該不會堵車，一小時多一點能到。

去年回國，妹妹正在化療，但病情還算穩(wěn)定。臨走前一天，她對我說，姐，你下次回來可能見不到我了。我說，不會的，你一定會好好的。我知道自己在撒謊，但當(dāng)時覺得只能這么說。現(xiàn)在想起來，心隱隱作痛，比起聽那些沒用的話，妹妹是希望我能留下多陪她幾天。

就像小時候，父母忙著工作、忙著開會，哥哥又大我們許多，妹妹整天跟著我，有幾年時間我們相濡以沫，雖然用這個詞不太合適，但在我，就是這種感覺。

我那時有什么事要急著走呢？想不起來了。就是有，也一定不是什么非走不可的事。

三兄妹中，媽媽最喜歡妹妹。妹妹要強，人長得漂亮，嘴甜，在人群中高出一頭，不像我，長相平平，嘴鈍。媽媽說我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聽話。

拆遷分到房子后，媽媽不跟哥哥妹妹住，一直住我家。平日我們家沒人，她就一個人住。媽媽總是對人說，還是住自己房子好。妹妹就會頂她，這不是你房子，是姐姐的房子。是我的。你可以問你姐。媽媽說。

只有我的房子媽媽才會說是她的。別人的她不會。

我不懂為什么得到那么多愛的妹妹會走得早，而得到不是那么多愛的我卻留了下來。

有時候，公平會以另外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讓你瞠目。

但這，使我更加沉重，我寧愿我走妹妹活得長，這樣，媽媽的痛就會是那種平靜的痛。妹妹會做菜，每天都會給媽媽做好吃的，媽媽本來就愛吃，妹妹會哄著她吃，會說很多她愛聽的話，吃著吃著，聽著聽著，水就流過去了。

可現(xiàn)在呢？留下的是我。我一想到中間沒了妹妹，剩下光禿禿的媽媽和我，心就緊了。

我知道面對媽媽的臉，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就是說也說不好，會走樣，比如想說糖就會變成醋，想說醋就會變成鹽，不如不說。

可只要妹妹在，她就能把我的話變回來，把鹽還原成醋，把醋還原成糖，我的話在媽媽耳朵里就不會走樣了。

妹妹大大咧咧的，話在她那里就是話，說出來就說出來了，不會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可到我，事情就全變了。

我沒有跟哥哥說我改了航班，在長樂機場打的回家。我知道哥哥會怪我為什么不說，他會開車到機場接我?？烧驗檫@個，我才不說。換了妹妹一定說，說了哥哥也高興。從長樂機場到家開車一個小時，途中，妹妹一定跟哥哥兩個人又哭又說?？晌揖退阒栏绺绺吲d也不會說。說不出來，一想到家里忙亂的樣子話就沒了。

使哥哥高興好還是替哥哥省事好，我一直覺得后者好，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這是很難說的了。

飛機晚點，到妹妹家已經(jīng)半夜十一點半了。

門敞開著，里面靜悄悄的，進去一看，只有哥哥一個人坐在棺木前發(fā)愣，旁邊桌上有一酒瓶，一個茶杯。

我知道哥哥又喝多了。只要心里不痛快，哥哥就會用茶杯喝酒，什么酒都行，好像只要酒精進肚，苦楚就躺平了。

哥，我叫了一聲，淚水順著聲音就下來了。

哥哥抬起頭，看到我的臉，什么話沒說，端著茶杯走到我面前，說，先喝一口，身體就暖了。

我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是我跟妹妹最愛喝的青紅酒。哥哥愛喝白酒，今晚喝青紅酒是為了我跟妹妹。

我身體暖和了起來。

哥哥掀開棺木上蓋著的一層紗，我看見了妹妹的臉，臉比得病前小了近一半。

妹妹年輕時候臉就這么小，結(jié)婚以后越變越大，到死的時候又變小了。

她的臉抹著濃妝，雖然不能說不好看，但我不喜歡。我知道妹妹也不會喜歡。妹妹喜歡淡妝，雖然為了妹夫，她有時也會濃妝。妹夫不知道這個，以為她就是喜歡濃妝了。

妹夫呢？我問。

剛送阿四回家。哥哥說。

阿四是妹妹女兒，不久前剛生了第二胎，老公又湊巧出差了。

我去看看媽媽。我說。

媽媽睡了……哥哥說。

知道。我走出妹妹家門。

我家就在妹妹家對門，走五步就到了。我掏出鑰匙開門，聽見鎖咔噠的聲音。

打開門，看見媽媽正坐在黑暗的沙發(fā)上，手里端著一個酒杯，窗外路燈的光照在她面前的茶幾上，上面有一瓶酒。

哥哥以為她睡了，但她還沒。

我立刻感到山的沉重，眼睛濕了，想跟她一起哭一哭妹妹。

我關(guān)上門，打開燈，叫了一聲媽。

媽看到我，說了句，你回來了，就再沒話了。她很平靜，連聲音都平靜，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有一瞬我都懷疑她知不知道妹妹的死。

但當(dāng)然，她知道。媽媽從來不喝酒，桌上這瓶酒，是我去年喝剩留下來的。

嗚咽哽在喉嚨，淚水不知什么時候沒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不能提妹妹，怕引起她傷心，但不提妹妹，我想不出能說什么，頭腦里都是妹妹，涌不出別的話。

恐怕就沉默了幾秒，等我想說媽我陪你喝酒吧，媽已經(jīng)先開口，說，我去睡了，說著站起來走進臥室，我想上前陪她進去，但還沒等我抬腳，砰的一聲，媽媽已經(jīng)把臥室門關(guān)上了。

好像我破壞了她的私人空間，我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xiàn)。

我懊惱極了。我總是這樣，該說話的時候沒有話，該動作的時候沒有動作，總是慢了一步。

要是妹妹在就好了，她會搶在媽媽前面說，搶在媽媽前面做，媽媽一高興，就會把對我遲的那一點不快消解了。

可現(xiàn)在，媽媽的那點不快就會留在心里，到明天，不懂會變成什么樣的話或動作從她那里出來了。

我回到妹妹家，走前故意把門關(guān)出點聲音，也沒有收拾茶幾上的酒瓶。想要是知道我離開了，媽媽睡不著了，可能會重新回到廳里喝酒。

從我家門到妹妹家門那五步中，一個念頭掠過我頭腦，是什么沖動使媽媽站起來走進臥室呢？難道她在我面前羞于表達自己的情感嗎？

不是，我馬上否定。剛才媽媽一定想多留在妹妹那里一會，但哥哥不斷催她回去睡，怕她年紀大了撐不住。哥哥一定是覺得人老了睡覺比表達感情更重要，但感情還是感情，水流了就要找出口，這樣，被哥哥推回家的媽媽最終只能坐在黑暗中孤獨地喝酒了。

哥哥跟媽媽為什么各喝各的？他們就不能坐在一起喝酒嗎？

我突然同情起媽媽來。或許媽媽并不像我感覺的那樣是座冰山，她只不過像我一樣不會說話，不善于表達，要不，怎么會被哥哥推回家？怎么會孤獨地坐在黑暗中喝酒？

所以媽媽只有跟善于表達的妹妹在一起時才會表達，妹妹替她表達了。妹妹把她想說的話想做的事都先說都先做了，而對我，她就面對木魚，味同嚼蠟了。

媽媽一定跟我一樣，從沒有想過，其實我們也是可以坐在一起喝酒、一起流淚的。

妹夫還沒有回來。我看著妹妹的臉，突然起了一個念頭。

哥，我想給妹妹重新化個妝。我說。

你高興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哥哥說。

哥哥知道我跟妹妹好，也知道妹妹跟我好。他知道我這時候想為妹妹做點什么，什么都可以，只要做就行。

他寵我愛做什么做什么，沒有提起妹夫。

我從包里拿出化妝袋。我的化妝袋鼓鼓的，里面裝滿了各種各樣化妝品。雖然我不像妹妹那樣愛美，對穿著不講究，也不天天化妝，但我喜歡，尤其是給妹妹化。

我拿出油，往妹妹臉上抹。妹妹臉很冰，我想用我的手把它捂熱。我一點一點抹，動作很細很慢，淚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我任它們流出來，沒有用手去擦。淚水把雙眼模糊了，我閉上眼睛，讓它們停在里面。

妹妹的臉變花了，五顏六色，看上去像孩子了。孩子時就這樣，只要妹妹太吵，我就拿出外婆化妝盒里的口紅、胭脂往她臉上抹。從來安靜不下來的妹妹不懂，怎么在我給她化妝的時候就安靜下來了，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按捺不住了，嘴角就會一牽一牽地微微往上翹，好像閉著嘴也在說話似的。我要問她，想說什么？她會閉著眼睛狠命搖頭，但話還是不說的。我看著好玩，也心疼她，就逗她說話，但終歸，她一句話不說，等到我說好了，她還沒睜開眼睛，話已經(jīng)從嘴里出來了，然后就咕嚕咕嚕停不住了。

媽媽從來不化妝，也不知道我給妹妹化妝的事，在她回家之前，我們已經(jīng)把妝卸掉了。妹妹自己擦。那時候沒有卸妝棉，連紙手巾都沒有，妹妹就從作業(yè)本上撕紙蘸水擦，臉變得一道紅一道青，像被貓抓了似的。我看著妹妹笑，妹妹看著鏡子笑。

這是我跟妹妹的秘密，?我跟妹妹童年最開心的一件事。

但妹妹從來沒給我化過妝，即使我們長大了以后。

有一次，忘了什么事，我突然興起，對妹妹說，你幫我化個妝吧。那時妹妹妝已經(jīng)化得相當(dāng)好了，也常常有女友叫她化，我覺得她比我化的還好。但妹妹不肯。我問為什么，妹妹說，你是姐姐嘛。我就沒往下問?，F(xiàn)在回想，你是姐姐嘛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給姐姐化妝沒自信，還是對自己化妝沒自信？就不知道了。

但妹妹給媽媽化過妝。參加表妹的婚禮，妹妹突發(fā)奇想，說要給媽媽化妝。媽媽開頭不答應(yīng)，但經(jīng)不住妹妹死纏爛打，終于點頭了。于是，那天婚禮上，我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媽媽，頭發(fā)燙了，臉上化著淡妝，穿一件新的樣子時髦的棗紅色綢夾襖，比平日漂亮到無底。而妹妹，那天化著濃妝，長發(fā)沒燙，拉直的，飄在肩上，穿一件樣式普通綠色的連衣裙。我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媽媽那一身打扮不是妹妹的口味嗎？妹妹喜歡淡妝，喜歡燙發(fā)，喜歡棗紅色，喜歡時髦……

問妹妹，妹妹說，我也喜歡濃妝、綠色、連衣裙呀。

我知道妹妹說的是真話。妹夫喜歡的她都喜歡，當(dāng)著自己的喜歡喜歡了。

但妹夫，知道妹妹還有另一個喜歡嗎？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我知道妹妹不會喜歡我問的。她想讓妹夫覺得他們的喜歡是一致的。妹妹一定不知道，不愿意知道，夫妻除了一致，還可以有別的過法。

我有點怨妹夫，他為什么會讓妹妹覺得非跟他一致才行呢？為了一致，妹妹得付出多少不一致的努力呀。

我拿出卸妝棉，把剛才抹上去的油擦掉。妹妹的臉變得灰白，比蒼白更無力的那種白，沒有一點生命力在里面。

這是真實的妹妹，我久久地看著這張臉，想把它印進腦海。

我知道妹妹不愿意我記住她這張臉。她更愿意我記住她化過妝的臉。妹妹愛美，為了美，她從不吝嗇，無論金錢、時間還是生命。

妹妹是一個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母親，完美的女兒，完美的妹妹，完美的同事。她為完美付出她的生命。人被撕成一裂一裂的，看不見的地方天天在努力修復(fù)。很多人不知道，努力是要付出生命的。

而我，不正由于不完美才沒病沒痛地留存了下來嗎？

跟理性沒有關(guān)系，我喜歡不完美的東西，跟妹妹剛好相反，比如一件很美的陶器，裂了一條細縫，我會認為很美，比完美更美。

這是天生的嗎？我天生不完美，不漂亮，嘴鈍，人見人不愛;妹妹天生完美，漂亮，嘴甜，人見人愛。被人千愛百愛的人是完美的，而我或許，就因為接受了殘缺不全的愛而變得喜歡殘缺不全了吧。

我開始打粉底霜，用了淡粉色的。這是我正在用的。我理所當(dāng)然地把自己的顏色強加在妹妹身上。世間無數(shù)人，連女兒我都無法強加，但唯一妹妹可以。因為從小，我認為美的她就認為是美的，我們一起長大，但我總是比她早一步長大，她跟在后面習(xí)慣了。

她崇拜我。

再沒有人崇拜我了，雖然我不需要人崇拜，但我習(xí)慣了妹妹的崇拜。我喜歡對她講話，對她一個人。她看著我熱烈而癡迷的眼神，鼓勵我的話滔滔不絕。我也可以滔滔不絕。這讓我得意，得意忘形。人都有忘形的時候，人最得意的就是得意忘形的時刻。

我這輩子最得意的感覺是妹妹給的。這些，都銘刻在我的血液里。

但，再也不會有了。

中年以后，妹妹臉上跟我一樣，長出了很多雀斑。我拿出遮瑕霜和筆，點在雀斑上。我數(shù)著雀斑，一個兩個三個……我沒有數(shù)過自己臉上的雀斑，但數(shù)著妹妹的。數(shù)著雀斑的時候我累了，變得寧靜了，甚至發(fā)笑了。妹妹怎么長這么多雀斑呀，一共有一百五十八個。媽媽臉上不長雀斑，她的雀斑都長在手上，哥哥也不長，印象中爸爸也沒有。一家人中只有我跟妹妹長。記得臉上剛剛長出雀斑的時候，妹妹很驚慌，跑來，大驚小怪跟我說，姐，我臉上長滿雀斑了。

我看了一眼，其實雀斑不過五六個，個頭也小，不到米粒大，只是長得比較散，額頭、眼角、額邊都有。

在妹妹眼中，這已經(jīng)滿臉都是雀斑了。

我笑了，說，你看我的，比你多多了，你要算滿臉，那我就是全身了。

真的真的？我怎么都沒感覺？妹妹叫起來。

長在我臉上，你當(dāng)然沒感覺了。我開玩笑說。

妹妹湊上前看我的臉，姐，真的，你臉上真有雀斑……不過，沒我的多，我比你多……

你呀，我說，我們數(shù)數(shù)看吧。

我們并排站在大鏡子前，數(shù)自己臉上的雀斑，我整整比妹妹多了二十個。

呃，我怎么會覺得我多呢？妹妹吃驚了。

你一天看了多少次鏡子？我開玩笑問。

幾十次。妹妹認真說。

雀斑會越看越多，越看越大。我說。

真的嗎？妹妹問。

真的。我說。

這也是實話，人盯著什么東西看，總會把它越看越大。

但看妹妹嚴肅的樣子，我又說，假的，我騙你的。

妹妹似乎更在意前一句話，后來真的不那么照鏡子了。

妹妹安心了，看到我比她多安心了，聽我說話安心了。從小到大，妹妹總是能從我這里得到很多安心。

現(xiàn)在想來，這是這輩子我給她最好的禮物了。

上了定妝粉后，我開始畫眉毛。妹妹眉毛比我長得好，不粗不細均勻的一條弧形，不像我，粗，不成條，中間還斷了一節(jié)。只是有點干，中間夾著一兩根白色的毛。我用深咖啡色眉筆把它順了一遍。

然后就到最關(guān)鍵的眼睛了。

妹妹的眼睛閉著。閉著的眼睛怎么畫呢？我從來沒畫過。我拿出眼妝盒，里面有十二種顏色。我看著她的臉想了一下，先畫上眼線，然后在上眼簾抹了點淡粉色，又用筆在上眼簾底部涂上咖啡紫，用手指把色彩抹開，然后，在眼珠瞳孔位置上面涂了粉紅帶咖啡色亮粉。這樣，雖然她眼睛沒睜開，但也有了一點睜開的感覺，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

最后，我選了橘紅色的腮紅，暗紅色的口紅。

妹妹的嘴唇上唇較薄，下唇較厚。我用畫筆細心描著，描著描著，可能從來沒有這么專心致志過吧，我突然覺得我跟妹妹嘴唇長得很像。

過去我總覺得她嘴唇長得比我漂亮，可實際不是，我們嘴唇形狀像、線條像，大小也像。

我從來就覺得我跟妹妹什么都不像，但居然有，不管發(fā)現(xiàn)得有多遲，妹妹已經(jīng)走了，但這發(fā)現(xiàn)，給了我很多寬慰。

她是我妹妹。這么美的人是我妹妹。我莫名其妙有了種自豪感，好像連我也漂亮了起來。

難道不是嗎？我的嘴唇從來就跟妹妹長得一樣漂亮，只是我不知道罷了。我只是注意到我的不漂亮罷了。

也不懂用了多少時間，我總算化完了。

我看著妹妹，久久看著，我從來沒有這樣好好看過她。她也從來沒有這樣安靜地讓我看過。

我后來想，一定是我想摸妹妹的臉，怎么摸都摸不夠，我才那樣一遍又一遍替她化妝的。

真好看。我聽見背后哥哥的聲音，轉(zhuǎn)身一看，妹夫也在。

姐姐，妹夫輕輕叫了我一聲。他眼眶紅紅的，腫的。

我上前抱住他，不是那種輕輕擁著，而是用力的，有聲音的。那種沖動突如其來，連我自己都非常意外。

妹夫很高，身體很壯，但那一刻，我覺得他比我矮得多，我更強壯似的。

他好像很感動，看著我的眼睛更加濕潤了，但又帶著點安心，好像在外面委屈了的孩子看到媽媽的那一刻。

大約平日里，妹妹把對我的感覺不知不覺傳遞給他了。

我沒問妹夫?qū)ξ一瘖y的感覺，他也沒說。我們一起看著妹妹，我擁著他，精致淡妝的妹妹比濃妝的妹妹看上去更像是睡著了，他伸出手去摸妹妹的頭發(fā)。

妹妹頭發(fā)是黑的，有點卷，幾乎沒有一根白發(fā)，看上去像是染的，其實不是，那種卷也是天然的，我從小看習(xí)慣的。

結(jié)婚以后，一直到躺倒之前，為了妹夫，妹妹每隔半個月，都要去美容店拉直頭發(fā)，但最后幾個月，去不了了，頭發(fā)就又卷起來了。

妹夫好像根本沒注意妹妹臉上的妝換了，從濃妝變成淡妝了。我看著妹夫摸在妹妹頭發(fā)上的手想。

他真的那么在乎妹妹的妝跟發(fā)式嗎？

還是這一切只是妹妹的想象？妹夫從來就沒有對妹妹的發(fā)式、化妝有過要求，在他，什么樣的發(fā)式和妝都好，只要妹妹喜歡就行。

會不會妹妹真喜歡濃妝跟直發(fā)？只是為了讓我開心，她才做出一種喜歡淡妝跟卷發(fā)的樣子呢？

我一陣迷茫，說不清到底哪一種假設(shè)更有力。但不管哪一種假設(shè)，妹妹都聽不到，都無法證實了。

你喜歡嗎？我最終還是問了一句。

喜歡什么？妹夫沒聽懂。

這種妝……

嗯，姐姐覺得好就好的。妹夫好像有點驚異，沒想到我會這么問似的。

我一下明白了。

我們，哥哥、妹夫、我三個人坐下喝酒，妹妹在旁邊睡著了。桌上有一包油炸花生，我打開，抓了兩顆放進嘴里。我聽見自己牙齒碰牙齒的聲音，突然感到肚子餓了，在飛機上吃過午飯以后再沒碰過食物了。

有吃的嗎？我問。

有，有鹵蛋鴨掌。妹夫說，跳了起來，進了廚房，一會端了一盆鹵貨進來。

醬色的食物在燈光下發(fā)亮。

大家突然都餓了，我先吃了一個鹵蛋，哥哥吃了兩個，妹夫吃了三個，然后我抓起鴨掌，哥哥抓起鴨脖，妹夫抓了鴨腿。

我們?nèi)鋭又欤兄?。妹夫聲音最大，把骨頭啃得吧唧吧唧響，哥哥其次，咯嘰咯嘰，我聲音最小，磨嘰磨嘰，我們?nèi)怀宰プ×说臉幼印?/p>

房間里全是吃的聲音。

那一瞬，我們都把妹妹忘了。

吃，想吃，能吃，是多好的一件事呀，好像食物把悲哀從我們身上吸走、消化了。

要沒有吃，我們挺得過那些窮山惡水的日子嗎？

吃完，聊了一會瑣事，我打了一個哈欠，一會，又打了一個哈欠。其實，我沒有覺得困，但畢竟六十了，感覺滯后了，身體已經(jīng)困了感覺還沒有困。

你去睡一會吧，路上累了。哥哥對我說。

哥，你也回去睡吧。妹夫說著，看了妹妹一眼，眼光中全是悲哀、不舍。

妹妹又回到我們中間來了。

我看了一眼妹夫，站起來說，好，我去瞇一會，又看了一眼哥哥說，哥，你也去歇一會吧，明天要很早呢。

也許妹夫想單獨跟妹妹待一會吧。換我，會這么想的。

我回到家，媽媽房間靜悄悄的，桌上的酒瓶、酒杯好像沒有動過。

看來，媽媽沒出來過。

我真困了，連澡也沒洗就躺到床上，但睡不著，也不是想著妹妹，但就是睡不著，骨頭好像頂著床鋪，席夢思有無數(shù)小刺頂上來。

也不懂過了多久，好像睡著，又好像沒睡著，我聽見隔壁媽媽房間里有輕微的響聲，細聽，是閩劇女聲。是媽媽醒了，在聽收音機。

媽媽每天五點鐘醒，醒來就躺在床上聽閩劇，就那么幾出戲，《梅玉配》《牡丹亭》《紫玉釵》，她聽了幾十年了，從不膩。

妹妹在的時候她從來不聽閩劇，妹妹會說，媽，你不聽點別的？這么老聽還不膩嗎？我?guī)闳ヂ犚魳窌?？好像瞧不起媽媽的一直聽似的?/p>

媽媽不回答妹妹，也不說好呀好呀。平日無論妹妹提議什么，媽媽總是好呀好呀，但就這，從來不說好，只是不在妹妹面前聽了。

可媽媽在我面前從不忌諱聽閩劇，好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把聲音放得大大的，一天愛聽多久聽多久，愛什么時候聽就什么時候聽……

我突然明白為什么那么愛妹妹的媽媽不跟妹妹一起住了，她要聽閩劇，聽閩劇時她希望投入。可只要妹妹在，妹妹就會說話，不管媽媽愛聽不愛聽，不管媽媽在不在聽閩劇都要說。這樣媽媽就不能痛痛快快聽了，不能痛痛快快聽還不如不聽。

媽媽在我面前是自由的，在妹妹面前是不自由的。

愛誰在誰面前就是不自由的，越愛就越不自由。但人都愛自由，都愛更自由。天底下的事，都是這么矛盾，我左手拿劍，右手拿矛，左手刺過來，右手抵過去。

我聽見閩劇女聲忽大忽小，媽媽拿著收音機走到廳里去了，走到廁所去了，又回到廳里了，到廚房去了……我整個耳朵都是閩劇女聲，但我不能起來，只能躺在床上裝睡，起來就等于告訴媽媽她吵醒我了。

等媽媽重新進了房間，關(guān)上門，我才起床，輕手輕腳走進廳，打開房門出去。

妹夫坐在沙發(fā)上打盹，我進去了也沒有醒來。

我關(guān)了燈，在棺材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沒有人了，只有我們了。我對妹妹說。

在朦朧的晨光中妹妹的臉模糊了，眼睛半閉著，看上去眼睛更像是活著了。

我用聽不見的聲音跟妹妹說話。我說了很多很多，從我們小時候說起，我說的都是小事，在我的話語中，妹妹走過了一輩子，我也走過了幾乎一輩子……

我覺得妹妹在聽我說，像過去，我們小時候一樣。她還是聽得那么專注，眼睛發(fā)光。

……過去是你跟著我，我說，但還剩下的日子就不是你跟著我了，是我跟著你了，我走在你后面跟著你去，你領(lǐng)著我走，跟著你走我最安心了。我一定會跟你去的……

也不懂過了多久，我聽見背后哥哥的聲音，妹夫的聲音，然后是阿四的聲音，嬰兒的哭聲，再以后，還有很多很多人的聲音，汽車的聲音……

天亮了。

人們都醒了。

妹妹又睡了。

來了很多人送妹妹走?；ㄈΓ夼诼?，軍樂隊輝煌的樂曲聲……

我想不通，為什么要這么熱鬧地送走妹妹呢？我知道妹妹一定更愿意靜靜地和最親近的人在一起慢慢離去。軍樂隊是哥哥預(yù)約的，福州最好的軍樂隊，有十支銅管。

我們亮晶晶地把妹妹送上山了。我看到哥哥臉上有一種滿足的感覺。他肯定覺得妹妹一個人先走太寂寞了。

本來應(yīng)該他先走，他一定這么想，他會不會覺得是他剝奪了妹妹的什么呢？

我突然明白了，哥哥一定也是想為妹妹做一點什么，但他想不出更好的什么了。哥哥的什么都在俗定的套路中。只有在套路中，他才覺得安心。

媽媽沒有送妹妹上山。哥哥妹夫都不讓她去。我沒做聲，心里覺得媽媽就去也是可以的。去?，痛痛快快哭一場，比悶悶在家陰郁幾天好?？薏皇遣?，是表達，陰郁是病。陰郁在身體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不知道停在哪塊器官，或血液骨頭上，弄不好就結(jié)塊了。

但我沒說。知道說了沒用。媽媽不會聽我的，哥哥跟妹夫也不會聽我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

媽媽也沒有下來吃飯。妹夫在小區(qū)附近的飯館訂了五桌菜，結(jié)果來的人超過預(yù)計，又加了兩桌。

今天來的人真多呀，哥哥很高興地說。

是呀，很多人都是自己來的，我們沒通知，要通知了，來的人會更多。妹夫也很高興地說。

妹妹雖然這種時候不喜歡人多，但看哥哥老公喜歡了，她一定喜歡，或許會更喜歡。

我在飯館里吃了幾口菜，就端著哥哥為媽媽點的面上樓去了。

媽媽一個人坐在廳里的沙發(fā)上打瞌睡，她一個人應(yīng)該坐在這里一上午了，看上去衰老憔悴，好像樹葉已經(jīng)死了，但卻落不到地上，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在風(fēng)中飄搖。

我突然悲從中來。

哥哥叫她下去吃飯她不去，妹夫阿四我，很多親戚都叫，但都叫不動。媽媽好像跟大家干上了，大家越叫她就越不去，臉色越來越僵，最后竟然發(fā)脾氣似的說，你們快去快去，我喜歡一個人待著。

說得那么堅決，我當(dāng)時也想，媽媽是真不想去了。但現(xiàn)在看應(yīng)該不是，媽媽只不過看我們大家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都上山去生氣了。

不是生誰的氣，她是生自己的氣，氣自己老了，沒有辦法送最心愛的女兒上山了。

媽媽聽到聲響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我叫了一聲媽。

媽媽看到我，說，你回來了，臉上的表情居然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她不應(yīng)該睡著，沒看見我進來似的。

媽，你吃面。我把面端到她面前的茶幾上。看到她要站起來，我搶著說，我去拿筷子。媽媽沒有反對，我去廚房拿了筷子和調(diào)羹進來，放在她面前。

面是哥哥叫的，你愛吃的海鮮面?？磱寢屇闷鹂曜訒r我說。

嗯嗯，媽媽拿起調(diào)羹，喝了一口湯。

好吃嗎？我問。

我自己也奇怪，這幾句話，每一句都說得及時，都恰到好處，好像對著媽媽的臉，話在身體里已經(jīng)沒有遇到阻擾，順順當(dāng)當(dāng)就能出來了。好像是妹妹把擋在我話前面的屏障抽掉了似的。

好吃好吃。媽媽說了兩遍好吃。

呃，我也想嘗一下。我說。我真心想嘗，說出來了。

媽媽把調(diào)羹塞到我手里，說你吃你吃。

我真的接過調(diào)羹從媽媽碗里舀了一勺湯放進嘴里。湯是白色的，有很多蝦的味道。

一定是哥哥知道媽媽愛吃蝦，給飯店老板加了錢，加進了好多蝦。

真好喝。我真覺得好喝，說出來了。

要換過去，我一定不會說，就是說了也不會接過媽媽的調(diào)羹喝湯，就算喝了湯也不會那么大聲說好吃。

要換了過去，媽媽一句話也不會說兩遍，就說了也不會把自己調(diào)羹塞到我手里讓我喝湯。

但那一下我會了，媽媽也會了。要是妹妹在，我們還是不會的。但妹妹也沒有不在，她只是隱身了，躲起來了，故意讓我們看不見她，跟小時候一樣。小時候她常常躲起來讓我去找，我要不在時，妹妹也會讓媽媽去找。

我甚至還聽到了等我們都找不到，她自己憋不住了跑出來的笑聲。

嘻嘻嘻，嘻嘻嘻……妹妹笑個不停。妹妹就是這樣，一笑起來就停不下來了。

媽媽把那碗面吃完了。我喝了她剩下來的湯。

湯真好喝。我又說了一遍。

好喝好喝。媽媽又說了兩遍。

我決定留下來陪媽媽。

半年多以后，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睡覺，媽媽把我搖醒了，說，趕快，你快起來，妹妹在樓下叫我。

我嚇了一跳，馬上醒了，跳起來，腳正往拖鞋里伸，突然覺得不對，妹妹已經(jīng)走了，她不可能在樓下了。

但看媽媽興沖沖的樣子，這話我說不出來，就順著，跟著她一起到了樓下。

樓外面空蕩蕩的，沒看見妹妹，連一個行人也沒有。

呃，怎么會不在了呢？明明我聽到你妹妹的聲音……媽媽很惶惑地頭朝左右擺，每擺一次就停住看，然后才又擺到另一邊。

我耐心等她看完。但媽媽的思路好像停留在惶惑中了，很久都轉(zhuǎn)不過彎來。

小時候，傍晚牽著妹妹的手在院子門口等媽媽回來，就是這樣，望呀望呀，一直望到天光沒了，怕了，才不甘心地回家。

現(xiàn)在輪到我?guī)е鴭寢尩让妹昧??？粗鴭寢屻俱驳哪?，想著她心里越變越大的空洞，我很感慨?/p>

我知道等那種漫長而不甘的感覺。

媽，會不會是你聽錯了？最后我委婉地說。

不會，肯定不會。媽媽說。

但回到家里，看到柜子上妹妹的照片，媽媽好像清醒過來了，說，你妹妹不會來了。

我什么話也沒應(yīng)。

然后媽媽又開始坐在沙發(fā)上聽閩劇了，聲音放得好大好大，好像完全忘了剛才的事。

等第二次媽媽又聽到妹妹叫她時，我就確認她是幻聽了。

找醫(yī)生看一看吧。哥哥說。

我不去醫(yī)院。我又沒生病。媽媽說。

她是沒生病，誰來看她都好好的，讓我給客人倒茶，端了好多點心出來讓客人吃。

但她確實病了，越來越經(jīng)常聽到妹妹叫她，一聽到，就激動地跑來跟我說，不管我是在洗澡還是在打電話。

快快快，你妹妹在叫我……她很緊張。我只好陪著她裝出緊張的樣子，我知道這種時候不能說真話，把她從陽光下推進深淵，匆匆抓一條浴巾從浴室跑出來……說對不起，我一會再打過去，切斷電話……

哥哥拿了一盒藥來，說托熟人到醫(yī)院找醫(yī)生開的。醫(yī)生說媽媽得的是抑郁癥。

你把藥碾碎，調(diào)在飯里讓她吃。哥哥說。

我猶豫了兩天，哥哥急了，一天中午從飯館煮了一碗海鮮面拿來給媽媽吃。

哥哥一定是覺得無論怎樣，媽媽還是活在真實中的好，可我，真的很困惑，人，媽媽，一定要這種真實嗎？真實真的在任何時候都比幻覺好嗎？

媽媽高高興興把面吃了，睡了好幾個小時沒有起來。

我有點怕了，走到她房間，看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

你怎么啦？媽……我問。

她朝我聲音這邊轉(zhuǎn)過頭來，說，我什么也看不見了。

什么？我嚇了一跳，把手伸到她眼前晃，看到嗎看到嗎？

她搖搖頭，說，看不到……看來我瞎了。

我領(lǐng)媽媽到眼科醫(yī)院。醫(yī)生說她得了黃斑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

能治嗎？我問。

沒法治。醫(yī)生說媽媽一定從很久以前開始就看不清楚東西了。

你什么時候覺得看不清楚的？我問媽媽。

就那一天中午，你哥給我吃了海鮮面。媽媽說。

以前呢？

以前我都看得很清楚。

一點沒有看不清楚嗎？

沒有。

我相信醫(yī)生是對的，但同時，我相信媽媽也沒有撒謊。媽媽覺得，不管醫(yī)生怎么說，媽媽的覺得對她來說，就是最真實的。

眼睛不好了以后，媽媽更常聽到妹妹叫她了，后來幾乎每天都聽到，有時白天，有時半夜，聽到以后，不僅叫我，還叫妹夫。

每次我跟妹夫都要陪著她到樓下，站在樓外面等。好幾次半夜，妹夫都睡了，也被她從被窩里叫起來。

我跟妹夫說你就不要陪著了，我陪著就好。但妹夫沒聽，每次都要陪，站在媽媽旁邊，跟著媽媽東張西望，跟媽媽說話，說的都是媽媽愛聽的話，媽媽，我們要不要再等會兒……妹妹正在路上呢……要不，你先回去，我在這里等……

我站在他們后面，像局外人似的聽他們說話，又像大人在聽兩個孩子胡扯。

有幾次說得太投入，我看妹夫臉都紅了，聲音里充滿熱度，好像他們真的感覺妹妹快來了，很緊張很洋溢。

會不會妹夫也被媽媽帶進她的幻覺中去了？他會不會跟媽媽一樣聽到了妹妹的聲音？

有可能是，要不妹夫不會顯得那么興奮。

我突然覺得他們正在享受。是的，就是享受，沉浸在妹妹快回來的希望中，身體開了花似的，花開了還會合上，但下一天還會再開，再一次燦爛。

我怎么就做不到這樣呢？我就是進不去，明明知道妹妹走了的同時，我沒法感覺到妹妹快要來了，怎么也沒法感覺，連一秒鐘也沒有，任我怎么愿意有這種感覺也沒用。

我開始羨慕起媽媽跟妹夫了。

我也愿意沉浸在妹妹快要來的幻覺中了。

妹妹，你一定來看看媽媽跟你老公吧，我在心里祈禱。

有一天我跟媽媽正站在樓下時，哥哥來了。

你們在這里干什么？哥哥很奇怪。

等你妹妹，你妹妹快要來了。媽媽說。

你說什么？媽，妹妹已經(jīng)走了。哥哥說。

走了？她去哪里？媽媽愣住了。

走了。她不會回來了，媽，你回家去吧。哥哥說。

喔喔，是我錯了嗎？媽媽像被突如其來的大風(fēng)折倒了，聽話地被哥哥拉回去了。

有兩天時間媽媽好像接受妹妹走了的想法，安安靜靜坐在家里聽閩劇。但只兩天，第三天又開始嚷嚷了。

我背著哥哥又帶著媽媽下樓了，妹夫在家，就一定跟我們一起去。

妹夫一定借著媽媽聽到妹妹的聲音了。

而哥哥跟我像，怎么也感覺不到妹妹的聲音。感覺不到聲音的人會覺得感覺到聲音是病，是胡扯，是幻覺。

但我現(xiàn)在知道了，幻覺也是覺得。覺得對一個人是最大的真實，這是妹妹走后，我從媽媽和妹夫身上體悟的。

有一天中午，媽媽在睡覺，門開著，我聽見她在說夢話，叫著妹妹的小名，叫了好幾聲。我走進媽媽房間。媽媽臉上有一種光，表情像孩子一樣天真。

媽媽這一刻一定見到妹妹了。

妹妹，你不要走，我在心里說，多在媽媽那停留一會，也去看看妹夫，看看我吧……

以后，只要媽媽說夢話，叫妹妹的名字，我就知道，妹妹又來看媽媽了。

妹妹經(jīng)常來看媽媽。媽媽經(jīng)常說夢話。

就這樣，媽媽的魂魄，一會在陽間，一會在陰間，一天可以走幾個來回。好像她在陰陽間可以來去自由似的。

好幾次，看著媽媽沉睡的臉，聽她叫妹妹的小名，我仿佛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是在陽間還是在陰間了……

我突然覺得妹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她一直在我們身體里，她這會出來看媽媽了，以后也一定會出來看妹夫，看我，看哥哥，然后再回到我們身體里去。

過年前兩個月開始，媽媽就催著哥哥去買紙錢，哥哥當(dāng)天沒去，她又叫妹夫買，妹夫當(dāng)天沒去，她又叫我去買。結(jié)果我們幾個都買了，買了有一兩萬張吧。媽媽很高興，每天上午起來，也忘了聽閩劇，就開始折紙錢，一張一張折成筒樣，再把筒兩頭紙往里邊塞。這樣折成的紙錢好燒，會燒到干干凈凈，不剩一丁紙片。

我也幫著媽媽折，哥哥、妹夫有空了都來幫著折。我們默默地折著紙錢，好像所有心思都在紙錢上了，誰也沒提到妹妹。

花了兩個月時間，我們硬是把一兩萬張紙錢折完了，裝了十幾個大編織袋。

年三十那天上午，妹夫拿來一個紅色的洋鐵桶，放在家門口廊上，給妹妹燒紙錢。

加點美元吧。妹夫說，不懂從哪里拿出幾疊美元。

還是人民幣好，哥哥說，也拿出了幾疊人民幣。

我、妹夫、哥哥把編織袋打開，拿出紙錢，一把一把往桶里扔。

她在下面一定夠花了。妹夫安心了地說。

花不完等我們下去跟她一起花。哥哥笑著說。

我看了哥哥一眼。哥哥的笑聲蒼老嘶啞，是聽了讓人笑不起來的那種笑。

火焰紅紅的，燃燒得很旺，躥得很高，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我好像在這嘶嘶聲中聽到了妹妹的聲音。

那一刻真聽到了，我覺得。

妹妹這聲音跟了我一天一夜。

傍晚阿四夫妻帶著孩子來了，說給妹妹買了一棟別墅，上午燒給妹妹了。

明天我要給妹妹買一束紫色的花。妹妹喜歡紫色，也喜歡花，我要把花插在一個白色的花瓶里，放在她照片旁邊。

我相信妹妹一定會聞到花的香味。

妹妹在另一個世界看著我們，就像我們在看著她一樣。

她在等我們?nèi)ァ?/p>

我們一定會去的。

【責(zé)任編輯 高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