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與祆教之善惡斗爭：《封神演義》敘事的宗教性質(zhì)

張同勝

(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20)

關(guān)于《封神演義》中的宗教敘事及其性質(zhì)的問題，相關(guān)認(rèn)知和理解迄今為止依然眾說紛紜，學(xué)術(shù)界尚未達(dá)成共識。例如，陳遼認(rèn)為《封神演義》中闡教與截教的斗爭是“道教內(nèi)部之爭”，具體地說就是道教中的天師道與全真教之間的教內(nèi)斗爭[1]。石昌渝則認(rèn)為，“《封神演義》所描寫的闡教與截教的沖突，是明朝前期和中期全真道與正一道的現(xiàn)實矛盾的曲折發(fā)映，小說對截教的描寫隱含著站在全真道立場的對正一道與腐朽朝廷沆瀣一氣的現(xiàn)實的批判”[2]。在石先生看來，闡教即全真教，截教為正一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助周者為闡教即道釋，助殷者為截教。截教不知所謂……”[3]175在《中國小說史略》附錄之《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他又說：“‘闡’是明的意思，‘闡教’就是正教?！盵3]337正是因為將闡教理解為正教，所以魯迅并未從明教即本土化的摩尼教這個角度來闡釋《封神演義》。張政烺認(rèn)為，“闡教大概就是闡明正教之意。通天教主是狐貍精，是‘通天神狐’。古人常說‘通天神狐醉露其尾’，而截教的截字就是割尾巴”[4]。何滿子結(jié)合《封神演義》形成的歷史語境認(rèn)為：“截教的門徒都自稱是‘煉氣士’，這恐怕和明代道士中得勢的丹鼎派排斥吐納派的教派斗爭不無聯(lián)系?！盵5]李亦輝認(rèn)為：《封神演義》實乃“混合三教，以儒為本”[6]。潘百齊、劉亮認(rèn)為，闡教、截教與民間宗教有關(guān)[7]。這一認(rèn)知的大方向是完全正確的，令人遺憾的是，作者沒有沿著這個方向深究。上述諸觀點對《封神演義》宗教思想的把握或分別從儒、釋、道維度著眼，或認(rèn)為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祆教、景教和摩尼教等三夷教從未進(jìn)入研究視域，因此筆者將從小說文本出發(fā)，結(jié)合三夷教及其本土化之后的民間宗教的視角，探討《封神演義》的宗教意識、宗教書寫及其深層文化底蘊。

筆者的基本觀點是：《封神演義》敘述中的闡教所指為明教；而截教的原型實質(zhì)上是祆教?！斗馍裱萘x》敘事中闡教與截教之間的斗爭實乃明教與祆教之間的善惡斗爭。前賢時俊，迄今為并未從摩尼教、祆教的維度透視《封神演義》敘事的宗教觀，筆者試論述之。

一、闡教乃明教的變體

(一)老子

據(jù)佛教故事，彌勒佛住在三十三天，即兜率宮(Tusita)，又稱兜率天、兜率陀天、兜術(shù)天、睹史多天、兜率凈土等?？墒牵凇斗馍裱萘x》中，老子也居住在三十三天。那么，道教的老子為什么居住在彌勒佛的宮里呢，他與彌勒佛是什么關(guān)系？

佛教傳入中土不久，在東漢時期，就有老子化為浮屠之說?！逗鬂h書·襄楷傳》云：“桓帝時，楷上書曰：‘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8]320此乃儒釋道三教論衡的產(chǎn)物。摩尼教傳入中國時已佛教化。摩尼教借助于佛教自神其教，而道教也樂借老子化胡說以崇其教?！独献踊?jīng)》雖歷經(jīng)唐宋禁毀，但蒙元時期不僅有《老子化胡經(jīng)》，而且有《八十一化圖》。今所見《金闕玄元太上老君八十一化圖說》之第三十四化，為老子化佛之圖，其弟子為末摩尼。第四十二化，為老子化末摩尼之圖?！斗鹱鏆v代通載》卷二十二引第四十二化云：“老子入摩竭國，在希有相，以化其王，立浮圖教，名清凈佛，號末摩尼。”[9]103

敦煌殘卷《老子化胡經(jīng)》卷有云：“后經(jīng)四百五十余年，我乘自然光明道氣，從真寂境，飛入西那玉界蘇鄰國中，降誕王室，示為太子。舍家入道，號末摩尼。轉(zhuǎn)大法輪，說經(jīng)誡律定慧等法，乃至三際及二宗門，教化天人，令知本際。上至明界，下至幽涂，所有眾生，皆由此度。摩尼之后，年垂五九，金氣將見，我法當(dāng)盛，西方圣象，衣彩自然，來入中州，是效也?！盵10]72《摩尼光佛教法儀略》開篇伊始，就述說了摩尼、老子、釋迦牟尼佛三圣無殊論：“老君托孕，太陽流其晶；釋迦受胎，日輪葉其象。資靈本本，三圣亦何殊？”[11]230宋末四明崇壽宮主持張希聲告訴儒生黃震說：“吾師老子之入西域也，嘗化為摩尼佛?！崴映趺涝?，正以奉摩尼香火，以其本老子也?！盵12]2311由上可知，佛教、摩尼教在中國本土化的過程中，都與老子有關(guān)，而老子化胡之說建構(gòu)了末摩尼為老子所化的說法。

摩尼教在傳播的過程中往往襲用當(dāng)?shù)刈诮痰男g(shù)語或神祇，所以素有“變色龍”之稱。它在中亞東傳播的過程中佛教化，帶有鮮明的佛教色彩。馬西沙認(rèn)為，“彌勒觀念與摩尼教的融合出現(xiàn)的時代很早”[13]。在摩尼教中，摩尼等同于彌勒；摩尼即彌勒。據(jù)吐魯番出土的文書可知，摩尼被視作彌勒佛[14]123-124?！巴卖敺鐾廖臅杏性S多將摩尼比作彌勒的例子?！盵14]123摩尼教與彌勒教有諸多相同或相似的地方：它們都崇拜光明、都崇尚白衣、都有嚴(yán)格的素食規(guī)定、都以彌勒為救世主等[15]。

龍華教即龍華會，也就是白蓮教中的龍華三會。龍華三會指的是彌勒佛的三次下生救世。彌勒教富有造反精神，在中國歷史上多次組織暴動。龍華教自稱“闡教”，如《源流法脈歌》敘述三祖創(chuàng)教后云“三世臨凡闡教興”，再如《龍華佛祖開教源流法脈》記述龍華教傳法世系，其中七祖普德對龍華教“重興闡教”發(fā)揮過積極作用[16]。龍華教是彌勒教的后裔，從而可知彌勒教即闡教，而由于摩尼被等同于彌勒，所以明教即闡教。

如上所述，老子化為摩尼，摩尼為彌勒，從而彌勒住在兜率宮，老子也居住在兜率宮，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明教是中土化的摩尼教。宋代，明教被看作是老子之遺教?！?彭)耜問：‘鄉(xiāng)間多有吃菜持齋以事明教，謂之滅魔，彼之徒且曰太上老君之遺教，然耶？否耶？’”[17]114-115老子為太上老君，明教教徒自視為太上老君之遺教，信徒們稱摩尼為“太上本師教主摩尼光佛”[18]325，摩尼自然也就成為太上教首，猶如太上皇，從而闡教教皇就是元始天尊。

那么《封神演義》中的老子是不是就是摩尼呢？《老子化胡經(jīng)》將摩尼教教主與道教老子聯(lián)系了起來，即偉大的摩尼乃老子的化身；在中亞，摩尼又等同于彌勒；在中國民間，明教被看作是“太上老君之遺教”，因而《封神演義》中的闡教教首為老子、元始天尊。元始天尊稱呼老子為師長、道兄、大老爺，由此可知，闡教即摩尼教的藝術(shù)化影子，而元始天尊的原型則需要深究。

(二)元始天尊

阿莫(Ammō)是摩尼的弟子，元始天尊的原型為阿莫，他是摩尼教在中亞弘法的阿莫的化身。在《封神演義》中，元始天尊是闡教的掌門，老子是元始天尊的“大師兄”。這是為什么呢？其實這是摩尼教在世界傳播歷史上的影子。教主摩尼派阿達(dá)(Addā)到波斯西部、羅馬帝國去傳教，摩尼教后來基督教化了；教主安排阿莫到東方中亞一帶傳教，摩尼教佛教化了。后來，阿莫這一支與摩尼教總教廷失去了聯(lián)系，獨立了，自成體系，號稱東方教廷，雖然教首依然還是穆阇。該支以阿莫為教宗，正是這個緣故，與摩尼教阿莫相對應(yīng)，元始天尊成了闡教的掌門。阿莫上有摩尼，元始天尊上有老子。

福建晉江霞浦是摩尼教的活化石。霞浦文獻(xiàn)中的五佛，其中之一是元始天尊。霞浦文書說明了明教中的“五佛”之名：“大圣元始世尊那羅延佛、大圣神變世尊蘇路支佛、大圣慈濟(jì)世尊摩尼光佛、大圣大覺世尊釋迦文佛、大圣活命世尊夷數(shù)和佛。愿臨道場，證明功德，接引亡靈，來臨法會。那羅初世人，蘇路神門變。釋迦托王宮，夷數(shù)神光現(xiàn)。摩尼大法王，最后光明使。出現(xiàn)于蘇鄰，救我有緣人。眾和：救性離災(zāi)殃，速超長樂海?！盵19]47五佛指的是那羅延毗濕奴(佛教中的那羅延是金剛力士，婆羅門教中的那羅延是毗濕奴的別名)、蘇路支即瑣羅亞斯德、摩尼教的摩尼、佛教的釋迦牟尼和基督教的夷數(shù)(夷數(shù)即耶穌的另一個音譯)。那羅延不是佛教的那一個力士，而是婆羅門教的毗濕奴。他之所以被納入摩尼教，是因為摩尼教崇尚水神、雨神，而nara是水，Nārāyana(那羅延那即那羅延)為水生，或水居[20]3-6。由此可以推知，《封神演義》中的闡教即摩尼教，老子即摩尼光佛?！蹲嘟讨鳌贩Q摩尼為“太上教主摩尼光佛”，為“太上教主”。自宋以來，摩尼教常以“太上老君之遺教”自居。中國古代有太上皇帝，此處的太上教主是否也可作如此解？從而在《封神演義》中，老子是太上教主，不管闡教的具體事務(wù)；元始天尊是闡教的掌門人。老子既然是明教的五佛之一，那么闡教自然就是明教即中土化的摩尼教的文學(xué)化書寫。

(三)哪吒“剔骨還父，析肉還母”

哪吒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絕對是一個異端形象，與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格格不入，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因為剖腹、刳腸之行為與儒家所提倡的思想相違背。儒家《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提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盵21]1可是在《封神演義》和《西游記》中，哪吒竟然“剔骨還父、析肉還母”。在儒教看來，此實乃大逆不道、悖逆天倫之行為。

唐代不空和尚譯《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hù)法儀軌》云：“哪吒太子手捧戟，以惡眼見四方?！盵22]1247金剛智《釋迦陀野儀軌》云：哪吒為“鬼神王”，而其形象則以狠、惡為主[22]938。宋代《景德傳燈錄》卷十三說：“(哪吒)三頭六臂驚天地，忿怒哪吒撲帝鐘。”[23]246宋代道原和尚《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五：“哪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后于蓮華上為父母說法?！盵23]515《封神演義》中的哪吒則為三頭八臂，從數(shù)理文化來看，八臂當(dāng)更符合西域人的思維方式。哪吒骨肉歸還父母，雖然最早見之于宋代文獻(xiàn)，但是口頭說法恐怕更早。

中國的儒家思想主張珍重身體，因為這是孝道?？墒?，摩尼教卻是倡導(dǎo)消滅肉體。這一點倒不是決定于世界上諸多宗教所倡導(dǎo)的苦行思想，而是摩尼教的教義所決定的。暗魔創(chuàng)造人類肉身的目的，就是禁囚光明分子。摩尼教的神話說，“撒克拉與奈菠蘿性交，奈菠蘿相繼生下了兒子亞當(dāng)和女兒夏娃”[24]49。人類是亞當(dāng)、夏娃兄妹婚的后裔，人的肉體是由黑暗分子構(gòu)成，而人的靈魂則是由光明分子構(gòu)成。人類肉體的黑暗分子禁錮著光明分子?！赌δ峤探?jīng)》認(rèn)為，光明分子被囚禁在人的骨、筋、脈、肉、皮等五個城里，明神則努力將其解救出來。因此，摩尼教提倡消滅人類的肉體，以此解救光明分子。

哪吒的靈魂即靈珠子不死，去找他的師傅太乙真人，太乙真人用蓮花、蓮藕構(gòu)成其體。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摩尼教認(rèn)為，植物中包含著更多的光明分子。摩尼教神話說，“各種植物，尤其是瓜果菜蔬所含的光明分子比動物要多，因而竭力宣傳素食，以增加人體的光明成分”[25]400。筆者側(cè)重于探討《封神演義》宗教敘事中的西域三夷教來源，然而，小說文本實乃中外文化雜糅交合的產(chǎn)物，因此儒、釋、道成分也總是在場的，例如《太上中道妙法蓮華經(jīng)》云四方眾生“不由父母胎產(chǎn)，悉皆蓮花化生”[26]70，就可以很好地闡釋哪吒何以蓮藕轉(zhuǎn)生。

寶物崇拜一部分原因源自植物崇拜。在《封神演義》中，葫蘆、紅杏、仙藤、紅棗、仙豆等都是寶物，且法力無窮。例如，殷郊吃了一個仙豆，就長出了三頭六臂；雷震子吃了一個紅杏之后，就長出了兩個翅膀；再看哪吒的“剔骨還父、析肉還母”，除了靈珠子全被換成了蓮藕，也就是說，他是完全由光明分子構(gòu)成。

哪吒是靈珠子，又體現(xiàn)了摩尼教的寶珠崇拜；借助蓮藕成人形，哪吒從此更加神通廣大，所向無敵。《封神演義》對這一點作了大量正面的印證，那就是截教人士用法器、法寶能把肉身的闡教人士打下坐騎來，但是對哪吒就一點也不起作用，這從敘事上證明了摩尼教的植物崇拜。

(四)寶珠崇拜

哪吒是靈珠子轉(zhuǎn)世這一點特別值得注意。摩尼教的教主是摩尼，而“摩尼”一詞的本義即珠、寶珠、如意珠之意，摩尼教崇奉寶珠。在摩尼教經(jīng)典中，明珠指的就是人的靈魂，是被囚禁在塵世的光明分子[27]152。哪吒是靈珠子，正可以說明闡教這一派別是中國本土化的摩尼教，即明教。

伊朗學(xué)者科亞基在其書《古代伊朗和中國的信仰與神話》中認(rèn)為，哪吒真身“靈珠子”的名字可以幫助說明伊朗的蘇赫拉布名字的詞源，因為“蘇赫拉布”(Sohrab)在古波斯語中的詞義為“明亮的、有光澤的”，引申義為“卓越的、杰出的”，這與“靈珠子”的詞義十分相近，從而伊朗學(xué)者認(rèn)為哪吒的原型為蘇赫拉布。此外，哪吒的原型，其他還有印度的童子戰(zhàn)神鳩摩羅、哪吒俱伐羅，波斯的努扎爾等諸多說法[28]116-121。

摩尼教如果用一個符號來表征的話，這個符號就是“洗濯明珠離泥溺”[29]26。在《摩訶婆羅多》中，天神與阿修羅一起攪乳海，攪出七件寶物，其中之一就是如意珠。在佛教中，佛經(jīng)也把靈魂比作寶珠。諾斯替教也是摩尼教教義的來源之一，摩尼深受其影響。在諾斯替教中，珍珠是靈魂的隱喻。摩尼教《下部贊》云：“普施眾生如意寶，接引離斯深火海?！盵11]237截教惡魔以火妖、火海為主，是不是受到了摩尼教隱喻說法的影響？

在《封神演義》的斗法敘事中，出現(xiàn)了許多寶珠，例如鎮(zhèn)海珠、摩尼寶珠、定海珠、定風(fēng)珠、劈地珠、混元寶珠、戮目珠、開天珠、紅珠、念珠、舍利子等，它們都既是寶物，又是法器，且法力高超?！斗馍裱萘x》中的寶珠崇拜敘事，表現(xiàn)了摩尼教的寶珠信仰意識。摩尼教中的寶珠意識，還滲透進(jìn)民間宗教之中，例如《普明如來無為了義寶卷》云：“牟尼寶，放光明，普照乾坤”[30]342。

在《封神演義》中，靈珠子是哪吒的靈魂。在摩尼教教義中，寶珠、珍珠也是人的靈魂。一份摩尼教帕提臣文書以靈魂救贖者的口吻說道：“我將把你從你始終沉溺的大海波濤中和海洋深處拯救出來?！ㄟ^你……我將……痛苦?！覍氵h(yuǎn)離……經(jīng)過完美的康復(fù)……你的肢體……我將使你脫離一切疾病，脫離你一直為之悲泣的種種不幸。我希望你不再被罪惡者所掌控，因為你確實永遠(yuǎn)就是我自己。你是被埋藏的寶物，是我的財富之首，是代表一切神祇之完美的珍珠。”[31]64-65拯救寶珠或珍珠就是拯救人的靈魂，靈魂在摩尼教的神話里就是光明分子。

(五)數(shù)字“四十”

姜子牙在山上修行四十年，為什么恰好是四十年呢？這是數(shù)理文化的族群性事實間性關(guān)系之留痕。此處的數(shù)理文化不是漢民族所獨有的，而是游牧民族如柯爾克孜族、哈薩克族、維吾爾族等的數(shù)理文化。數(shù)字“四十”是一個宗教文化數(shù)字，游牧民族中的史詩、歌謠、民間故事中經(jīng)常見到這個數(shù)字。

柯爾克孜的發(fā)音為“Kirkiz”，其中“Kirk”意謂“四十”，“Kiz”為“姑娘”之義，柯爾克孜這一族名可以直譯為“四十個姑娘”。在柯爾克孜族長詩《瑪納斯》中，主人公帶領(lǐng)的是四十位英雄。維吾爾族長詩《烏古斯汗》里，烏古斯汗四十天就長大了，為滿月；舉行宴會時使用四十張桌子和四十條板凳。哈薩克族有四大長詩，被稱為“四個四十”：《克里木的四十位英雄》《拜合提亞爾的四十支系》《鸚鵡故事四十章》和《四十個大臣》。數(shù)字“四十”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滿數(shù)，表明它是一個表征即將發(fā)生質(zhì)變的圣數(shù)。游牧民族這種思想意識從何而來？

草原游牧民族口頭敘述中數(shù)字“四十”的文化意義是什么？他們信奉過薩滿教、瑣羅亞斯德教、摩尼教、佛教、伊斯蘭教等。伊斯蘭教教義中說，穆哈默德在四十歲時得道。猶太教說，摩西率領(lǐng)猶太人逃出埃及，在荒野里游蕩了四十年。《圣經(jīng)》中的大洪水故事，說大雨降了整整四十天?；浇瘫灰暈楠q太教的一支，被認(rèn)為是猶太教的異端。基督教說，耶穌死后三天會復(fù)活，四十天后升天。

在瑣羅亞斯德教中，據(jù)其圣經(jīng)《阿維斯塔》，數(shù)字“四十”是一個吉祥數(shù)，如贊美江河女神阿娜希塔“擁有千條江河、千座湖泊。每條江之長，每座湖之闊，足夠矯健的騎手四十天奔波”[32]107。在摩尼教教義中，也有圣數(shù)四十的敘述，如據(jù)粟特文書M178II，有四十個天使支撐著十層天?！断虏抠潯返谝蝗捻炘疲骸皬?fù)啟四十大力使，并七堅固莊嚴(yán)柱，一一天界自扶持，各各盡顯降魔相?！盵11]244缽羅婆文《本達(dá)希申》說，伽玉瑪特獨居三十年死去，其種子四十年后生出人類第一對伴侶：男人馬什亞和女人馬什亞內(nèi)[33]202。

從上引諸多宗教教義中關(guān)于數(shù)字“四十”的敘述，可知這個數(shù)字表征的是一個節(jié)點，在這個節(jié)點上將發(fā)生質(zhì)變?！斗馍裱萘x》中的數(shù)字“四十”的敘事，其背后的宗教文化意蘊，來自西域，不是中原文化土生土長出來的意識。從而，《封神演義》的數(shù)字“四十”之?dāng)⑹拢蛶в形饔蜃诮痰囊馕丁?/p>

(六)復(fù)生

在《封神演義》中，死而復(fù)生的母題被重復(fù)多次敘寫。姜子牙多次死而復(fù)生。周武王在紅砂陣中死而復(fù)生。哪吒、黃天化、雷震子、金吒、木吒、楊戩、赤精子、廣成子等都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或黃河陣?yán)锼蓝鴱?fù)生?！嵙_亞斯德教的神話說，最后審判之日，所有的死者都會復(fù)生?，嵙_亞斯德教中有一個節(jié)日，即復(fù)活日。摩尼教吸收了瑣羅亞斯德教的這一教義。在《封神演義》中，所有榜上有名的死者靈魂皆不死，都被封神。

摩尼教神話說，當(dāng)黑暗魔王侵占光明王國之際，大明尊召喚出善母佛，善母佛召喚出先意佛，先意佛召喚出五明佛即清凈氣、妙風(fēng)、明力、妙水、妙火去驅(qū)逐黑暗。但是，先意佛被打敗，五明佛被五類魔所吞噬。“最初敗北”作為母題的敘述，在兩河流域安祖神話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當(dāng)先意佛蘇醒過來后，他向大明尊呼救七次，于是大明尊進(jìn)行第二次召喚，先喚出樂明佛，樂明佛喚出造相佛，造相佛喚出凈風(fēng)佛。凈風(fēng)佛喚出他的五個兒子：持世明使、十天大王、降魔勝使、催光明使和地藏明使。他們一起來到黑暗王國，活靈呼喚先意佛，先意佛作了回答。在摩尼教中，救活之神就是凈風(fēng)(又稱凈風(fēng)佛、凈風(fēng)光明使、采珠人)。

闡教與截教的兩軍對峙，道人之間的斗寶、斗法，與摩尼教二宗三際說之中際的斗爭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是完全契合的。即以《封神演義》中的黃河陣為例，截教這邊的云霄、碧霄、瓊霄三仙姑擺下九曲黃河陣，菡芝仙、彩云仙子助陣，闡教那邊的楊戩、金吒、木吒、赤精子等玉虛門人十二弟子都被混元金斗摔進(jìn)陣中，老子所見，“眾門人似醉而未醒，沉沉酣睡”[34]345。這似乎就是先意佛最初敗北敘述的翻版。

道人的靈魂不會死去，即使他們被惡魔、暗魔吞噬，仍然能夠被召喚活過來。當(dāng)我們將《封神演義》里闡教、截教之間的斗法、斗寶以及其間的一部分人物死去而又能復(fù)生的敘事，與摩尼教的神話聯(lián)系起來對照看，就會驚嘆于二者驚人地相似。而《封神演義》中那些死去的將帥，似乎也沒有什么悲愴感，因為他們最終都被封了神。

(七)封神

在《封神演義》的敘事中，最有意思且最值得反思的就是無論是闡教派還是截教派，他們本來是對立的死敵，可是死后竟然不分善惡地都被姜子牙封了神。死亡在《封神演義》中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為死后或者能夠復(fù)活，或者就被封神。無論是截教派，還是闡教派，他們在面對死亡的時候，都沒有流露出特別的恐懼或厭惡的態(tài)度。相對來說，他們都表現(xiàn)得比較坦然，這一點就與摩尼教的死亡觀十分契合，即死亡不過是光明分子的解放。

摩尼教的死亡觀認(rèn)為，人類的肉體來自黑暗，靈魂來自光明；肉體囚禁著靈魂，也就是黑暗分子囚禁著光明分子；只有人類的肉體被消滅了，光明世界才能到來。摩尼教與彌勒教的教義都頗為雜糅，而在地化的彌勒教倡導(dǎo)殺人，其邏輯為人生是苦的，殺其人是救其苦；殺人即度人，幫其解脫?！皻⒁蝗苏邽橐蛔∑兴_，殺十人者為十住菩薩。”[35]445十住菩薩即十地菩薩，十地菩薩是僅次于釋迦牟尼的果位。十地菩薩，化利眾生，大慈如云[36]497-535。南宋吃菜事魔“謂人生為苦，若殺之，是救其苦也，謂之度人。度多者，則可以成佛。故結(jié)集既眾，乘亂而起，甘嗜殺人”[37]12。從彌勒教、摩尼教的教義來看，它們認(rèn)為殺人是功德，是救人解脫。因此，《封神演義》中的死亡敘事似乎僅僅是一個斗法的游戲。

不僅如此，《封神演義》中的封神，還有一個摩尼教的宗教背景，它就是靈魂的末日審判。摩尼教像其他宗教一樣，也認(rèn)為人的靈魂不死，或者說，靈魂可以輪回再生。人的肉體死后，靈魂來到平等王夷數(shù)(耶穌)面前，接受審判，善者被少女引入光明王國；惡者被老妖婆引入地獄；善惡兼具者被送進(jìn)混合之路，即又回到了人世間[38]38?！斗馍裱萘x》中的封神，實質(zhì)上雖然是靈魂的審判，但在敘事上卻是本土化為不分善惡，魂靈皆被姜子牙封神，因為在中國神話中，沒有末世審判的宗教意識。

(八)不嫁娶

摩尼嚴(yán)禁教徒結(jié)婚。或曰摩尼教既然反對婚媾、反對人的生產(chǎn)，那么闡教這一邊上為什么出現(xiàn)了兩對夫妻，即鄧嬋玉與土行孫、洪錦與龍吉公主的婚姻？《封神演義》中的婚姻敘事，其實應(yīng)該從其結(jié)果來看作者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兩對夫妻最后都戰(zhàn)死恰恰表明了闡教對待婚姻的真實態(tài)度。

據(jù)說，摩尼被捕后，波斯大法官問他：“你主張禁止婚姻，以促使世界的毀滅嗎？”摩尼說：“是的。我們應(yīng)當(dāng)斷絕子孫，使世界光明?！盵39]405摩尼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被波斯國王下令釘死、剝皮填草的。大明王朝對貪官剝皮填草示眾，原來是來自摩尼教教主的遭遇。

摩尼教的“二宗三際說”，其間的二宗，指的是明宗、暗宗。然而，對摩尼教二宗之理解，傳入中土后亦有具體化或本土化者，如良渚在《斥偽志》中說：“二宗者，謂男女不嫁娶，互持不語，病不服藥，死則落(裸)葬等”[40]932。由此可知，明教教徒恪守男女不嫁娶的規(guī)約，并不是朝廷或其走狗文人所污蔑的夜聚晨散、男女淫亂野合。在這一點上，水滸好漢的婚姻狀態(tài)對此可以做旁證。梁山泊好漢，只有三對夫妻，況且，他們至死都沒有生育。當(dāng)時水滸好漢恰好是青壯年，但是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不婚娶，這并非西方學(xué)者所謂的厭女癥，而因為他們本是明教信徒。

(九)國師

姜子牙是《封神演義》的第一主人公。那么，為什么是姜子牙而不是周武王成為全書的主人公呢？姜子牙是周武王的太師、國師。在歷史上，摩尼曾經(jīng)做過波斯國王的國師，并隨同軍隊出征，為國王出謀劃策，相當(dāng)于軍師。763年，摩尼教成為回紇的國教之后，摩尼教的教首就成為回紇(788年改為回鶻)可汗的國師。國師制度與回鶻國相始終，直至它被黠戛斯滅掉?！斗馍裱萘x》的敘事崇奉國師，與摩尼教、祆教、佛教、婆羅門教等都有關(guān)聯(lián)，而摩尼教尤甚。

《冊府元龜》卷九七六記載：“摩尼，回鶻之佛師也?！盵41]11468-11469宋人對摩尼教一知半解，因此將摩尼視作佛教回鶻的國師。摩尼教國師對回鶻政治的影響力之大，無論怎么估計都不過分，除了少數(shù)幾個可汗因為反對摩尼教而驅(qū)逐摩尼國師外。它直接影響了中國古代說唱藝術(shù)及其話本敘事，像《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中的諸葛亮、吳用、姜子牙等都是小說敘事中國師或軍師一類的人物。

(十)樹枝

在《封神演義》中，西方教準(zhǔn)提道人的武器是一株樹枝，即七寶妙樹[34]492。西方教是闡教的盟友，幫助闡教破了截教通天教主的滅仙陣。準(zhǔn)提道人手中的武器即樹或樹枝在摩尼教中也頗為多見，且至關(guān)重要。摩尼教神話中有生命樹，扎根于東、北、西三方，即光明王國之中；為什么不扎根于南方，因為南方為黑暗王國。摩尼教《下部贊》云：“敬禮稱贊常榮樹，眾寶莊嚴(yán)妙無比?！盵11]234教主摩尼降誕，“石榴樹枝呈瑞”。

神話中的樹或樹枝，諸如幼發(fā)拉底河河畔栽著一棵“弗魯普樹”(可能是柳樹)、北歐神話中的世界樹、伊甸園里的生命樹智慧樹、婆羅門教的死而復(fù)生樹、佛教觀世音的柳樹枝、瑣羅亞斯德教中的萬種之樹、波斯神話中的生命樹古卡恩樹、摩尼教的三干樹、景教的棕樹樹枝等，都具有神奇的宗教敘事功能。據(jù)《吉爾伽美什》的敘述，伊南娜下冥府需要過七重門，在第二重門時，“探測用的樹枝和天青石色的繩索，便從她手中取走。”[42]126佛教中的觀世音有三十二相，其中之一就是她手執(zhí)柳樹枝和凈瓶，是為楊柳觀音。羅馬角斗士是奴隸，當(dāng)他拼殺贏了，此時國王如果送給他一根樹枝，他就獲得了人身自由。

在《阿維斯塔》中，有一種叫做巴爾薩姆或巴雷斯曼(Barsom/Baresman)的植物，是致祭行禮時手持的細(xì)枝(石榴樹樹枝或檉柳樹樹枝)，教徒們手持巴爾薩姆枝，恭敬祈禱，對阿胡拉創(chuàng)造的有益植物表示感謝[32]109。巴爾薩姆枝是禮贊神祇的媒介，被視作圣枝，在《阿維斯塔》中多處出現(xiàn)，“馬茲達(dá)·亞斯納教徒手持巴爾薩姆枝來到她身邊”[32]133，瑣羅亞斯德手持巴爾薩姆枝向阿娜希塔致祭行禮[32]135，“阿娜希塔像往常一樣，手持巴爾薩姆枝，耳邊垂戴四角形金耳環(huán)，秀美的脖頸上套著項圈”[32]141……在瑣羅亞斯德教神話中，阿梅沙·斯鵬塔指的是六位“永生的圣者”，其中的阿穆爾達(dá)德(Amurd-ātd)女神手持植物，象征著“不朽”?，F(xiàn)已出土的骨甕上，出現(xiàn)的手持植物的女神就是阿穆爾達(dá)德，在圖像中她表達(dá)了死者家屬的意愿：但愿死者再生。

植物可以使死人重生的神圣性敘述，最早可以追溯到美索不達(dá)米亞神話。伊南娜下地府，阿努那眾神審判了她，她被殺，尸體掛在了鉤子上。恩基創(chuàng)造了庫爾迦魯和卡拉圖魯，給予他們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植物和水。他們來到地府，往伊南娜身上灑水，讓她吃下植物，“因此伊南娜復(fù)活了”[43]14。瑣羅亞斯德教是伊斯蘭教誕生之前西亞最有影響的宗教，兩河流域伊南娜神話影響廣遠(yuǎn)，從而瑣羅亞斯德教經(jīng)典中多見植物復(fù)生不死之崇拜。

摩尼教也繼承了瑣羅亞斯德教關(guān)于樹枝神圣功能的敘述。在摩尼教素畫中，有三干樹花果繁盛，象征著光明王國的三個方向；也有手持花或樹枝的供養(yǎng)人等，花與樹枝表征著摩尼教的榮光。摩尼常用兩種樹來表達(dá)二宗的概念，一曰光明活樹，一曰黑暗死樹。光明活樹又稱為生命樹、善樹、甘樹、常榮寶樹等。黑暗死樹又稱為五毒死樹。而準(zhǔn)提道人手里的樹枝卻是武器，且法力無窮，將孔宣打敗收伏，從而表明植物尤其是七寶妙樹樹枝的光明分子之力量。

(十一)呼神、應(yīng)神

或曰《封神演義》的敘事缺乏藝術(shù)性，一旦闡教派失利或失敗后就有神祇自動出場，不需要去求助就來幫助闡教。這不符合情理真實。讀者覺得《封神演義》在緊要關(guān)頭神祇不請自來，敘事技巧過于蹩腳，遠(yuǎn)不如《西游記》唐僧遇難，或者孫悟空斗不過妖魅鬼怪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孫悟空、豬八戒或沙僧甚至白龍馬也曾上天入地地去求救兵合乎情理，令人信服。

其實《封神演義》中神祇人物的自動到場敘事是對摩尼教的呼神、應(yīng)神的摹仿敘事。在摩尼教中，神祇不是生育出來的，而是大神呼喚出來的。他們一起來到黑暗王國，活靈呼喚先意佛，先意佛作了回答。這一呼一應(yīng)就產(chǎn)生了兩個神，一為呼神，一為應(yīng)神，分別成為活靈及先意佛的第六子。在摩尼教神話中，每逢需要時神祇就會自動出現(xiàn)。受摩尼教神話的影響，《封神演義》的敘事也是如此。每逢闡教派遇到困難，或者姜子牙無可奈何之際，總會有神祇自動出現(xiàn)。不請自來，這不就是呼神—應(yīng)神的模仿性敘事嗎？只有在摩尼教呼神和應(yīng)神的敘事框架中，才能理解并體會到《封神演義》此類敘事的藝術(shù)魅力。

(十二)老爺、公等稱謂

稱謂是倫理身份的顯性形式。在《封神演義》中，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等都是教首，他們都被其教徒分別稱呼為“老爺”。在《封神演義》中，出家人為什么自稱或被稱為“老爺”呢？老子被稱為“大老爺”[34]297。這是受了摩尼教影響的緣故，因為在摩尼教中，教首一般被稱作“老爺”。例如，中國歷史上的鐘相、楊幺洞庭湖起義，義軍首領(lǐng)鐘相、楊幺等都被教徒們稱作“老爺”。鐘相自號“老爺”[44]996，楊幺也被稱為“老爺”“大圣天王”。《西游記》中孫悟空有時候也自稱“老爺”，有人也稱其為“孫老爺”?！端疂G傳》中的水滸好漢也喜歡自稱“老爺”?！斗馍裱萘x》中的教首被其徒子徒孫也稱為“老爺”。姜子牙被稱為“子牙公”，那么試問為什么稱公？摩尼教傳入中土，教主摩尼被佛教化為五佛之一，即摩尼光佛。但是，他一般被稱作摩尼公，霞浦的石刻就是明證。歷史上的方臘也自稱“圣公”，而不是皇帝或天王。他們?yōu)槭裁床环Q王稱帝，而是稱公？不做老大的身份意識，當(dāng)與東傳的摩尼教一度與總教廷隔斷，最高職位為穆阇有關(guān)。

(十三)花冠、金花、簪花

《封神演義》中的花冠、瓔珞、妙衣敘述也具有鮮明的摩尼教宗教性特征。摩尼教的三大勝為：花冠、瓔珞萬種、妙衣串佩?！爸T神打開了繁榮的天堂之門，花環(huán)、花冠和王冕已賜予了我們……”[45]134《下部贊》云：“若至無常之日，脫此可厭之身，諸佛圣賢前后圍繞，寶船安置善業(yè)自迎，直至平等王前，受三大勝，所謂花冠、瓔珞萬種、妙衣串佩?！盵11]263《摩尼光佛》記載，摩尼降誕之時，正是手里拿著花從母體出來，攜花而誕，豈不表明了“愿將花蕊接迷情”的宗教情懷？

甲種吐火羅文《福力太子因緣經(jīng)》寫道，精進(jìn)具足者在深水里走了七天，踩著蓮花，越過了滿是毒蛇的七重壕溝，終于從龍王那兒得到了如意寶?！斗馍裱萘x》中金蓮、金花的保護(hù)作用與上述蓮花的保護(hù)作用，可以說是完全一致。

《魏書》卷一二○記載：“(康國)其王索發(fā)，冠七寶金花?！盵35]2265《舊唐書·西戎》記載，波斯國王“冠金花冠，坐獅子床”[46]5311。唐代為唐玄宗專門馴養(yǎng)斗雞的賈昌，頭戴金花冠，準(zhǔn)提道人“髻上戴兩枝花”；黃飛虎、洪錦“各掛紅簪花”；水滸好漢“一枝花”蔡慶。為什么大老爺們頭上插著一朵花？原來花冠乃摩尼教三大勝之一，故金花、金花冠、蓮花、一枝花等都與摩尼教的三大勝之一花冠的宗教底蘊有關(guān)聯(lián)。

(十四)造反

歷史上周為商王朝的一個小國，但周武王、姜子牙卻造了商王朝的反。儒家思想歷來是統(tǒng)治階級的武器，它所宣揚的思想有助于統(tǒng)治階級維護(hù)社會的現(xiàn)有秩序，不提倡造反、暴動。但摩尼教卻與之不同，它在思想上具有革命性和反叛性。本土化的摩尼教，在中國歷史上組織過多次底層暴動或起義。北朝爆發(fā)的彌勒暴動，被看作是摩尼教造反?！霸缭谖髟兰o(jì)初，摩尼教就有大規(guī)模的造反運動?！盵13]

關(guān)于周武王伐紂，歷史上有過多次爭議，或以為犯上作亂，或以為仁義之師；或以為悖逆，或以為正義；或以為是放殺，或以為是受命。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痹唬骸俺紡s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盵47]158由此可知，晚至戰(zhàn)國時期，齊宣王依然以為周武王伐紂是“臣弒其君”，這也是事實。伯夷、叔齊曾叩馬而質(zhì)問周武王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48]390賈誼《新書》亦云：“殷湯放桀，武王弒紂，此天下之所同聞也。為人臣而放其君，為人下而弒其上，天下之至逆也?！盵49]109張九成不同意孟子的“誅一夫”論，他說：“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復(fù)以君臣論，其可怪也……武王雖圣人，人臣也；紂雖無道，君也?！献痈灰跃颊撈湟?，直曰行仁義者乃吾君，殘賊仁義者乃一夫耳。雖尊臨宸極，位居九五，不論也”[50]728-729。

《尚書·牧誓》是記載商紂王罪惡最早的文獻(xiàn)，其中寫到：“今商王受，惟婦人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百姓，以奸宄于商邑”[51]183。由此可知，商紂王并沒有“樊炙忠良”“刳剔孕婦”、寵愛妲己、酒池肉林、舉炮烙、殺比干等。顧頡剛《紂惡七十事發(fā)生的次第》梳理出了從先秦直到晉代商紂形象的演變史，并認(rèn)為之所以晉代之后關(guān)于商紂的惡行沒有新的發(fā)展，“這或者因為紂的暴虐說到這等地步，已經(jīng)充類至盡，再也不能加上去”[52]92。也就是說，商紂王之惡行，實乃后人杜撰編造的。在《封神演義》中，周武王、姜子牙等人明目張膽地造他們國君商紂王的反，其理據(jù)是什么呢？從小說文本來看，其理據(jù)就是周武王列舉的商紂王的五條罪狀加上姜子牙補(bǔ)充的五條罪狀。這十大罪狀，今天看來，皆十分可笑，雖然已經(jīng)“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然而依然不能令人信服。

摩尼教之造反反叛精神淵源有自，因為無論是其神話還是教義，都明確主張人類肉體的死亡就是解放體內(nèi)拘囿的光明分子。摩尼教傳入中國，本土化為明教。明教與其他民間宗教雜糅為白蓮教，白蓮教在中國歷史上策劃、領(lǐng)導(dǎo)了多次農(nóng)民起義。這與摩尼教的拯世理想及其造反精神密切相關(guān)。

(十五)屠龍

在《封神演義》中，哪吒還做過一件事，也與漢民族傳統(tǒng)文化相抵牾，那就是他屠龍，殺死東海龍王三太子，取其筋做成絳帶。在漢民族文化中龍是神圣的四靈之一，是祥瑞的符號，是通天的神獸，龍是威嚴(yán)不可侵犯的，也是無上尊貴的。龍往往與皇帝相等同，秦始皇帝為祖龍，皇帝為真龍?zhí)熳樱埵腔实鄣碾[喻，是皇權(quán)的象征。黃帝以龍為圖騰，夏人以龍為圖騰。然而，在《封神演義》中哪吒竟然將龍王三太子打死，還抽了他的筋。在漢文化語境中，這是不可思議的。

但是，當(dāng)我們放眼大西域文化，就會發(fā)現(xiàn)伊朗和印度的雅利安人神話中，蛇(龍)是妖魔的化身，是邪惡的表征。在印度神話中龍王即蛇王，印度神話中的蛇王弗栗多，它最大的罪惡就是對“七河之水”的束縛，后被因陀羅用雷電斬殺。伊朗的蛇形巨妖阿日達(dá)哈克，意思是“猙獰可怖的巨龍”，它有三張嘴、三個腦袋、六只眼睛，千變?nèi)f化，法力強(qiáng)大，是丕什達(dá)德諸帝王英雄的主要對手，也是阿赫里曼為損害塵世和破壞真誠世界而制造出來的元兇，曾代表阿赫里曼與阿扎爾爭奪靈光。偉大英雄伽爾沙斯布手持千斤狼牙棒，“擊敗和殺死了頭上生角的巨龍——那遍體流膿的怪物，噴出的黃色毒液高過梭鏢，吞噬的人畜無以計數(shù)”[32]87。印伊神話中頗多與龍斗爭、殺龍的敘述，再如“金黃色的胡姆，拿起武器，向窮兇極惡的黃色巨龍開戰(zhàn)！”[32]92從這個角度來看，哪吒的原型及其故事來自西域神話，而《封神演義》中哪吒的屠龍，也是異域神話文化在中華藝術(shù)中的留痕。

(十六)叛逆

《封神演義》的文本充斥著對儒家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反叛。這一倫理道德思想上的革命并非陽明心學(xué)的主張，因為即使是傳統(tǒng)文人所痛斥的李贄離經(jīng)叛道，他依然沒有反對三綱五常，而主要是反對禮教之虛偽。也就是說，封神榜中的叛逆思想，另有來源，筆者以為其源頭是摩尼教。

商紂王的兩位太子殷郊、殷洪因為不弒父或遭受犁鋤而死或被化為飛灰，這與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相悖謬。其實《封神演義》的這一敘事還是經(jīng)過改編而成的。在《武王伐紂平話》中，殷郊寫作殷交，直接將其父親商紂王砍了頭，從倫理道德上來看這在漢文化生態(tài)里更離譜。書中交待，殷交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來推翻他父親的江山?！敖屎笥幸惶?，名曰景明王，號為殷交?！盵53]421殷交名曰“景明王”，此三字可深思：景、明或景明，皆與光明崇拜相關(guān)。他弒父的原因是為母報仇。周武王帶兵攻進(jìn)朝歌，“言罷，一聲響亮，于大白旗下，殷交一斧斬了紂王”[53]480-481。殺死親生父親，在三綱五常倫理文化框架中難道沒有倫理上的悖逆嗎？《封神演義》第二十九回，寫崇黑虎捉拿其兄長崇侯虎獻(xiàn)往周營，顯然違背了儒教“悌”的倫理原則。周文王對崇黑虎的陷害兄長之行為很不以為然，心想：“是你一胞兄弟，反陷家庭，亦是不義”[34]194。然而，姜子牙卻認(rèn)為，崇黑虎是大義滅親，是“奉詔討逆，不避骨肉，真忠賢君子、慷慨丈夫！”[34]194倫理道德從來是歷史的、族群的、政治的，其間的所謂善惡區(qū)分即使是當(dāng)下，依然主要是立場的判斷。

在《封神演義》中存在著封建社會三綱五常倫理道德敘事價值判斷的兩套標(biāo)準(zhǔn)。正如有的學(xué)者所言，凡是站在周之立場的，都被敘述為善；凡是站在殷之立場的，都被敘述是惡。于是，周武王被塑造成了善的化身，而商紂王則被丑化為惡的代表。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盵54]203后人將所有的惡皆歸之于商紂王，商紂王于是經(jīng)過《封神演義》的藝術(shù)化渲染成為惡的箭垛式人物。為什么說《封神演義》在道德判斷上存在著兩套標(biāo)準(zhǔn)呢？即以徐芳來看，他與侯黑虎一樣都曾把其兄出賣，然而姜子牙如前所述對崇黑虎贊不絕口，而對徐芳則破口大罵：“你擒兄已絕手足之情，為臣有失邊疆之責(zé)，你有何顏尚敢抗禮？此乃人之禽獸也！”[34]568道德判斷從來就是一個政治立場的問題。

二、截教是祆教的變身

(一)火神

在《封神演義》中，火部正神羅宣被封為火德星君。火德星君是天上的火星。截教陣營中的火龍島焰中仙羅宣，其姓名是粟特語Roshān的記音字。Henning認(rèn)為，安祿山之“祿山”也是這個粟特語的記音字[55]15-16。Roshān的意思是火神、光明之神、戰(zhàn)神?，嵙_亞斯德教崇尚火。在中亞的祆教中，光明之神同時又是戰(zhàn)神。劉海威認(rèn)為，羅宣的形象主要來自祆教神祇Weshparkar，Weshparkar神在波斯歷法中指代火星，正合中國火德星君的身份。[56]Weshparkar是祆教中的風(fēng)神，風(fēng)神何以成為戰(zhàn)神？筆者以為其間的邏輯關(guān)系可以從摩尼教去尋找，因為在摩尼教中的神話里，凈風(fēng)是風(fēng)神，同時又是戰(zhàn)神。羅宣扶持聞仲和商紂王，是截教中人物，從而表明截教與祆教之間內(nèi)在的密切關(guān)系。劉海威認(rèn)為，劉環(huán)是燃料硫磺的諧音[57]，此說甚有道理。羅宣、劉環(huán)如果僅僅從姓名來看，他們都是漢文化的產(chǎn)物。然而，正如劉海威所揭示的，他們都與祆教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都與火相關(guān)。如果沒有祆教的相關(guān)知識，就不會發(fā)現(xiàn)羅宣竟然是Roshān的音譯，也不會注意到劉環(huán)竟然是硫磺的諧音。

《封神演義》中的五火七禽扇、三昧真火、火鴉、火龍、火馬等都有著法寶或武器的功能，在闡教和截教的斗爭中起到了極大殺傷力的作用。楊任用道德真君送給他的五火七禽扇將瘟神呂岳燒成了灰燼。從而表明，火作為武器，皆被闡教、截教所使用。然而，火神、火妖、烈焰陣等卻都屬于截教陣營。

(二)火妖

瑣羅亞斯德教崇尚火，因此《封神演義》中截教這一邊有火神羅宣，以及與火相關(guān)的諸如馬善、烈焰陣陣主白禮天君等等。他們都是屬于截教陣營的道人。第六十三回中馬善出現(xiàn)時，韋護(hù)說到其出處為“世間有三處，有三盞燈：玄都洞八景宮有一盞燈，玉虛宮有一盞燈，靈鷲山有一盞燈，莫非就是此燈作怪”[34]439-440。馬善是燃燈道人琉璃燈的燈焰，是火妖，神通廣大，被生擒之后，砍去一個頭又生出來一個頭。姜子牙對此束手無策，無可奈何，正是陸壓用斬妖飛刀才將馬善砍頭的。

陸壓為什么能夠斬殺火妖馬善？因為陸壓為“火內(nèi)之珍，離地之精，三昧之靈”，他雖然是散人，即不屬于闡教的陣營，卻是熱心幫助闡教的仙人。在《封神演義》中，仙人比神還高一等。陸壓既然是“火精”、是光明，自然比火更高一籌；結(jié)合著中土五行之“土滅火”，將其命名為“陸壓”，隱寓著土壓火、火滅之義。

(三)動物、飛禽

在《封神演義》中，闡教一派諷刺嘲笑截教教內(nèi)人員混雜，甚至有動物、禽獸。通天教主質(zhì)問道：“廣成子，你曾罵我的教下不論是非、不分好歹，縱羽毛禽獸亦不擇而教，一體同觀?！盵34]539闡教人士為何對禽獸有偏見？

通天教主的罪名之一，竟然是收徒弟不甄選，就是招收徒弟良莠不分，甚至有動物、飛禽等。在《封神演義》中，孔雀、猿、狗、羊、豬等都是截教這一邊的。動物、飛禽為什么站在截教這一邊？按照小說的敘述，是因為通天教主不加區(qū)別地收徒?，嵙_亞斯德教很愛護(hù)動物，鞭打動物或者使它挨餓，都屬于犯罪之列。

在《封神演義》中，梅山七圣都是動物：白猿(袁洪)、水牛(金大升)、狗(戴禮)、野豬(朱子真)、蜈蚣(吳龍)、白蛇(常昊)和山羊(楊顯)。梅山七圣這些動物精，他們擁護(hù)商紂王，站在截教這一邊，與闡教作戰(zhàn)。瑣羅亞斯德教認(rèn)為，狗、雞、豬等都是善的表征，并且是大神行善的得力助手。祆教認(rèn)為，狗可通神?！八且磺行皭赫叩目诵?，它一旦狂吠，則將向可厭者猛撲”[58]163。狗幫助斯羅什神抵抗謊言，守護(hù)在裁判之橋入口，與密特拉、斯羅什一起進(jìn)行靈魂審判。人死之后，儀式上須舉行犬視，以祛除尸體上的尸毒。瑣羅亞斯德教《創(chuàng)世紀(jì)》記載：“若無牧羊犬與護(hù)家犬，家庭則無法重建。通過消除痛苦，豬保護(hù)了世上的人類和牛，它的眼睛能夠消除污染。豬像犬一樣，驅(qū)除痛苦，它的肉能消除人類的污染和痛苦，以達(dá)治療之功效?！盵59]公野豬、牛、羊在祆教中都是戰(zhàn)神的化身形象。據(jù)瑣羅亞斯德教圣經(jīng)《阿維斯塔·亞什特》第十四篇，戰(zhàn)神Verethraghna/Bahram有十大化身：公牛、白馬、駱駝、公野豬、青春少年、Vareghna鳥、公綿羊、野山羊、狂風(fēng)、一個武裝的戰(zhàn)士[32]245-251。然而，在摩尼教中，豬是一個被厭惡的對象：二宗即光明與黑暗，光明比之于國王，黑暗比之于豬玀?！肮饷髟谶m合它的地方存在，猶如在王宮里；黑暗就像豬玀，在泥潭中打滾，吞吃甚至貪戀污穢，它也像爬進(jìn)洞里的蛇一樣。”[24]27兩相對照可知，梅山七圣的宗教文化背景正是祆教，而不是摩尼教，所以他們站在截教的立場上。中國山西晉中介休祆神樓是北宋文彥博建造的，祭祀白猿，此處的祆神即白猿。這充分證明了截教敘事的宗教根源為祆教。在《封神演義》中，白猿、狗、豬、羊、牛等都被寫成反派，從而可以證明截教是祆教在中土藝術(shù)世界里的在地化。

在瑣羅亞斯德教中，雞尤其是公雞是善禽、圣禽，是斯勞沙的化身，在瑣羅亞斯德教中享有崇高的地位。斯勞沙負(fù)責(zé)向阿胡拉·瑪茲達(dá)傳達(dá)人類遭受的苦難，他負(fù)責(zé)守護(hù)魂靈不受惡魔的侵?jǐn)_，和密特拉、拉什努一起在冥界對魂靈進(jìn)行審判。在《封神演義》中，女媧為了懲罰商紂王，滅掉商，特懸出招妖幡，招來九頭雉雞精化身美女禍害紂王。顯然九頭雉雞精是邪惡的表征，它與祆教中公雞的精神相悖，這是小說對祆教的反對。從動物倫理敘事可知，截教敘事的背后是祆教的文化底蘊。

羽翼仙是大鵬金翅雕，在《封神演義》中是一個大反派，后被燃燈道人收伏?？仔麨橐恢豢兹?，也是站在截教陣營里的。他神通廣大，英雄無敵，后被準(zhǔn)提道人收伏。在佛教故事中，孔雀是佛陀之母，大鵬金翅雕是其護(hù)法。然而，在《封神演義》中，它們都是廣成子所謂的“羽毛禽獸”之流。

龜靈圣母的原型為大烏龜，元王朝以前的烏龜在漢文化中一直是正面的，為四靈之一?！抖Y記·禮運》中寫道：“麟、鳳、龜、龍，謂之四靈?！盵51]425烏云仙的原身乃金須鰲魚，魚在漢文化中也是吉祥的，如鯉魚跳龍門、連年有魚(余)等。虬首仙的原形為青毛獅子。金光仙“乃是一只金毛獅”。獅子在南亞被視作百獸之王，君臨天下，從而與王權(quán)聯(lián)系在一起。佛陀出身王權(quán)，在早期佛教中，獅子為佛陀的象征。獅子在佛教中是靈物，然而在西亞、中亞的圖像中經(jīng)常是帝王狩獵的對象。在瑣羅亞斯德教中，獅子由惡靈驅(qū)遣，被稱為dadān，即野獸，而非惡獸。靈牙仙乃一只白象。印度神話中有象頭神，是為印度人所喜歡的財神。然而，象、獅子、魚、龜在《封神演義》中竟然都是反派人物，這就表明小說敘事的立場極有可能是中亞或西亞的傳統(tǒng)文化立場。

根據(jù)帕拉維語《本達(dá)希申》，動物是神主霍爾莫茲德創(chuàng)世時用火造出來的[60]6。在瑣羅亞斯德教中，動物與火相關(guān)，且屬于火(光)崇拜系列?，嵙_亞斯德教律法規(guī)定，惡魔阿里曼創(chuàng)造的邪惡動物，包括爬行動物、昆蟲和食肉動物。獅子屬于貓科，因此它在瑣羅亞斯德教中往往以邪惡的形象出現(xiàn)。在西游故事、封神榜故事中它都是大反派。

動物在封神榜敘事中為什么是反派？這還可以從摩尼教對動物、植物的神話認(rèn)知來進(jìn)行解釋。摩尼教雖然吸收了部分瑣羅亞斯德教中的教義，但是顯然它對動物有自己的看法。如前所述，摩尼教的神話認(rèn)為，雄魔的精液射到地上，成為植物。雌魔流產(chǎn)，其排泄物掉在地上，吞吃植物，互相交配繁殖，變成種種動物。動物、植物都含有光明分子，但是“各種植物，尤其是瓜果菜蔬所含的光明分子比動物要多，因而竭力宣傳素食，以增加人體的光明成分”[25]400。植物是大神用水創(chuàng)造的。水與火都是雅利安人所崇拜的，但是到了摩尼教中，水似乎比火更受崇拜。

在摩尼教看來，動物身上藏有更多的黑暗分子。并且，在黑暗王國里，“諸惡禽獸交橫走，蘊集毒蟲及蚖蝮”。黑暗王國分為五個世界，分別住著五類魔：煙的世界里住著兩足動物，火的世界里住著四足動物，風(fēng)的世界里是會飛的動物，水的世界里生活著會游泳的動物，黑暗世界里是爬行動物[24]28?？峙抡悄δ峤痰慕陶d，才將動物如此貶低或丑化，將其視作敵人即祆教中的陣營。

(四)女色

商紂王好色引起了女媧的憤怒，這是殷商亡國的導(dǎo)火線，是封神榜的由來，也是周與商之間戰(zhàn)爭的緣由。儒家認(rèn)為“淫為萬惡之源”。截教站在商紂王這一邊，扶持殷商朝廷，這就證明了其原型祆教的部分教義，如瑣羅亞斯德教主張：人三分之一的時間應(yīng)該用于吃喝玩樂；男人應(yīng)該娶妻，且應(yīng)該使其懷孕?！办旖袒旧鲜且环N樂觀主義、積極入世、不拒絕物質(zhì)生活的宗教?！盵61]60而摩尼教則不然，它提倡苦行、簡樸、平等、互助、人類的滅亡等，教徒們年一易衣，日一受食，若得布施，不私隱用，自奉甚約，用財極公，樂于助人，陳垣認(rèn)為此乃“不失為一道德宗教”[62]370。

《封神演義》對女色的偏見和歧視可謂是比比皆是，如“昏君必荒淫酒色”[34]9、“從來女色多亡國”[34]16、九頭雉雞精、玉石琵琶精、妲己狐貍精、擺黃河陣的五位道姑、幫助聞仲的四位圣母等。沉湎酒色、荒淫無道乃歷代亡國之由，這都成為一種中國古代文學(xué)敘述模式和闡釋機(jī)制，商紂王自然也不例外。筆者懷疑這種偏見和歧視與宗教尤其是摩尼教相關(guān)，因為摩尼教主張“男女不嫁娶，互持不語”[40]370。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記載：明教教徒自己說“男女無別者為魔，男女不親授者為明教。明教，婦人所作食則不食”[63]125。

鄧嬋玉是闡教這一邊的，但是《封神演義》仍然說：“從來暗器最傷人，自古婦人為更毒”[34]390。這就表明作者此處沒有站在闡教的政治立場上，而是站在闡教的宗教立場上。摩尼教、明教都對女子有一種宗教上的偏見。

(五)惡神

瑣羅亞斯德教認(rèn)為，“最初兩大本原孿生并存，思想、言論和行動皆有善惡之分”[32]11。教主瑣羅亞斯德在《伽泰》第三十節(jié)稱：“原初存在著善靈和惡靈，他們是孿生兄弟?！盵61]30阿胡拉·馬茲達(dá)與他的孿生兄弟安哥拉·曼紐處于不斷地善惡爭斗之中，這恐怕就是《封神演義》中“三教元來總一家”的由來，即鴻鈞祖師“一教傳三友”：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其中，老子、元始天尊代表的是善，而通天教主代表的是惡，但他們都是“一家”，如同孿生兄弟。

固然，摩尼教曾借鑒、吸收了瑣羅亞斯德教的部分教義、神祇，然而自摩尼教問世，它與瑣羅亞斯德教就是對立而斗爭的。摩尼教教主摩尼就是死于瑣羅亞斯德教主教的讒言之下。既然二教為敵對關(guān)系，因此彼此都說對方為惡，雖然彼此之間都有相同或相通的成分在。

《封神演義》是站在闡教即摩尼教的立場上，因此它的敘事就總是說截教即祆教為惡。截教以及商紂王營中的將領(lǐng)一般被封為惡神、邪神，如瘟神、痘神，還有七殺星、黑殺星、十惡星、天殺星、天瘟星等，從星官名上就可看出它們象征兇邪災(zāi)禍。其實這恰恰表明，摩尼教的二宗或二祀之說，即關(guān)于善惡之斗爭的說法，在《封神演義》中被藝術(shù)化、形象化了：摩尼教為善的代表，周為人世間的光明王國；而對方截教為惡的代表，截教為惡的大本營，商為黑暗王國。從而商和周之間的斗爭就成為惡與善之間的斗爭。

(六)黑暗王國

摩尼教的善惡觀空間化之后，其空間形態(tài)就表現(xiàn)為光明王國與黑暗王國。光明王國占據(jù)著北方、東方和西方，黑暗王國占據(jù)著南方。拙文《唐僧西天取經(jīng)與波斯神話的間在性》曾探討過為什么《西游記》中充斥著對南贍部洲的偏見，認(rèn)為這與摩尼教的方位偏見有關(guān)[64]。摩尼教中的二宗光明與黑暗，表現(xiàn)在光明王國與黑暗王國之間的斗爭。南方空間的三分之一，也屬于光明王國，因此光明王國的面積是黑暗王國的五倍。《論語·泰伯篇》云：(周)“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盵54]84《封神演義》以光明王國比照周，以黑暗王國比作商，以闡教暗喻摩尼教，以截教隱喻祆教。從空間來看，這既有其深意，也存在著契合性。

黑暗王國里面充斥著煙火、颶風(fēng)、污泥、悶氣、毒水，猶如地獄，到處都是黑暗、邪惡、愚癡、骯臟、殘暴、紊亂。黑暗王國有五重?zé)o明暗坑，分別居住著怨憎、嗔恚、淫欲、忿怒、愚癡五類魔。“他們有的是兩只腳，有的是四條腿，有的是帶翅膀，有的是會游水，有的是靠爬行?！盵25]396將《封神演義》中截教這一邊的人員組成與摩尼教黑暗王國此處的描述相對照，會發(fā)現(xiàn)二者驚人的相似之處?！斗馍裱萘x》為什么將諸如大鵬金翅雕、孔雀、白猿、白象等動物鳥獸歸為截教，其實有淵源。

截教陣營中的斗法、斗爭等似乎都與黑暗王國火、風(fēng)、泥、氣、水等這些物質(zhì)有關(guān)?！斗馍裱萘x》中羅宣為火神，火燒西岐城，“黑煙漠漠，紅焰騰騰”。“羅宣將萬鴉壺開了，萬只火鴉飛騰入城，口內(nèi)噴火，翅上生煙。又用數(shù)條火龍，把五龍輪架在當(dāng)中，只見赤煙駒四蹄生烈焰，飛煙寶劍長紅光，那有石墻、石壁燒不進(jìn)去。又有劉環(huán)接火，頃刻齊休，畫閣雕梁，實時崩倒”[34]446。多虧了龍吉公主及時出現(xiàn)，又以水克火，撲滅西岐火焰，體現(xiàn)了摩尼教應(yīng)神的存在。

《封神演義》中的十絕陣，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黑暗王國的另一幻相?！疤旖^陣”“地烈陣”“風(fēng)吼陣”“寒冰陣”“金光陣”“化血陣”“烈焰陣”“落魂陣”“紅水陣”“紅砂陣”等十絕陣陣內(nèi)，有諸如“若人入此陣內(nèi)，有雷鳴之處，化作灰塵；仙道若逢此處，肢體震為粉碎”“上有雷鳴，下有火起。凡人、仙進(jìn)此陣，再無復(fù)生之理”“若人、仙進(jìn)此陣，風(fēng)、火交作，萬刃齊攢，四肢立成齏粉”[34]292-293等的指示，將其與摩尼教黑暗王國的景觀相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十絕陣有過之而無不及。

截教的法器或法寶，也帶有摩尼教的宗教文化色彩。摩尼教尚白，白衣白冠；黑色往往與邪惡聯(lián)系在一起?！斗馍裱萘x》的敘述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菡芝仙打開風(fēng)袋，放出黑風(fēng)。董全擺下“風(fēng)吼陣”，壞了方弼。楊戩去求得定風(fēng)珠，慈航道人頭頂上有定風(fēng)珠，當(dāng)董天君搖動黑幡，黑風(fēng)卷起時，此風(fēng)不至，董全于是被慈航道人的清凈琉璃瓶吸進(jìn)瓶里了。風(fēng)林把口一張，黑煙噴出，煙內(nèi)有一粒珠，能把來將打下馬來。請注意，截教是被否定、被貶斥、被丑化的一方，因而它的法器就是黑煙、黑氣、黑風(fēng)；而闡教是截教的敵對方，因而它總是與黑相對的白關(guān)聯(lián)，如白魚、白馬、白蓮花、白霧、白旗等。但亦非絕對如此，如驍勇善戰(zhàn)的戰(zhàn)士諸如楊戩、馬善、黃天祥、張桂芳、武吉、姜文煥、袁洪等的坐騎皆為白馬。白與黑分別為善惡雙方，淵源有自。印度婆羅門尚白，白衣；而佛教則尚黑，緇衣，在印度佛教為外道之一?！斗馍裱萘x》作者所擁護(hù)的闡教一方，大多以白色為主；而作者所反對的截教一方則以黑色為主，雖然摩尼教與祆教皆尚白。

(七)寶物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西域粟特人以善于鑒寶、識寶而聞名?！斗馍裱萘x》中闡教與截教之間的政治斗爭，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彼此之間的寶物大戰(zhàn)。劉上生認(rèn)為，《封神演義》“諸法寶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互相逞能，出奇制勝，構(gòu)成令人眼花繚亂的情節(jié)跌宕”[65]230-240。林辰指出，《封神演義》在藝術(shù)上有三奇，其中之一是“發(fā)明了一批奇異的武器?！N種法寶，千變?nèi)f化，各有威力。但是一物降一物，相生相克，曹氏兄弟的落寶金錢，因為取落寶之義，即使大羅金仙的定海神珠也能落下，而一條普通的鐵鞭卻可以打落金錢，斷送了二人的性命”[66]309-310。

《封神演義》中的商周大戰(zhàn)，其表現(xiàn)形式不乏各種寶物、法器之間的較量。日用器物也可以成為寶物或法器，如葫蘆、繩索、寶珠、凈瓶、寶鏡、寶扇等等。從日用器物衍變成的寶物，具體如姜子牙的打神鞭、廣成子的番天印、懼留孫的捆仙索、哪吒的乾坤圈等。斗法中的寶物具有諸如道教、佛教、祆教、明教等宗教文化之淵源，而明教與祆教之爭斗主要表現(xiàn)在寶物中火元素、水元素的相生相克上。

《封神演義》中的商周斗爭，藝術(shù)化為闡教和截教之間的善惡斗爭，而具體的斗爭形式則有斗法或斗寶。其中的斗寶意識，似乎與西域粟特人相關(guān)聯(lián)。粟特人是商業(yè)民族，即使是父子也計利，只要有利可圖就無遠(yuǎn)弗屆。他們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的形象，多以長于鑒寶、豪富而名。即以《新唐書·逆臣上·安祿山傳》來看，“至大會，祿山踞重床，燎香，陳怪珍，胡人數(shù)百侍左右，引見諸賈，陳犧牲，女巫鼓舞于前以自神”[67]6414。粟特商人，以財多者為尊。安祿山兼具戰(zhàn)神和薩寶之職，為胡人所敬重，這也是他起兵反唐的資本之一。如此一來，粟特人重寶的傳統(tǒng)意識，是不是對《封神演義》的斗寶敘述有著潛在的影響？

(八)女神

《封神演義》中的女神敘事，在闡教和截教對立的兩邊都有，但是截教中的女神卻是格外多，如火靈圣母、金靈圣母、無當(dāng)圣母、龜靈圣母、云霄仙子、瓊霄仙子、碧霄仙子、菡芝仙、彩云仙子等，這是為什么呢？

ChidagAndarziPoryotkeshan成書于約公元9世紀(jì)，規(guī)定了瑣羅亞斯德教教徒的行為，規(guī)范和準(zhǔn)則，例如：“他應(yīng)該娶妻，并使她懷孕”“他應(yīng)該使土地變成耕田，從事農(nóng)作”，每天“三分之一是飲食、享樂和休息”(此條教義說明祆教反對苦行)[61]16。在瑣羅亞斯德教中，不須處死的重罪包括“妻子在她丈夫死后一年應(yīng)當(dāng)再婚卻沒有再婚”[68]132-124。這與漢民族儒家文化從一而終的婚姻觀何其迥異。瑣羅亞斯德教提倡享受人生，“偉大的天神阿胡拉·馬茲達(dá)創(chuàng)造了地，創(chuàng)造了天，創(chuàng)造了人，并為人創(chuàng)造了歡樂”[32]序言20，從而信奉祆教的粟特人經(jīng)常飲酒歌舞。而摩尼教則反對婚媾、人的生產(chǎn)，以至于造成人們以為摩尼教教徒有厭女癥的錯誤認(rèn)知。從這個視角來看，《封神演義》中的女神站在祆教即小說文本中的截教立場上，也就順理成章了。

三、闡教與截教的關(guān)系

如上所述，《封神演義》中的闡教是摩尼教的影子，截教是祆教的化身，從而可知闡教與截教的關(guān)系，本質(zhì)上是明教與祆教之間的關(guān)系。摩尼教與瑣羅亞斯德教之間的關(guān)系，雖表面上截然對立，其實是存在藕斷絲連密切關(guān)系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解釋《封神演義》中闡教與截教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況且，明教、祆教都是民間宗教，其雜合性、變異性、復(fù)雜性使得人們對相關(guān)宗教意識的探討一般說來以本質(zhì)的把握為主。

《封神演義》中闡教的教首老子、元始天尊與截教的通天教主都是師兄弟，他們的師尊同為鴻鈞老祖。師兄弟們之間的分歧僅僅在于政治立場的差異：闡教擁護(hù)周，截教保護(hù)殷。在雙方的軍事、政治、宗教斗爭中，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闡教的申公豹支持殷，殷方的將帥投降周，斗來斗去，可以死去活來，可以棄暗投明，最后或成了仙，或被封了神。

摩尼教的要義，簡而言之，即“清凈、光明、大力、智慧”。而瑣羅亞斯德教的教義，實質(zhì)上也包括上引諸內(nèi)容。摩尼教漢文文獻(xiàn)中的“清凈”，在其他語言中一般被翻譯為“神性”。瑣羅亞斯德教要求潔凈，如接觸尸體者，需要進(jìn)行九天大凈?，嵙_亞斯德教崇尚火、日月星辰，也就是說崇尚光明?！栋⒕S斯塔》云：“我們贊美力大無比者?！盵32]232瑣羅亞斯德教中的大神阿胡拉，又稱馬茲達(dá)，或馬茲達(dá)·阿胡拉，意謂“偉大而永恒的智慧天神”；其代稱為斯潘德·邁紐，或斯潘納克·梅諾克，詞義為“神圣的智慧”[32]414，由此可知瑣羅亞斯德教本崇尚智慧，摩尼教與瑣羅亞斯德教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內(nèi)在宗教性聯(lián)系。而且它們之間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構(gòu)成了《封神演義》中闡教與截教之間的敘述性、形象性和情感偏向性的藝術(shù)圖像。

結(jié) 語

《封神演義》的宗教觀，在此之前從未有專家學(xué)者從明教、祆教這個角度來進(jìn)行解讀的。筆者認(rèn)為闡教與截教之斗爭書寫，實際上是明教與祆教之善惡斗爭的影子。如果考鏡源流的話，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追根溯源至摩尼教與瑣羅亞斯德教之間的關(guān)系。既然是影子，就不是客觀的寫實，而是藝術(shù)性創(chuàng)造，《封神演義》的宗教敘事就是如此。況且，明教、祆教都是古代中國的民間宗教，而且這些民間宗教雜糅混合，難以區(qū)分清楚。

《封神演義》中的宗教敘事固然不純粹是闡教與截教之斗爭，因為《封神演義》畢竟是中國古代文化的結(jié)晶，儒、釋、道文化滋潤和化育著這朵文學(xué)奇葩的長成。然而，《封神演義》中闡教、截教二者之間善惡之爭、正邪之爭、仁政與暴政之爭，歸根結(jié)底，是明教與祆教之間關(guān)乎善與惡的政治敘述，從而我們從明教和祆教這個角度來解讀這部小說就庶幾接近于事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