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書枝
到了一定的年齡之后,生活似乎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說不上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很少再和朋友們聯(lián)系了,朋友們也很少再和我聯(lián)系。上了大學(xué)或工作以后,我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和機會偶然認(rèn)識,相互了解,而后成為相互喜愛和理解的朋友。在30 多歲的年紀(jì),隨著大家各自踏入婚姻和育兒中,彼此間像過去那樣熱切的聯(lián)絡(luò)與交談,似乎就在不知不覺中斷掉了。
大家在因為什么事而聯(lián)系的時候,也會打開話匣子,把近況報上一二??删拖褚呀?jīng)涼掉的篝火,在燒完了的細(xì)細(xì)的白灰上,即使偶爾有人加了幾根柴,畢畢剝剝地?zé)艘粫?,但因為聚會的人已?jīng)散去,不再經(jīng)?;貋恚且稽c點火光也就隨著那幾根柴的燃畢而消失殆盡了。
有時我會因為長久不與外界聯(lián)系產(chǎn)生的“失語”而感到擔(dān)心失措,不知要如何找到正確的語言把心里那點兒情感傳遞出去。好像下雨天淋雨受潮的柴火,燃燒得不順暢,勉強點著的柴冒著白煙,熏得坐在旁邊的人只覺既尷尬又抱歉。這種歉意有時在朋友那里也能感受得到,于是雙方各自匆匆說完了話,暗地里松一口氣,然后就復(fù)歸于長久的沉寂。
但也不盡如此,偶爾也有說得格外順暢的時候,聊了很久很久,把很長時間以來未說出的苦悶或憂郁都一一向?qū)Ψ酵侣?,彼此都獲得了意想中的安慰與扶持。暢快的交談仿佛豐水期的瀑布,著實使人欣喜,值得好好珍惜。像是一個保證,在很久之后的未來,使人想起來時還有一種篤定感:這友誼中的人,雖然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但并未疏遠(yuǎn),像過去一樣,還有著重新親近的能力。即便沉默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時間,也總有一些東西讓你知道,友誼仍然存在,并沒有隨著語言的失去而消逝。
沉默的朋友對我表達(dá)愛意的方式之一,是給我寄東西。有時候,寄禮物之前,朋友會和我打招呼:“地址給我,給你寄一個東西。”匆匆忙忙的,像是生怕我說什么似的,我便也常常給了地址,蹦出一聲“謝謝”,就不再多問什么,彼此很有默契地繼續(xù)保持著沉默。過了幾天,快遞收到,打開來看,才知道是什么。有時候朋友們連說也不說——反正已經(jīng)有了地址——就直接將東西寄了過來。我坐在家里,快遞員忽然敲門,送來一個箱子?!笆鞘裁囱?”我自言自語,拿出剪刀打開,才霍然發(fā)現(xiàn),是朋友又寄了一個東西給我。有時候寄來的東西上只有賣家的地址,是誰買的我還要猜一猜,問一問,然后才能找到那做好事的人。直到今天,我還有一些東西不知道到底是誰寄來的呢。
這是我的幸福和幸運之處,大部分時候,想到那是來自朋友們的愛,我心安地享受著它們,有時也不禁惶恐起來,何德何能受到如此的惦念和關(guān)懷?但這惶恐也決不肯輕易向朋友去說,總歸是不好意思或者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我覺得即使沒有說過,彼此好像也都很清楚似的。
大概因為平常經(jīng)常寫一些家鄉(xiāng)風(fēng)物之類的文章,朋友們寄給我的禮物里,最多的就是吃的東西,尤其是和四時相關(guān)的本地特產(chǎn)。我曾收到過武漢的朋友寄來的新鮮藕帶;貴州的朋友年年端午給我寄來他們本地的灰粽;黃桃成熟的季節(jié),湖北的朋友寄來一箱黃桃……有一年去廣州,和同學(xué)見面時夸了一下那里賣的一種柑子好吃,說在北京見不到,到了第二年那個時節(jié),我已經(jīng)完全忘卻了這件事,卻收到了同學(xué)寄來的柑子。我把它藏在冰箱里,在北京冬天暖氣很足的室內(nèi),感到過于郁燥時,便摸一個出來剝了吃。
有一次,一位朋友途經(jīng)蘇州,在菜市場遇見新上市的餛飩菱角,“覺得你可能會喜歡”,于是給我寄來一箱。那確實是非常嫩的菱角,甜美無渣,撫慰了我在北京秋天郁燥的心情。還有自己不在老家,卻讓家里人給我寄來老家的茶油和板栗的朋友;在我剛當(dāng)媽媽時,擔(dān)心我忙不過來,顧不上吃飯,給我寄來一箱又一箱方便食品和水果零食的老師;還有完全陌生的女孩子,給我寄來和我小時候吃到的味道一樣的來自她家鄉(xiāng)的青蘋果;有的朋友給我寄好看的盤碗和杯子、小孩的衣物玩具,還有自己寫的或編的書;在同一個城市、住在花市旁邊的朋友,知道我離花市遙遠(yuǎn),買花不易,常常在見到我時為我買幾大束花……這樣的名單大約兩頁也寫不完,還總有遺漏。面對這樣的善意,我卻似乎什么也沒有做,除了安然地近乎無恥地享用之外,好像就沒有別的了。
有一段時間,因為工作太忙,連著兩個星期,我沒有哪一天睡覺超過5 個小時。有一天正焦頭爛額間,忽然收到一個快遞,打開是一個布袋,里面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笆鞘裁茨?”我暗暗想著,打開來看,發(fā)現(xiàn)是一雙冬天穿的黑靴子。那種簡單而又美麗、時髦的靴子——是我喜歡但平??赡芟氩黄饋碣I給自己的東西。那一霎我心里的感動無以言表,卻拖到第三天才跟朋友說“謝謝”,因為忙得沒時間試鞋子。等我好多天后終于第一次穿上鞋子出去走走時,已經(jīng)錯過了跟她說穿著感受的機會。
偶爾我也會給朋友們寄禮物,但相較于朋友們?yōu)槲易龅?,我所做的實在是太少太少,少到微不足道的程度。然而朋友們還是繼續(xù)寬容著我,仿佛并不需要什么回報。有一天我又收到一個快遞,還是那個給我寄茶油和板栗的朋友,這次是一個很輕很輕的盒子,連封口都沒有擋起來,只是纏了幾圈膠帶而已,打開才發(fā)現(xiàn)是朋友寄來的一把干草。短、胖,像狗尾草而又比它的尾巴可愛,是一種我說不上名字的禾本科的草。朋友不聲不響地把自己喜歡的草寄給了我,我羞赧不已,第二天終于匆匆忙忙去跟她說一聲收到了,而她也匆匆忙忙地回了我一個微笑的表情,然后——我們就又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