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心（外一篇）

胡曙霞

友人喜去寺廟做義工。能在寺廟做義工，結(jié)善緣，凈心性，我以為是好事。

旁人卻說，來往寺廟之人也雜，各色人等，品性不一，未必就能求得真清凈。

友人淡淡地說，與各色人等接觸，仍以微笑待之，是另一種修行。

那晚相聚，獨(dú)獨(dú)對這句話品味許久?；蛟S真正的修行不是避世，而是于喧囂中、于混雜處、于紅塵中，向暖，向善，向光，不怨不憎，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以寬容，以柔軟，以原諒，與世間形成交集。

這一日日的交集，如腕上的手串，捻動搓揉后形成一層包漿，滑熟可喜，幽光沉靜。它用溫存的舊氣告訴人們，除卻千百次的摩挲，更有指尖的溫度、主人的脈動與心性。

這足以照見人影的光鑒，是經(jīng)年累月的修行。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浮氣、躁氣、戾氣，慢慢褪去，終以無棱無角的圓通替之。

憶起自己，年輕時好美衣，好名利，好贊美。喜歡鮮花著錦，喜歡爭強(qiáng)好勝，如繃緊的弦，受制于得失計(jì)較。

若不是母親的一場大病，不知自己還要虛浮幾時？

二十六歲那年，母親與死神擦肩而過，眼睜睜地看著，心上如油煎刀剮，那種無能為力，幾乎讓人萬念俱灰。待母親康復(fù)后，幡然醒悟，往日追逐之東西皆虛幻，而眼前至親的平安才是世間最珍貴的守護(hù)。

一夜之間，看穿世事，卸下所有。至此，喜內(nèi)斂，喜低調(diào)，喜平和，喜樸素，喜尋常。

所謂尋常，便是有屋住，有衣穿，有飯食，燈火可親，家人圍坐。所謂樸素，便是居陋室，食蔬野，穿棉麻，一簞一瓢，安心知足。

朋友越發(fā)少了，可心之人，唯二三，高山流水，無須常聯(lián)絡(luò)。彼此知道，在呢，都在呢，足矣。還會在意別人的評價嗎？不了，除卻少有的幾個人能影響你的情緒，大多時候，波瀾不驚。

日子因?yàn)楹唵味S盈，時光因?yàn)榘察o而醇美。且收斂，靜心寫作，專心閱讀，十年如一日，攢出一二朵意外的花。得了一些微名，聽了一些贊美。也曾飄，喜滋滋，意洋洋，以為美。偶爾妄我，偶爾急躁，偶爾還會忍不住人前論是非。待得夜深人靜之時，審問自己，一顆心，是否晶瑩？

俗世名利，使人迷失，嘗其甜頭，越發(fā)想“得到”。每每此時，總會下意識地?fù)崃藫嵬笊系氖执?，它?jīng)日月，歷風(fēng)塵，得摩挲。它用一顆顆的圓潤告訴我，平心，靜氣，勤勉，通透。

也就悟了。有人在平淡之日守得初心，有人在得意之時忘了自己。引以為戒，莫失莫忘，保持天真，保持安靜，保持淡泊。

玉不琢不成器，心不修染塵埃。勤拂拭，常反思，勿流于庸俗。

常思，常誡。有空的時候去大井巷的“靜思書軒”坐一坐。那是臺灣證嚴(yán)法師開的一家義吧，供奉佛家典籍，義賣綠色素食、環(huán)保物品。擇一角落，臨窗而坐，竹影蔥蘢，樂曲悠悠。店里的女員工，一律和藹，臉帶慈悲。如果你愿意，她們會與你細(xì)說，說慈善，說佛緣，說證嚴(yán)法師傳奇的一生。

點(diǎn)一杯咖啡或茶，靜靜地聆聽，走近“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走近“慈悲濟(jì)世”，走近“因果輪回”……

也就凈化了，一顆心，洗滌過一般，通透無瑕。

通透無瑕的還有一輩子積德行善的母親。近段時日，婆母因眼疾居住在我杭州的小家。母親怕我有分別心，每每致電于我，第一句便是：“囡啊，一定一定要善待婆母，她正病著呢。”我總是恭敬地回答：“知道了，媽媽，一定善待?！比绱诉@般，母親才放下電話。

想起自己年輕時，因?yàn)闋帍?qiáng)好勝，常遇挫折，常與母親吐苦水。母親呢，微微一笑，教我“吃虧是福”“以和為貴”“良善寬宥”。我那疾風(fēng)驟雨般的委屈，到了母親那兒，被三言兩語撫平了。如今憶起，母親才是生活的智者，她以其行其言，諄諄教化我。母親的修心在日常，她以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淳樸引領(lǐng)我，向暖而行，向善而生。

有一段時日，因身體欠佳，工作瑣碎，困頓在“班主任”一地雞毛的煩躁與不安中。各色學(xué)生、各色家長，一一從腦海掠過，只覺與人相處，是世上最大的“難題”。常常地，因?yàn)橐痪湓?，一件事，心情起伏，言辭激烈。當(dāng)懊惱、不平、憤懣顯露于我的神色之間，我知道自己又陷入大動干戈的悲喜之間了。

走進(jìn)大自然吧?？吹w，看葉落，掬泉水在手，弄花香滿衣。草木若諍友，向陽而生;流云如良師，聚散隨緣;松煙是箴言，孤寒清涼。

修行者，修心也。

再遇不平之事、不堪之人，微笑待之。不怨不憎，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以寬容，以柔軟，以原諒，與世間形成交集。

做那紅塵中的散淡之人，不在世俗標(biāo)榜之列，不在功名利祿之間，不在俗世相爭中。

讀書、教書、寫字，與天真的孩童一起，與四季草木一起，與日月星辰一起。光陰如水，蔓草生香。

食 鮮

一入秋，杭州就成了年代久遠(yuǎn)的臨安城，它既有古香古色的文化底蘊(yùn)，又兼具煙火人間的可親可愛。秋天的早晨，清爽透明，薄涼的氣息像不出聲的鳥，持續(xù)而緩慢地飛，這沁涼讓人想起薄荷，綠茵茵的，撫一撫，清氣氤氳。

穿過香噴噴的桂花樹，穿過薄淡淡的晨光，走在氣息幽深的大井巷，轉(zhuǎn)過河坊街，走過花鳥市場，到了知味觀。

來一屜熱氣騰騰的小籠包，要一碗清淡可人的“貓耳朵”，亦是恰好。就說那“貓耳朵”吧，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跟豌豆瓣似的，用勺子舀一勺，五六朵在清湯里晃，是白梅花還是白紐扣？不，都不是的，是貓的耳朵，悄悄地、輕輕地、伶俐地，豎著，傾聽。你張口，把五六朵“貓耳朵”全部放進(jìn)嘴里，咬一咬，韌、彈、綿，一碗“貓耳朵”下肚，“耳朵”變得輕盈透明。秋風(fēng)搖、白露滾、紅葉飛，每一個細(xì)微的聲響，都在耳畔放大，再放大。

如果你不喜歡知味觀，移步往前走，有一條街——高銀街。皇飯兒、好紹興、張胡李、咬不得高祖生煎、五芳齋、西月樓，數(shù)不清的店鋪，數(shù)不清的美食。沿著街道，挨著店鋪，一家一家地走，隔著玻璃，你能望見好看的餐盤、美味的食物。每家店的門口照例會站著一位迎賓的小姐，她們穿著旗袍或其他古風(fēng)的衣裳，對你甜甜地笑，軟軟的杭州話，一句一句飄過：進(jìn)來吧，進(jìn)來吧，正宗的杭幫菜，嘗一嘗。

你的腳不由自主地邁進(jìn)去了。適合點(diǎn)一個小缽頭桂花甜酒釀，這甜酒釀選用新打的糯米，又白又甜又圓，放在桶里，用虎跑泉的水浸泡，蒸透，晶瑩剔透，玲瓏別致，如珍珠，若雪子。而后，把自家制造的酒釀藥放進(jìn)去，盛在小缽頭里，挖個散熱的孔，在棉花胎里裹著“焐”兩天，便可出鍋了。撒上一點(diǎn)干桂花，打上一兩只糖氽蛋，香氣撲鼻，逗人口水。

且看它，桂花匍匐，酒釀濃稠，黃花白米，色澤迷人。秋天的體香帶著糯糯的氣息從一碗小缽頭桂花甜酒釀中熱熱地走來。捏住細(xì)瓷白勺慢慢舀，一口一口，細(xì)細(xì)咽，微軟，微甜，微醉，微微的心動。

眼神迷離，杏花、桃花一起綻放;嘴角微甜，白露、霜降一起融化。你會疑心，是把杭城的秋含在嘴里了嗎？一時之間，肺腑空明，雙眸澄澈，心境如晴朗朗的天，晶瑩、剔透、遼闊。

不過癮，且再來一碗麻栗果兒燒肉。肉是桐廬的土豬肉;板栗是野生的“麻栗果兒”，個頭小，顏色紫，細(xì)毛多，炒熟后，又粉又糯又甜。將剝好的栗子放進(jìn)土豬肉，慢慢燉。咬一口，板栗的粉，豬肉的香，漸次傳遞，豐富的味覺如跌宕的旋律，讓人熱血沸騰，眼神迷離。

還不過癮，那就再來一盤小蔥炒青菱。清淡可口的青菱，如同初秋的晨露，清新可人。老杭州人燒這道菜，只放鹽，不放醬油，色澤白，味道醇。小蔥炒清菱，鮮嫩水靈的一道菜，將秋天的白露、月光、薄霜，全都收在味蕾。吃得足夠飽，可以去滿覺隴坐一坐。

也只是尋常的農(nóng)家，種著花，栽著柿，一張張桌椅擺著茶具，只要你愿意，可坐在桂樹下，品一盞龍井，把秋天的空明一縷一縷收進(jìn)來。隨意走一走，遇到一個路邊擺攤的老婆婆，她在秋風(fēng)里朝你暖暖地笑，問，要藕粉嗎？

你答，來一碗。

黏稠細(xì)軟香糯的藕粉盛在白碗里，上方照例撒著桂花，用白瓷的勺子舀，一小口，一小口，將這些甜含在舌尖細(xì)細(xì)品嘗。

你的心，忽然變軟了，變糯了。一如這秋天的桂花藕粉，沁出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甜。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xué)第一附屬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