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2021年9月19日晨,這座城市又開始下雨了。
早晨騎車穿行街巷時,我還只感到落下的是小雨絲,但當我走進辦公室時,我漸漸聽到了雨絲變大的聲音。
節(jié)氣早已入秋,可窗外的葉子看上卻還是那樣綠。今年的樹好像黃得有些慢。直到昨天,我才真正注意到有一片葉子從樹上飄落。它在空中慢慢地飄著,而后輕輕地落在地上。我撿起它細看,葉子四周真的開始有些發(fā)黃。
2021年的秋天,看來真的要來了。
這個秋天,自己寫了好幾部書稿,都已交出,但我也不知它們最后的命運會是怎樣?希望一切順利吧。這個季節(jié)對我而言也算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
年初,我換了工作部門,辦公室也變得大了一些,我的那些藏書終于有了安放的地方。老同事過來看我時,都會笑著說:“你這里終于變利索了?!焙孟袷沁@樣的,以前我那小小的辦公天地,到處都堆著看似“雜亂無章”的書,讓別人無處下腳。地方變大了,心卻不似之前那樣安靜,現(xiàn)在的我也不知為什么,總是會想起我曾經(jīng)的那個小小天地。
那時我的窗外有一棵大大的銀杏樹,它像一個華蓋為我“擋風遮雨”。我們互相默默地陪伴了三年。我總喜歡在窗內(nèi)望著它,而它也總是在窗外靜靜地看著我。
2017年,我被調(diào)到另一個部門工作,很快我便搬到了那個窗外有樹的辦公室。在這間辦公室,屬于我的天地不大不小,將近12平米。我有兩張書桌,一大一小;幾個書柜,有新有舊;三把椅子,一大兩小。在這片天地中,我最多的就是書,書柜中、書柜頂、書桌上、地板上,椅子上,到處都摞著。有歷史、有傳記、有回憶、有隨筆,都是我愛看的。在這小小的世界里,我每天平靜而快樂地工作、讀書、爬格子。
有人說我這個天地不小了,我笑著表示同意;有人說這里還是不大,我說,夠了,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
有朋友來時,總有人問我:你這小小天地叫什么?他們的理由是,作家似乎都要有個書齋。我想了想,告訴他:我只是一個愛爬格子的人,并不是什么寫作之人,更談不上是作家,所以也就不附庸風雅起什么書齋名了。
在我心里,作家是一個非常崇高的職業(yè)。從事這個職業(yè)的人,必須要有悲天憫人之心,有“何畏風波生墨海,敢驅(qū)雷霆上毫端”的過人膽識,有書寫家國歷史的赤子情懷,而我距此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其實,爬格子本身也并不容易。
首先,它需要你對生活充滿著深深的感情。沒有感情,當你的內(nèi)心世界一片荒蕪時,是很難寫出什么真東西來的。即使勉力為之,也不過是無病呻吟罷了。
其次,它需要你對中國文字充滿敬畏與激情。中國的文字源遠流長,正是它,一直在見證和記錄著中華民族五千年的絢爛歷史。從良渚文化開始,中國的文字歷經(jīng)符號、甲骨文、大篆、小篆、隸書、草書、楷書、行書,正因文字的記述,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有著極其強大的根系,它雖歷經(jīng)歲月滄桑卻依舊能生機勃勃、熠熠生輝。
然后,它還需要你對寂靜充滿情懷。忍受寂靜,是一個爬格人必備的功課。爬格子的人其實很孤獨,但也正是這種孤獨成就了爬格子人。很多時候,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在書桌旁。因為只有在寂靜時,我才能打開自己心中的那扇門,讓內(nèi)心的那個人走出來和自己天南海北地聊著。在這種不斷地交流中,我漸漸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寫什么,怎樣寫,寫成什么樣。
其實,我并不是從小就喜歡爬格子。恰恰相反,小時候的我非常不喜歡寫作文。我那時的作文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塌糊涂”。一直到了大學,我的作文依舊保持著自己都“不忍直視”的狀態(tài)。
斗轉(zhuǎn)星移,誰能想到現(xiàn)在的我居然卻是一個“爬格子”愛好者。對于這點,我在2019年金秋大學同學“畢業(yè)20年再聚首”時也曾講過。這是畢業(yè)后大學同學第三次相聚。
在活動中,有一個“說真心話”環(huán)節(jié),請每一個人講自己這二十年的感受。輪到我時,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說,但一下子又不知從何講起。最后,我還是從自己做了一個“爬格子”的人講起:
這二十年,自己有很多感觸。有對生命的,有對人性的,有對情感的,有對生活的……但現(xiàn)在讓我感受最深的卻是:以前我這個全班寫作文最差的人,現(xiàn)在居然每天都要爬格子,而且還樂此不疲。這一點,直到現(xiàn)在我自己都難以想象。
大家都知道以前我的文章真可謂是語句不通,結(jié)構(gòu)混亂,詞不達意,表述不明,‘的地得’嚴重不分。每次聽說要寫作文,我就頭大,一個頭能變?nèi)齻€。好幾天可能都寫不出一頁來。但現(xiàn)在,只要不限制字數(shù),我能痛痛快快地寫出成千上萬的字來。有時候,還要被編輯在后面催稿。我記得有一天,三個編輯在電腦那頭等著我的稿子,這搞得我真是痛并快樂著。
如今,如果我每天不寫點什么,心里就會空落落的,總覺得自己這一天好像什么也沒做。
也許我會一直這樣寫下去,寫到老,寫到再也舉不起筆為止。我很喜歡自己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
這一點,也許就是我這二十年最有感觸的地方。
生活呀,真是一把殺豬刀,啥都能改變。
說完后,我自己也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是啊,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
20世紀末的最后一年,我們95級懷揣著夢想走出西政的校園,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有的東進,有的西遷,有的留守,每一個人都在憧憬著自己美好的未來。那時,我覺得全班五十一個人想要再聚齊應(yīng)該也不是很難的事??梢宦纷邅恚野l(fā)現(xiàn)其實這一點真的很難。畢業(yè)十周年我們沒有聚齊,畢業(yè)十五周年我們還是沒有聚齊。現(xiàn)在偉忠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全班再聚齊對我們而言真的成了一個夢,一個永遠都無法實現(xiàn)的夢。
進入社會后,生活這個大大的命題,讓我們每一天都在做著選擇。有些選擇,看來是那樣的無奈與痛苦。我們在紅塵中其實都像是一粒塵埃,在時代滾滾的浪潮中,不由自主地被裹挾著前行。
生活不易,但仍需前行。我們每個人都在努力追尋著自己的夢想,只是由于各種原因,在生活中,有的人順遂一些,有的人艱難一些;有的人快樂一些,有的人痛苦一些;有的人充實一些,有的人空虛一些。走過這一段不算太短的旅程,當我們停下腳步回望時,不禁深深嘆一口氣,感慨:
世事恰如棋局,你我有時就像一顆棋子被人擺弄,也許成敗早已是天注定,現(xiàn)在想來當初又何必苦苦強求。
我曾因南宋詩人辛棄疾的一首詞,慕名前往鎮(zhèn)江北固樓。當我終于站在那里,眼望著滾滾而逝的長江水,不禁念起那首讓我仰慕已久的詩詞: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
默默東流的長江水,你究竟見證了多少興亡事?
“悠悠”一詞,又寫盡了這位大詞人內(nèi)心多少的不平與無奈。
自己的心中又有多少的“悠悠”?
二十年前的我走出校園時,也曾意氣風發(fā),充滿夢想。那時的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在未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蒼茫大地我主沉浮??涩F(xiàn)實用它的殘酷讓我漸漸明白,其實我只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時光流轉(zhuǎn),我開始與命運妥協(xié)。人到四十,我的內(nèi)心漸漸歸于平靜,生活慢慢歸于恬淡。這時的我也許只是想讓自己的腳步變得再慢些,時間能夠流淌得再平緩些。
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有屬于自己的使命。我也一直在找尋著那個屬于自己的使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來我發(fā)現(xiàn)也許自己應(yīng)該拿起筆去寫些什么,因為這個可能最適合現(xiàn)在的我。由此,我開始爬格子。我告訴自己:
去寫吧,不管是寫自己也好,寫別人也好,寫感受也好,寫歷史也好,只要是寫自己喜歡的一切就可以。
這世界,物質(zhì)的東西其實很脆弱,建起不易,但消逝卻只在一瞬間,最終它很難留給這世界什么。但文字卻不一樣,只要把它書寫出來,它就有可能流傳下去。我相信文字帶給人們的溫度和感受會更久遠。我自知文筆并不好,也沒什么太高的天分,但我喜歡去寫,喜歡去做文字的組合。在文字的組合過程中,我漸漸感受到:其實我是在書寫著屬于自己的歷史,記載著屬于自己的印跡。我希望自己能不斷努力地堅持下去,一直寫,一直寫……
天道酬勤,我相信自己會慢慢留下一些可能還有點價值的東西給這個世界。
對于爬格子,其實我還是有一點自己的私心。隨著年齡的增大,我總在想:
有一天,等我老了,走不動了,哪兒也去不了的時候,我也許只能躺在家中的老藤椅上打發(fā)余生,我希望那時的我可以拿起過往的諸多文章,將屬于我的歷史講給我的后人聽,給他們講那些文中曾遇見過的真實的人和真實的事。如果那時我得了老年癡呆,誰也記不起了,我希望自己還能在不經(jīng)意間拿起那些文章,在閱讀中,能依稀記起很多年前的自己。我不想自己將整個世界遺忘,我想讓文字幫我找尋到曾經(jīng)的一些過往。沒有記憶的人,該是多么的孤獨。
也許這就是我一直在努力爬格的一個緣由吧。
對于我這樣一個爬格人而言,似乎還不需要什么書齋。只要有一個安靜之地可以讀書、爬格,便已非常滿足了。
銀杏樹下的這里雖無書齋名,但卻有一種書齋之味。我在書桌旁放了幾根竹子,正所謂:居不可一日無竹。墻上,則掛著一幅百歲老人馬識途先生當年送我的書法:
何畏風波生墨海,敢趨雷霆上毫端。
有書、有桌、有椅、有筆、有紙、有竹、有書法,我已經(jīng)太富有了,夫復(fù)何求。
我的書桌,在我看來已是很新很大,就此一項,就比我當年的忘年交周有光先生的書桌厲害多了。周老的書桌,不大,且滄桑。其桌面早已風化,有時還會出現(xiàn)倒刺,一不小心就會刺到他的手心。無奈之下,周老只得用透明膠自行貼補,效果聽他說很不錯,貼補之處光滑無刺。
我則無此憂慮。
我書桌的正前方有一個大大的窗戶,寬約一米,長近兩米。窗戶向東,每天“亮光”都能鉆進來,只可惜“太陽”卻進不來,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我的窗外有那棵大大的銀杏樹。這棵銀杏樹二十一年前就在這窗外落戶,它可是老人了。只是那時我并不在這里,以前的我好像也從未關(guān)注過它。但銀杏樹卻從來不計較這些,它一直靜靜地在窗外守護著這窗內(nèi)的人們。
由于對它沒有太多限制,銀杏樹在窗外自由地生長。每到春天伊始,禿禿的樹枝便開始急著涌出骨朵,在春風的吹拂下,每個骨朵爭先恐后地抽出一片片小小的嫩綠的葉子。夏天,嫩綠的樹葉越長越大,隨著雨季的到來,樹葉沙沙作響地吮吸著天空降落的雨露。秋季,隨著空氣中涼意漸濃,樹葉漸漸變黃,銀杏最美的時刻慢慢到來。當它滿頭滿身滿手都是黃葉時,冬的腳步已然來臨。當關(guān)外的寒風夾雜著大雪時,銀杏樹下早已鋪滿從它身上落下的黃葉。在冬天,當刺眼的太陽升起時,銀杏樹雖只剩下禿禿的樹枝,但它卻依舊倔強地挺立在那里,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到來。
就這樣,我窗外的銀杏樹年年發(fā)芽、抽葉、生長、落下,春華秋實。每一年,它都快樂地向上向外伸展著自己的身軀,結(jié)果就長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一棵蓬松似華蓋的大樹。而四季之中,夏天是銀杏樹待我最好的季節(jié)。因為那時,我滿窗都是嫩綠嫩綠的樹葉。
在這三年的時光中,銀杏樹總是安靜地陪著我。它在窗外,我在窗內(nèi)。當我全身心工作、讀書、爬格時,它從不會打擾我,只是在窗外靜靜地將喧囂與嘈雜阻擋在我的世界之外。當我疲憊地放下書或筆望著窗外時,它有時還會輕輕地為我唱上一首小夜曲,或是迎風為我舞上一段“樹之葉”。而更多的時候,它會默不作聲地聽我嘮叨,聽我傾訴我的憂愁,分享我的快樂喜悅。有時,當我爬格結(jié)束,它會迫不及待地用樹枝敲打我的窗,催促我讀一段給它聽,這樣它就可以成為我的第一個讀者。我知道,它能聽懂我讀的。當它聽得高興或滿意時,會點頭稱贊;當它聽得生氣或憤怒時,會沉默不語或是搖頭。
窗外的銀杏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我的眼中,早已變成一片一望無際的綠色的森林世界。在這個森林世界,我慢慢地行走。走累了,就會坐在一個老樹的粗根上,望著樹枝外的天空,聽著森林世界的鳥啼、蟲鳴、風吟,還有沙沙的樹葉聲。
我室內(nèi)的天地很小,但室外的天地卻很寬廣。這里有一個很大的園子,我喜歡稱它為“百草園”。因為我喜歡讀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魯迅曾描述過他的一個童年樂園: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渲兴坪醮_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
那時,年少的魯迅經(jīng)常和小伙伴們來到這里玩耍嬉戲,捉蟋蟀,玩斑蝥,采桑葚,摘覆盆子,拔何首烏。夏天在樹蔭下乘涼,冬天在雪地里捕鳥。
初中學到這篇課文時,我們被要求全文背誦。每每搖頭晃腦背到這里時,我總覺得這個名叫魯迅的人年少時也太幸福了。在一個園子里,居然能有這么多植物、動物與他相伴。這園子得有多大?那時的自己實在想象不出這園子到底應(yīng)該有多大?只是覺得應(yīng)該是很大很大,否則魯迅也不會說“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
從那時起,百草園就成為我記憶深刻的一個地方。很多年以后,在一次出差途中,我曾去過這里。不過此時它早已成為一個景區(qū),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喧嘩聲、嬉笑聲、爭吵聲不絕于耳。當我站在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時,任憑我如何想象,也實在感覺不出這里就是當年我心目中的那個“大大的園子”。雖然文中提及的泥墻根和石井至今保存完好,但別的似乎都消失了,也許是如織的游人把它們都嚇跑了吧。這里似乎還不如我身邊的那個園子來得真實與美麗。
文學館的院子栽種著各式各樣的樹木,如櫻花、松樹、柳樹、楊樹、玉蘭,還有諸多果木,桃樹、杏樹、梨樹、桑葚樹、柿子樹、海棠樹、銀杏樹……除此之外,園中還散立著諸多文學大師的雕塑。
初春時,玉蘭是最早盛開的,它的性子最急,只要寒冬一離去,它便忍不住露出頭來,“咕嘟咕嘟”暢快地呼吸著春的氣息。園中圍墻四周都有它綻放的身影,它時而拖著白色長裙、時而穿著粉色春裝、時而披著黃色外套,五顏六色、五彩斑斕,為尚是土色的世界帶來了一抹靚麗的色彩。
南門玉蘭樹旁立有一尊魯迅先生的鋼鐵頭像,頭像被安放在一塊巨石之上。這尊魯迅頭像只刻有一只眉毛、一只眼睛、一個鼻子和一撮胡子。頭像將魯迅先生的老辣、蒼勁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四月,春光明媚,正是櫻花盛開季。園中那三棵俊俏婀娜的櫻花樹,在春姑娘的澆灌下,開始怒放。枝頭上,全是花的身影。在春風的吹拂下,花瓣如雪片般從枝頭落下,像精靈在空中飛舞,飄飄灑灑,上下翻飛,為花園編織出一個充滿夢幻的美麗世界。
櫻花樹下,矗立著一尊文學大師冰心先生少女時代的雕像,該雕像用漢白玉雕琢而成。少女時代的冰心先生,短發(fā)齊耳,她左手依托著下頜,中式旗袍外披著一件外衣,靜靜地坐在樹下望著遠方。塑像顯得那樣青春、莊重、秀美、文雅與肅穆。在塑像的旁邊,立著一座漢白玉石碑,上面雕刻著一雙傳遞愛心的手,旁邊一行則鐫刻著冰心先生手書的“有了愛就有了一切”,這是冰心先生一生所倡導(dǎo)與奉行的人生及創(chuàng)作理念。
五月,湖邊的柳樹開始垂下那一頭溫柔的秀發(fā),在湖中靜靜地梳洗,嫩綠的發(fā)絲站滿枝頭,特有的清香漸漸在湖心彌漫。此時的楊樹,則又開始頑皮起來,將它的絲絮四處亂灑,這絮子在空中張牙舞爪地亂跑,毫無章法,讓人煩惱,但也確實熱鬧。
湖的對岸,雕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先生。他穿著綠色棉袍坐在圓凳上,雙手交叉放在腿上,認真地望著自己眼前的翠湖。他腳下則擺有一個漢白玉雕刻的荷花,原來這是散文家朱自清先生在靜靜地思考著自己的新作。我常喜歡從先生的背后走過,每次走過,都會想起先生在《背影》中對父親背影的描寫: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因有果木,園子里一年四季雖談不上瓜果飄香,但也可謂是碩果累累。
春末,每到桑葚收獲季,那顆大大的桑葚樹下就變成了紫色的海洋。紛紛落下的桑葚果早已快樂地將這里的路、這里的草、這里的土,涂抹成自己身上的顏色。每到此時,我都會在樹下,彎著腰,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它打到我。有時,我會撿起一兩顆外形完整的桑葚果,細細觀察。院中的桑葚果看上去呈橢圓形,長大致1—3厘米,由眾多小核果聚集而成。成熟后的果子,呈現(xiàn)出紫紅色或紫黑色。洗凈后品嘗,味道微苦,口感尚可。據(jù)說早在兩千多年前,此果就已是御用補品。在民間,因它含有豐富的營養(yǎng)成分,故又被稱為“民間圣果”。也許正因如此,每到它成熟時,園中就有人偷偷上樹采摘。就連園中那些調(diào)皮的小貓們,此時也會躍到樹上,伸出小爪試圖去夠那低矮處的紫色小果,連它們都知道這是稀罕物。
桑葚樹后,靜立著著名作家茅盾先生的一尊雕像。茅盾先生西裝革履,身披長大衣站在那里,他的右手放在雕塑的基座臺上,左手拿著禮帽,意氣風發(fā)地眺望著遠方。
夏天,園中則是杏、桃的天下??赡苁瞧贩N原因,園中的杏、桃個頭看上去都有些瘦小,它們以純天然的形態(tài),隨性生長著。每到果熟時,我常會摘下一兩顆看上去金黃的果子,洗凈后一咬,味道還不錯,只是有些酸澀。在這里,人們大多是駐足欣賞,伸手摘的卻不多。也許他們認為,枝頭掛滿綠黃的果實也是一道美麗的風景。所以樹下常落滿已經(jīng)熟透了的杏、桃。
園中最美的時節(jié),我認為是初冬。因為那時,這里的銀杏樹全部變?yōu)榻瘘S,葉子金黃、果子金黃。此時的銀杏果掛滿枝頭,一簇簇,一把把,黃得晃人眼。樹上果實有時多得讓銀杏樹枝不堪重負,每天都只能低垂著枝干,風一吹,它便左右重重地搖晃,似乎愁苦地說著:
“趕緊來摘它吧,這些果子太重啦!趕緊來摘它吧,我要趁著冬天好好休息休息,否則初春,它的孩子們就又要出來了。趕緊來摘它吧,我太累了……”
銀杏果可是珍品,古人有詩譽之。北宋詩人歐陽修詩:“絳囊因入貢,銀杏貴中州?!北彼卧娙嗣穲虺荚姡骸傍喣_類綠李,其名因葉高。”
明朝醫(yī)圣李時珍曾專門提及它:“原生江南,葉似鴨掌,因名鴨腳。宋初始入貢,改呼銀杏,以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今名白果?!?/p>
除了銀杏樹,還有那冬天的柿子樹讓我喜歡。柿子樹是園中長得最為高大、魁梧的“大個子”。它搬到園中這么多年,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多數(shù)柿子總喜歡長在高處,讓我在樹下無處下手,只能仰著脖子,對柿興嘆。每到一季,我都會到樹下去看看它,看它從春、夏的綠,逐漸變?yōu)榍锾斓某觞S,再到嚴冬變?yōu)槌纬蔚慕瘘S。
每次我望著掛在高處的它,在樹上得意地曬著太陽時,我就想把它扽下來,美美地品嘗??上h,無能為力。這時,我似乎能感覺出它正在枝頭壞壞地大聲笑著:
“想吃我,門都沒有!有本事,你上來呀!你上來呀!”
可惜它忘了,我是上不去,可有能上去的。誰?當然是在花園中一年四季自由自在飛翔的鳥兒。在園中,有眾多空中飛行者:麻雀、喜鵲、烏鴉、啄木鳥等。每當柿子在陽光下微笑時,它的笑就會深深吸引鳥兒來。來干嘛?當然是啄食它。冬季,柿子樹的葉子早已掉光,沒有了保護層,金黃的柿子完全暴露在鳥兒的航程之內(nèi)。發(fā)現(xiàn)目標,鳥兒們快樂地在空中飛翔,而后一個俯沖,跳到柿子旁邊的樹杈上,用它那尖銳的嘴巴輕輕一叮,就叮出了一個小口子,而后,它便悠哉悠哉地吸食起屬于它的“美食果汁”了。
柿子樹下右側(cè)擺有一個銅雕的長椅和三人銅像。年長者是我國著名編輯家、教育家、作家葉圣陶先生,他穿著長袍坐在長椅的一端,右手拿著扇子放在腿上,左手放在椅子上,如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學者。另一個是《四世同堂》的作者老舍先生,他穿著西裝,翹著腿坐在長椅的另一側(cè),右臂搭在椅子背上,左手握著一根拐棍兒,注視著遠方。第三個則是我國著名戲劇家、《雷雨》的作者曹禺先生,他身著西裝,站在長椅后面,右手扶著椅子,左手抄在褲兜里,全神貫注地看著老舍。他們?nèi)讼袷窃谔接懯裁?,又像是在思索著什么?/p>
左側(cè)則坐著長詩《大堰河—我的保姆》的作者、大詩人艾青,他身穿一套中式服裝歪著腦袋坐在圓凳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根香煙放在嘴邊,右手隨意地放在腿前,微笑著若有所思。
園中的樹還有一群忠實的小伙伴,一年四季陪著它。春天,陪它一起露頭;夏天,陪它一起成長;秋天,陪它一起變黃;冬天,陪它一起冬眠。有了它們,這里的樹從不寂寞,因為總有它們陪著說話、陪著玩耍、陪著哭哭笑笑。剛開始時,園中的小草蓊蓊郁郁,滿眼望去,到處都是綠油油的一片。每棵樹下都配著自己特有的小鄰居。只是這幾年草兒有些稀疏,門前冷落,綠油油的草園變得有些斑禿。蒲公英少了,狗尾巴草也不多見了,野菜也消失了大半,小草莓果也跑得無影無蹤。
即使這樣,蟋蟀、蟈蟈、蚯蚓、螞蟻、蝸牛、刺猬、小貓,依舊把這里當成它們的樂園。
蟋蟀、蟈蟈在草叢中快樂地一蹦一跳,蚯蚓、蝸牛則在這里溜溜達達,螞蟻們一天到晚成群結(jié)隊、忙忙碌碌地搬這搬那;偶爾出現(xiàn)的刺猬則喜歡在樹下的草叢中趴著,對,它只負責趴著。最熱鬧的時間,是盛夏,尤其是雨后,這里就像是趕集似的,所有的動物都跑出來開大會,蚯蚓慢慢挪動著自己的身軀,蝸牛則悠哉慢行,有時連難得一見的黃鼠狼、松鼠都會興沖沖地跑來參加盛會。
今年的夏秋,這座城市的雨水相當多。小草長得有些過于茂盛,不時就會有工人出現(xiàn),拿著除草機來修剪一下。不過,有的工人修剪得很藝術(shù),小草顯得短而美。但有的工人則只管剃頭,毫無章法,結(jié)果小草修剪后一片斑駁,毫無美感。這個怪樣子,把常來吃草籽的鳥兒也嚇跑了,把每夜都愛歌唱的蛐蛐驚得也搬了家,連常愛在草叢中打滾、躲貓貓的小喵們都不愿來了,看來剪發(fā)同樣需要藝術(shù)。還好,過一段時間,隨著雨水的降落,這里又會變得美麗些。
我在這個“百草園”工作了二十二年,每一年春夏秋冬,我都走過這里的花園,看著這里的植物、動物,來來去去,周而復(fù)始。
小草出土,樹枝發(fā)芽,那是春的腳步。
樹開始出果,小草開始長高,那是夏的聲音。
果實開始成熟,落下,樹葉、小草開始變黃,那是秋的杰作。
柿子、銀杏果變得金黃,樹葉飄落,小草枯萎,那是冬的樣子。
文學館種有許多棵銀杏,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一層辦公室窗外的那棵。記得剛來的前兩年,這棵銀杏樹上總有喜鵲在嘰嘰喳喳。最早是兩只,它們總愛打打鬧鬧,在樹枝上互相追逐。不知它們是不是一對戀人?后來,就剩下了一只。很多時候,這只喜鵲總喜歡靜靜地站在樹枝上。偶爾,它也會在樹枝中踱步或是跳躍。我曾看見它銜來幾次樹枝,我想它也許是想在這個銀杏樹上搭一個自己的窩。窩有了,它也就不會走了。
2020年因為疫情,我很久都沒來辦公室。等我終于上班,再次看到銀杏樹時,我卻沒有看到那只喜鵲。從那時一直到現(xiàn)在,它一次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它是搬家了?還是已經(jīng)遠行?我無從找尋答案。它在銀杏樹上陪伴了我三年。也許它已經(jīng)太老了,是時候回到屬于它的那個永恒世界。也許它曾想與我告別再走,可屋內(nèi)的燈太久沒有亮起。
喜鵲走了,銀杏樹也變得靜默了。我不是它,我不知它會有怎樣的感觸。我只是能感受到我的天地也更安靜了。
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世間萬物離合,亦復(fù)如斯。
2020年的秋天,我曾許下過一個小小的愿望,就是窗外的銀杏樹能陪伴我的時間再久一些,雖然在這里沒有“太陽”進來,但卻有“亮光”,有它,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三個月后,我離開了那間窗外有樹的辦公室。
2021年現(xiàn)在的我,能真心感受到爬格子的快樂。在文字的世界,我是如此的自在與充實。成千上萬的中國文字,在我的指尖組合,組合后的它們能對我講出我內(nèi)心的喜樂哀愁,能告訴我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種種看法。
在以后的歲月,我希望自己能以“爬格子”的方式繼續(xù)記載屬于自己的歷史。
在文學館的正門靜靜地佇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影壁,兩面鐫刻著文學大師巴金先生的兩段話:
我們有一個多么豐富的文學寶庫,那就是多少作家留下來的杰作,它們支持我們,教育我們,鼓勵我們,使自己變得更善良,更純潔,對別人更有用。
我們的新文學是表現(xiàn)我國人民心靈美的豐富礦藏,是塑造青年靈魂的工廠,是培養(yǎng)革命戰(zhàn)士的學校。我們的新文學是散播火種的文學,我從它得到溫暖,也把火傳給別人。
文學館成立三十六年,這兩句話早已深深印刻在每個文學館人的心中。巴老用這兩句話不僅指出了文學館的辦館宗旨,同時更是指明了文學館人的初心與使命。作為文學館的一員,我希望自己能用手中的筆寫出屬于這個時代的文字,記錄下屬于這個時代的印跡。
2021的秋天,漸漸走來。北京空氣中的涼意也越來越濃,現(xiàn)在我的窗外早已看不見那個如“華蓋”的銀杏樹了,我想它的葉也會開始慢慢變黃了。
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節(jié)。銀杏樹在這個季節(jié)也是最美的,而當它全身變得金黃時,我知道冬天的雪要落下了。
2022年,還有三個多月就要降臨人間。它會是怎樣的一年?真希望它能比2021年好一些。也真心希望我的爬格路能在新的一年,更長一些。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