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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飄落

      2022-02-25 11:39:43祿永峰
      飛天 2022年9期
      關鍵詞:瘋女人叔父白頭

      祿永峰

      一場大雪紛紛揚揚降落下來,五頃塬逐漸被裹得嚴嚴實實,格外靜謐。連同在塬上狂吼了幾天幾夜的大風,也一同被牢牢地埋壓在了厚厚的雪里,紋絲不動。

      父親昂著頭,像是看天,一語不發(fā)。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在他單薄的衣衫上,不大工夫,他便成了一個雪人兒。雪中的父親顯得更加單薄,薄得像一張紙。我知道,父親遇到了他生命中的一場大雪——那天雪花開始零零星星飄落的時候,六叔正在幫我們家給老宅院打土墻,土夯的墻,誰知說倒就倒了。整塊墻面倒地的時候,扇起一股風,掀動地上的一層薄雪朝院中央飄動。我看見墻面已經砸在六叔身上,倒地的六叔在疼痛的呻吟中喊著父親的名字,說他不行了。父親像瘋了一樣,奔跑在大雪中去請村醫(yī),一番折騰后,六叔最終還是沒能緩過氣來。

      六叔倒在了我家的院子里,幾個叔父說后事就得我家處理。那天我看到整個墻面帶著一股風砸到六叔身體上的那一瞬間,我早已被嚇得慌了手腳,傻傻地躲在院子的大樹背后。倒地的六叔再也沒有站起來。他逐漸冰涼下來的身體,被一同打墻的二叔三叔抬進窯洞,他們把六叔平躺的身體停放在臨時卸下來的一扇門板上。一只白色的公雞,被拴在凳子腿上,不時拍打著翅膀,喔喔地叫,像是為六叔招魂。

      父親問爺爺接下來的事咋辦,爺爺說他已經是黃土快壅到脖子的人了,他管不了。二叔三叔也陸續(xù)回家了。只剩下父親一個人守在六叔旁邊,父親聽見六叔的肚子里咕咚咕咚一聲接一聲響。父親以為這聲音是從自己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他屏息靜氣地壓了壓自己的肚子,他的肚子是安靜的。這聲音正是來自六叔的身體。父親說這一定是倒下來的土墻砸在了六叔的肚子上,砸斷了他的腸子。

      六神無主的父親,欲哭無淚。我家的里里外外死寂一般。六叔的突然離世為我家的生活蒙了一層雪。這場越來越大的雪像是為六叔而落。

      我家暫時的沉靜,被白頭的瘋老婆打破了。她沖進我們家一孔孔窯洞里,說是她聽說我家打土墻壓死人了,她要看看壓死的人是不是她家的白頭。父親被她掀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待父親反應過來,她已經跑進窯洞里,揭掉了蓋在六叔臉上的那層遮面紙。一張遮面紙,陰陽兩重天。要是她不是個瘋子,換成別人,那層遮面紙是不能輕易揭開的。不知道是不是六叔的面孔嚇到了她,她像個驚恐萬分的孩子,瞬間安靜了下來,嘴里不停地說,不是白頭,不是白頭……

      白頭老婆是個瘋婆娘,要是五頃塬誰家沒了人,她都以為是他們家的白頭死了,非要跑去揭掉遮蓋在死者臉上的那層遮面紙看看不可,誰擋也擋不住。

      白頭老婆從我家前腳剛走,白頭便跑到我家的院子里,看到父親哭喪著臉,趕快給父親說,咱婆娘是個瘋子,你不計較,你不計較……父親頭也沒有回,仍然望著天,漫天的大雪頃刻像是潮水一樣朝著父親涌來,他除了黑眼珠子轉動,整個人看上去比白頭還要白。

      白頭從娘胎里便得了一種叫白化的病,眼睛見了紅彤彤的太陽就瞇成了一條縫,他的眉毛、頭發(fā)、皮膚像是在水里泡過的那樣白。我覺得白頭臟,他的臟皆源于露在外面那一片片扎眼的白。這白,跟眼前白皚皚的雪花的白不同,雪花它能把五頃塬積攢了一個冬天所有骯臟的東西清洗得干干凈凈,把冬小麥清洗得更加旺實,把一棵棵樹木清洗得一年比一年強壯。白頭的吃苦力好,誰家有什么力氣活,喊一聲,他都去。他幫我們家干活,我們要管飯。我心里不喜歡,白頭端過的碗用過的筷子,我會偷偷做個記號。反正,看到白頭,我心里就覺得不舒服。

      在五頃塬這場漫無邊際的大雪中,父親從中午一直獨站到晌午時分。父親此刻想的是如何面對六嬸和六叔的老父親。他不是沒有勇氣,而是他想得最多的是見了面后如何開口。以往,無論我家遇到多大的事,父親總會獨當一面,像樹一樣撐著,不會倒下。此刻我和母親、奶奶都不敢靠近父親,我們怕把父親從沉靜中驚醒,而遭到一頓大罵。面對可憐的父親,我們其他人也都沒有吃午飯,一家人似乎忘記了饑餓。

      院子里長著一棵杏樹,雪落在樹枝上,滿樹銀裝素裹。落在樹上的雪,像是白色的花,積累得多了又紛紛擾擾地掉下來。有一塊厚厚的雪落下來打在父親的臉上,他似乎被打得清醒了過來。父親上了塬,母親示意我和她一起跟隨父親,看父親去哪里。我和母親躡手躡腳,遠遠地尾隨在父親身后。塬上遠遠近近的大地都白過了。若不是村道上那兩排行道樹指引,我們分不清楚哪里是路哪里是坑。

      樹上的積雪不時掉下來,打在母親的脊背上。母親仍然專注地盯著父親的身影。突然,白頭的瘋老婆從一棵大樹后探出頭來,滿頭的積雪,沖我喊,不是我們家白頭,不是我們家白頭……我被她嚇哭了。母親停下來安慰我,白頭老婆站在原地,母親示意她快回家去。母親拉了我一把,帶我趕快朝父親走遠的方向追上去。

      白頭的瘋子老婆是白頭用一頓飯討的。說不清是哪年的冬天,一個大雪天,一個瘋女人在白頭家門口轉悠。女人穿的破爛,全身不停地瑟瑟發(fā)抖。村里人說這個瘋女人喜歡到白頭家討飯。在白頭家討飯,白頭不僅不打她,還管她飽飯。村里的女人見狀,朝白頭打趣:你收了吧!肥大的屁股,好生養(yǎng),做個老婆,你不虧。女人們你一言她一語,白頭扭過頭,白面一樣的臉面不改色。男人接過話茬,勸白頭收了瘋女人做老婆,晚上燈一吹,都一樣的。還沒等話落,周圍的男人女人一陣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翻。

      白頭從小是個苦命的孩子,母親生下時,他除了皮膚白,胎毛也是白色的。人都說這白色白得不正常。若不是白頭的母親呵護得及時,襁褓中的白頭差點被他的父親用被子捂死。白頭母親也是個苦命女人,一輩子生了白頭一個孩子,生第二個孩子的那天,難產,她氣絕,胎死腹中。白頭的父親挖了個坑,一同埋了。白頭的母親死后,白頭是父親唯一的后,自然就金貴了起來。白頭長大以后,討媳婦討到三十歲,也沒有討來一個。介紹的一個個女孩子見了白頭,都紛紛掉頭,說白頭比白頭父親還老。這事兒成了父子倆的一塊心病。

      村里人說,白頭來到人世那天,自帶一層雪。他的人生就一個字:苦!

      我想,六叔的離世,不僅是六叔人生的一場雪,而且也是父親的人生需要面對和經歷的一場寒雪。六叔走得急,他把所有的后事都留給了父親。當我和母親看到父親走進了叔父家,我們娘倆貓爪一樣的心才安靜下來。面對六叔的后事,父親問過爺爺,爺爺替父親做不了主。父親想到了叔父,叔父說,人已經死了,不能復活,你也不要過于愁腸,我們給準備后事吧,天塌下來還有他哩。父親說,他聽到叔父這么一說,罩在他頭上比磨盤還重的陰影瞬間消散了一半。父親跟在叔父身后,前去找六叔的老父親,他們覺得六叔的后事還得讓老人定。父親看我和母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在叔父家門口,他叫我們回去。

      父親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跟隨在叔父身后,踩著厚厚的積雪朝六叔的父親家走去。兩個身影,在皚皚的大雪中,搖搖晃晃地消瘦成一個點,直至消失。

      大雪一直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紛紛揚揚地飄落。擱在往常,五頃塬的人都應該正盤坐在自家的火坑上打瞌睡,或者干脆美美地睡一大覺。但那天,我和母親返回家的路上,零零散散的人聚在一起,聽他們的話音,正在紛紛議論我們家發(fā)生的事情。幾個嬸子問白頭的瘋老婆,你去看了沒,死的人是你家白頭不?瘋婆娘神情恍惚地說,不是白頭,不是白頭……嬸子又問,那是誰呢?死的那個人,臉上難看不難看?瘋婆娘又說,不是白頭,不是白頭……母親虎著臉,一一審視著幾個嬸子,直至她們一個個背過臉去。我感覺母親的目光自帶寒氣,比那天的雪還要冷幾分。

      那天不斷出現在大雪天的瘋女人,是白頭的第二任瘋老婆。白頭對瘋女人好,討飯討到他家門口的,他都給一頓飯吃。她們吃飽飯,竟然賴著不走了,人們議論白頭家收留瘋女人的事,白頭也從不擱在心上。男人女人問,白頭白頭,聽說你又換了老婆,和瘋女人睡一起,美吧?白頭卻一聲不吭,直奔田里忙他該忙的事去了。說起這第二個瘋老婆,是白頭找第一個瘋老婆的時候帶回家的。白頭說那女人看似瘋,卻粘著他甩也甩不了。白頭沒有尋見第一個瘋老婆,卻帶回來另一個瘋女人。白頭收留了她,照樣管吃管住,一夜過后,人們又說白頭換老婆了。

      一場空前的大雪降落,白頭還有白頭的瘋老婆像影片一樣直在我眼前晃蕩,不由分說,這一場降雪加深了我對白頭第二任瘋老婆和白頭的印象。都說白頭的瘋老婆傻,瘋老婆卻認得他們家的地界。有一次我去麥收之后的閑地里割草,白頭老婆卻從我面前突然冒出來,我嚇得撒腿就跑,她卻尾隨其后窮追不舍,直至跑回家,我的心還咚咚地跳。我割的只是草,我又不是偷他們家的麥子,她追我干什么呢?還有一次,我家里沒人,白頭的瘋老婆潛入我家廚房,挽起袖子,從面缸里舀出足有三大勺的面粉,和了一大團面。我跑進廚房,她竟然揪了拳頭那么大的一塊面團讓我吃,我趕到田里找回母親,母親氣急敗壞地連吼帶嚇才把她給攆走了。

      父親商定好六叔的后事,回到家里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天黑將下來,邊上的窯洞里停放著六叔的尸體,盡管爺爺燃起了油燈,但窯洞里仍然黑黢黢的,看見油燈投射到窯壁上跳躍的影子,我心里就特別怕,出出進進,我遠遠地繞開那孔窯洞。每次幾乎都是跑進奶奶住的窯洞,爬上炕沿,甩掉鞋子,一頭鉆進被窩,蜷縮在炕角,大氣不敢出。父親說他跟叔父去說妥了,六叔的老父親說人已經死了,總不能把活人給逼死,父親處理后事的想法,他同意。還沒有等父親把話說完,爺爺一肚子不痛快,唉聲嘆氣起來。原來父親給六叔的父親說,他六叔是為了他家而死,死得無辜,他要讓他六叔走得風光。他給娃他爺做工作,讓把他的老衣讓給他六叔穿上,把楸木棺材讓給他六叔睡上,讓他六叔風風光光上路。父親給爺爺保證,這事咱家理虧,你讓出來,到你百年的時候我一定給你備質地最好的老衣、最闊綽的棺材。爺爺這才吧嗒吧嗒抽煙,沒有再吱聲。

      六叔的葬禮幾乎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只有幾個親人參加。自從出事后,連六嬸和她的兩個孩子也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至終都沒有見人影。六叔走到他人生的三十六歲,以這種方式離開了我們。他最后一程走得很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像那個冬天的雪天一樣,被大雪覆蓋。田野里一片靜寂。霎時,一層雪落滿了棺材蓋,笨重的棺材一下子輕薄了許多,被一層一層的雪壓進了茫茫雪野之中,最后被埋進了黃土里。

      父親蹲在墳前,自言自語像致最后的悼詞——他六叔,你走吧,大雪為你而落,咱們整個五頃塬大地上所有的積雪都是為你訴哀,我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原諒??!待來世我當牛做馬給你償還。他六叔,你走吧!他六叔,安息吧!

      說著說著,我聽到了父親的哭腔,讓在場的幾個叔父一把一把抹眼淚。

      那個冬天格外漫長,那場雪像是凝固在了父親的生命里,難以融化。六叔的事遠遠還沒有結束,六嬸帶著兩個姑娘找上門來,他們家死人的事她不管,但活人的事父親得認。六嬸說,家里沒有了男人,每天吃的水挑不回來,今后地里的耕種、收割,她們娘仨也顧攬不過來。六嬸一件一件擺出來,父親一件一件點頭應允。這一件一件的事,像一場一場的雪一樣凝結在父親心頭,不知道何時才能熬到頭。父親一夜一夜輾轉難眠,夜間,我常常被父親用廢舊報紙卷的紙旱煙嗆醒,父親的煙癮越來越大。不久,我遠遠看見父親滿頭像是落了一層白雪,他整個頭白了??吹侥前咨?,讓我心里特別難過。

      那年冬天,白頭的瘋老婆每天吃飽飯,動輒就沒有了人影,白頭就滿五頃塬地找她。白頭的生活里似乎不能沒有她,而她呢,逢人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不是白頭,不是白頭……一天,天麻麻亮,人們聽到從白頭家傳出嬰兒的啼哭聲,那聲音非常清脆,打破了整個五頃塬一個冬天的沉靜。有人說,那是瘋老婆給白頭生了孩子,那孩子像白頭一樣,皮膚是白的,胎毛也是白的。也有人說,白頭總共找了六個老婆,六個老婆都是瘋老婆。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村口遇見白頭的時候,他駕駛著一輛三輪車,眼睛在太陽下瞇成了一條縫,像是朝我微笑。他的耳朵里插著帶線的耳機,或聽歌或聽秦腔。突然,我感覺白頭是那么慈祥,我知道,那是一位父親般的慈祥。

      而我滿頭白發(fā)的父親呢,整個冬天都忙著往蘋果園送糞,父親說果枝上的花蕾很繁,每一朵花里都藏著一個個紅彤彤的果子。父親早出晚歸地忙著,在六嬸沒有改嫁前,他就得撐起兩個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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