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四川)
縣城西門,有進出縣境唯一的汽車客運站,那些年,這唯一的車站在這個小城還是車水馬龍的,也是人群集聚的重要場所。
這樣的場所,一般都有一些擺地攤的出現(xiàn),諸如賣小吃的,炸油條的,也有賣烤紅薯的等等。這些攤販,運作成本低,來去自由,流動性也極大。因此,一般來說,很難給南來北往的旅客留下一點點印象。
有一個攤點,卻很讓人印象深刻。那是一處擦鞋修鞋攤。這個攤子之所以吸引人,它有兩點特別之處:一是它一年四季都擺在那兒,除了下大雨、大霧天、行人稀少的時候,它才會消失一陣子。一般來說,它非常準時,非常固定地擺在那兒,而且一擺就是幾十年。二是它的攤主,更是一個奇特的人,一個身形并不高大,模樣略帶猥瑣的男人。說他奇特,是因為他從不說話,也不咿咿呀呀的表達什么。他的交流手段,主要靠手勢和紙筆。他的攤子上常年都是備有紙筆的。
不就是擦個鞋、修補個鞋嗎?他不講話,來人也就不愿跟他多說。有不知道他不講話者,一連問上他幾句,見他沒任何反應(yīng),也就只好聳聳肩,自個罷了。
時間久了,大家就都知道了他是一個啞巴。一個只會擦鞋補鞋的啞巴,擺著一個擦鞋補鞋的地攤,自然,除了引起人們的同情外,沒有哪個人會去鄙視他,為難他的。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出現(xiàn),縣城的城建工程一輪又一輪大規(guī)模擴張,從一個之前“大堂打板子,四門都聽見”的小城,滾雪球一樣,變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巨蟹。原來的很多地攤,包括固定設(shè)施都拆掉了,趕走了,變換了,唯有他的攤位沒有改變,一直追著西門車站這個招牌,始終擺下去。
對他的稱呼,之前,人們叫他“擦鞋的啞巴”,后來,人們又叫他“啞巴的鞋攤”。一次偶然,讓他的名字有了極具詩意的提升。小城一位抒情的女詩人,在他的攤子上,體驗了他的擦鞋技術(shù)后,寫了一首詩《小城,我和啞巴鞋》,這首詩發(fā)表在全國知名詩刊《星星》上面,立刻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啞巴,究竟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幾十年過去了,居然沒有人深究過。
我在縣城上班的時候,正好住在西門,每天來去蹬著自行車,都要經(jīng)過西門車站。啞巴和他的攤子每天都會在我的視線中出現(xiàn)至少兩次。
啞巴擦皮鞋,十分細致溫暖。剛開始那個年代,城市建設(shè)力度小,西門一帶幾乎都是泥巴路,晴天一腳灰,雨天一身泥,擦鞋成了很多人必需的一件事情。
啞巴擦鞋工具簡單得很,一桶水,一把水刷,一把漆刷,一支鞋油,外加一塊拖布。你只要往他的攤位上一坐,他便會先給你一個微笑,那微笑十分真誠,甚至帶著一些感激,立刻讓你有了消費者就是上帝的自豪感。盡管,他笑的時候,時不時會顯露出自己并不整齊甚至有些丑陋的牙齒,但這并不會抵消你對他產(chǎn)生的好感。
啞巴擦鞋時,不像其他擦鞋匠那樣隨意,或者心不在焉。他會把自己的身子向前傾,讓你把你的一只腳伸進他的懷里。他懷里有一塊寬大而厚實的帆布鋪扎著,不會把他自己的衣褲弄臟。這個時候,他便先用水刷蘸水,輕輕地把你皮鞋邊緣的泥土、灰塵慢慢地刷掉。再用一塊半干的毛巾,把皮鞋四周擦拭得干干凈凈的。然后,他才會慢條斯理地拿出鞋油,開始給你的皮鞋上油,上油時他十分小心,那鞋油在他手中輕盈地跳動,皮鞋四周鞋沿,前面鞋邊,后面鞋跟,一一涂抹完后,他才會用漆刷開始慢慢地刷。開始他用力很輕,待把鞋油幾乎勻稱地覆蓋在皮鞋表層后,他才會逐漸用力,慢慢加大擦拭力度,這個刷刷刷的擦拭過程,至少要持續(xù)兩三分鐘。
到了這個時候,他的工序并沒有結(jié)束。他擦拭完鞋面,還要拿出拖布,沿著皮鞋的表層進行前后左右,反反復(fù)復(fù)的幾番擦拭,直到你的皮鞋變得油光錚亮,然后,他才會再輕輕地把已擦拭好鞋子的那只腳從他懷中放下。一般擦鞋,最多兩三分鐘,而他至少需要五六分鐘。哪怕后面有人排隊在等,他也不會為了多接活兒,減少擦鞋的工序,而減少時間的。
20世紀90年代,那時候擦鞋的收費已經(jīng)開始漲價,他卻照舊只收一元錢。就是這個價格,他大概擦了十來年時間的鞋,也沒有漲過。附近和他一起擦鞋的人,已經(jīng)漲到兩元錢了,或者三元了,他還只收一元錢。于是,很多干同行生意的人就開始不滿意他了,認為他不懂行規(guī)事理,跑去找他要說法,最直接的就是去威脅他,給他敲個行業(yè)警鐘。啞巴只是直擺手,或者在紙上寫一句話:“我只想收一元錢?!蹦切┫胝宜碚摰模膊桓夷盟鯓?,自討沒趣,也只得作罷,只好把自己的攤子擺得離啞巴鞋的攤位更遠一點。
就這樣,“啞巴鞋”慢慢做出了名氣,似乎已成了小城的“品牌”。但啞巴始終有自己的準則,他不會隨意改變自己的行規(guī)。
因為他是殘疾人,“啞巴鞋”開始引起了縣殘聯(lián)的關(guān)注。殘聯(lián)的工作人員幾番去找他,希望能幫助他做些事情,解決他的一些實際困難,要把他當作殘疾人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典型,宣傳報道一下,啞巴卻連連擺手,拒絕了。有幾次,縣殘聯(lián)領(lǐng)導親自出面,甚至把電視臺的記者都請來了,想對他做個典型宣傳報道,可啞巴一見電視攝像機,便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把整個頭埋在懷里。宣傳的事情,也只好不了了之。
最后,是縣殘聯(lián)為啞巴作了一塊“啞巴鞋”的招牌,放在他的攤位上。對這個招牌,啞巴接受了,而且,他似乎也很喜歡這個招牌和名字,每天早出晚歸,他都會滿懷儀式感地把這個招牌認真地擦拭干凈。早上擺攤時,擦拭一遍,恭敬地擺放在自己攤位旁邊,晚上收攤時,再擦拭一遍,然后,慎重地搬到自己的工具臺內(nèi)。
不用說,這個招牌的作用還真的挺大的。招牌下面的落款是縣殘聯(lián),無形中起到了一個政府部門對他認可和關(guān)注的作用,因此,啞巴擦鞋和修鞋的生意,越來越火了。
啞巴的身世,一直是個謎。當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啞巴那時30來歲,我曾聽與啞巴一起擦鞋的人講述,啞巴有過一個女人,后來女人跟另外一個男人去山西下煤窯了,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那個兒子雖然并不殘疾,但終日陰陰沉沉的,很少說話,啞巴全靠自己擦鞋掙錢,養(yǎng)活兒子,并供他上學讀書。
也有好心人,關(guān)心啞巴的個人問題。他們常常會問啞巴“想不想老婆”“想不想再討一個老婆”,啞巴把自己的腦殼搖得撥浪鼓似的。還有好心人,直接把女人帶到啞巴的攤點上,問他中不中意。帶去的女人,有些模樣還挺周正,年齡也不太大,似乎還很善解人意,再看啞巴呢,臉紅紅的,連正眼也不看人家一下,只顧把腦殼往自己的懷里埋。
車站值班的好心人馮大娘很同情啞巴的處境,一直在暗中為他張羅找一個體己的女人。正好有一個陜西過來的女人,拖著一個女兒,在西門車站一帶靠收廢品為生。這個女人雖然模樣并不那么周正,但勤儉持家,為人善良。馮大娘一心撮合他們,便暗中給那個陜西女人牽線。那個陜西女人不聾不啞,她也一直暗中在觀察啞巴的為人。一聽馮大娘的關(guān)照,滿心歡喜,就跟著馮大娘去了啞巴家。陜西女人主動幫著啞巴做點家務(wù),目的很明顯,希望能夠跟啞巴一起生活下去。
啞巴雖然對陜西女人一臉的微笑,卻始終不愿意跟她正面接觸。每當那個女人去他家?guī)兔κ帐拔葑樱鳇c家務(wù),啞巴總是找各種理由,逛出門去?;蛘?,在家里始終耷拉著臉,不言不語,甚至不理不睬。那個陜西女人也是個實心眼的人,實在憋不住了,只好又去找馮大娘說事兒。馮大娘一聽,估計是啞巴有些害羞,忍不住笑道,你們都是過來人了,還不懂得怎樣把生米煮成熟飯嗎?
聽了馮大娘的點撥,陜西女人恍然大悟。那天晚上,陜西女人老早就去了啞巴家,啞巴還是那個憨實的樣子,面對陜西女人的熱情,不發(fā)一言。到了深夜,陜西女人鋪好被子,自己主動鉆進了被窩。然而,陜西女人卻發(fā)現(xiàn),啞巴孤零零的,蜷縮在自己的屋門前,始終都不愿走進室內(nèi)。陜西女人見此情景,止不住淚流滿面,她羞愧地蒙著自己燥熱的臉,匆匆離開了啞巴家。
日子久了,陜西女人眼看自己的努力,怎么也捂不熱啞巴的心,慢慢地也不好意思再去啞巴家了。啞巴的婚事,自然八字始終也難有那一撇。
一來二去,啞巴這種對待女人“冷水燙豬不來氣”的態(tài)度,成個家的事情自然也就談不成了。啞巴還是啞巴,和他的兒子相依為命,依然靠擦鞋過日子。
啞巴的生活來源全靠擦鞋補鞋。這個營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來錢,特別是城市建設(shè)日新月異,城市綠化越來越好,城里人穿一雙皮鞋,至少三五天才會擦拭一次,擦鞋修鞋的業(yè)務(wù)量在逐年減少。與此同時,那些從鄉(xiāng)里進城的老年人,半老年人,他們干不了重活兒,也一窩蜂地學起了擦鞋這個成本不高、技術(shù)含量低的活兒。很多老鞋攤的生意,已大不如從前。
但是,“啞巴鞋”的人氣依然很旺。啞巴本人雖然生活貧苦,卻喜歡對西門車站的那些東游西蕩的流浪者,盡力接濟。一個時期,西門車站來了一對癱子夫妻,他們說著一口河南話,唱著悲傷的曲兒,一直在西門車站乞討,很多人對之抱有同情心,也有很多人對他們很冷漠。畢竟,他們這樣有損縣城的體面,況且還在人員密集的場所。但似乎沒有效果,那對夫婦就像游擊隊一樣,一直跟城管執(zhí)法隊捉迷藏。
啞巴不理會人們的看法,他只要看見那對癱子夫婦出現(xiàn)在西門車站,都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去給他們送上幾個熱包子,或者買一些雞蛋牛奶之類的食品放在他們旁邊,每次去,他都是盡量悄悄地,不讓那對癱子夫婦看見他的面孔。
時代飛速發(fā)展,小城急劇變化?!皢“托笨磥硭坪鯖]有什么改變,其實也有一些小的變化出現(xiàn),他的收費歷經(jīng)了十多年后,終于調(diào)價收到了兩元。而同時期,在街頭擦皮鞋的其他人最少的收三元,也有收五元的了。再就是,啞巴鞋的那個店面招牌上,也出現(xiàn)了一個醒目的二維碼,可以掃碼付費了。這也是縣殘聯(lián)出面為他制作的,用殘聯(lián)的工作人員的話講,這也是與時俱進嘛。
十多年前,我離開縣城,調(diào)到了省城工作?;毓枢l(xiāng)的次數(shù)逐年減少。兩年前,我回到縣城,想再去感受一下“啞巴鞋”的獨特魅力,順便也想見見這個讓我內(nèi)心深處隱隱牽掛的啞巴。
但那次,我見到啞巴后,心情十分沉重?,F(xiàn)在的啞巴,與那個二十年前的啞巴已判若兩人。啞巴老了,真正的蒼老了,頭發(fā)花白,掉了一大半,滿臉風霜,一雙常年擦拭皮鞋的手,已嚴重變形,每一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都像一個個突兀的爆炸點,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要爆炸。雖然,啞巴看見我時,依然還是滿臉微笑,但我明顯感覺到,他笑容的背后,寫滿了歲月的滄桑。
那天,我擦完鞋,不忍心多看啞巴一眼,匆匆留下一張十元鈔票,便快步走開了??晌也抛吡瞬坏綆撞竭h,啞巴已氣喘吁吁地堵在了我的面前,他的手中握著應(yīng)該找補我的八元零錢。
我無法表達什么,只好收下他找補的八元錢。啞巴見我收下了找補的零錢,才笑著一臉輕松地離開。我就站在那兒,看著離去的啞巴佝僂的身影,蹣跚歸去的步履,眼角不禁有些濕潤了。
幾天前,故鄉(xiāng)來人,無意中說起啞巴死了。
啞巴臨死前,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他不是兒子的親生父親。他兒子的親生母親還在山西打工。他給他兒子留下了兩張單子:一張寫著他親生母親的地址、名字。另一張單子是存折,上面有五位數(shù)的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