泮慶榮
天陰麻麻的,父親照常牽著瞎青馬下地了,只要不是雷電交加或大雨滂沱,父親都會和瞎青馬一塊兒下地。父親知道,只有辛勤勞動,才能讓日子好起來。天只是陰麻著,不耽擱啥事兒。
父親應該是去水田薅草,間或撒肥料,因為瞎青馬背上馱著一袋化肥,綁了一把鐵锨。一直到晚上七點多,上午的細雨霏霏已經(jīng)轉(zhuǎn)為嘩嘩的中雨,父親和瞎青馬仍未歸來。我實在心焦,便頂著一塊塑料布到村口等候。那時,農(nóng)村路面還沒有硬化,清一色的土路,一到雨雪天,都是泥濘不堪。
村里幾戶點得起電燈的人家,棚上的燈泡亮了起來,稀薄的燈光透過窗戶,好像在風雨中左右搖擺。通往村外的路,照樣漆黑一片,看不見父親和瞎青馬的蹤影,犬吠聲穿過無緊密的雨幕,敲擊著我的耳膜。
夜很深了,父親終于和瞎青馬一起回來了,一身雨水,滿身泥濘。那時,我還不諳世事,很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因為我覺得,父親和瞎青馬既然已經(jīng)安然無恙地回來,比什么都好。
其實那天,瞎青馬跑了。父親下田干活,瞎青馬在岸上吃草。父親時不時看幾眼,瞎青馬要么在低頭吃草,要么抻著脖子長嘶一聲,或沖著一個方向遠眺,也不知道它能遠眺到什么風景。
午飯時分,父親上岸了,摸摸瞎青馬的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從包里捧出半碗黃豆,犒勞完自己的老戰(zhàn)友,才開始吃自己帶的兩個干饃頭。
當雨變大的時候,父親急于趕工,才忽略了瞎青馬的存在。也許,它受不了一直被雨淋著或者父親的冷落。
父親只愣了幾分鐘,便決定去找回瞎青馬。
橫亙在父親眼前這條東北、西南走向的河流,就是作家蕭紅文章中的呼蘭河的一個分支,不但是這一帶稻田地的重要水源,也是除降雨之外的唯一水源。
父親開始想,瞎青馬拴得離稻池近,它可能會誤入稻池??烧疑诟胰瞬灰粯?,光喊沒用,就算喊破嗓子,牲口大多不會回應。所以,父親只能不停地奔走、尋找。
父親疾步穿行在窄窄的池埂上,四面是蔥蔥郁郁的稻秧,父親顧不上聆聽水稻拔節(jié)的聲響,一條池埂挨著一條池埂尋找著他的老戰(zhàn)友。父親的身影和這片稻田,看似渾然一體,但心情可不像這些浸潤在雨水中的稻秧那般恬靜。
尋了大半天,絲毫沒有瞎青馬的蹤跡。于是父親想,瞎青馬定是過河了。河水嘩嘩地向前流淌,河面不很寬闊,但穿過河流與穿梭池埂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
天已經(jīng)黑了,雨越下越大,我父親不會游泳。茫茫雨夜,穿過河流,對于父親而言,不但要突破自身能力的一個極限,還可能會遭遇兇險。父親想了下,沒有退縮,憑著一根木棍硬生生蹚過了河去。
瞎青馬果然就在河那邊,一切都值了。于是,父親便摟著瞎青馬的脖子,一人一馬,游回了對岸。至于在洶涌的河水里沉浮是怎么的驚心動魄,父親一個字也沒有提起。
馬天生會游泳,我是從那天晚上才知道的。可一想起父親那天晚上的遭遇,年屆50 歲的我,往往不能自持而潸然淚下……我親愛的父親,整整離開這個世界、離開我2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