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 言
那個晚上,她早就躺在床上了。她在等待天明,幾乎一夜未睡。她不是不想睡,而是腦子里有個東西,晃來晃去。這使她煩躁不安。她不想這樣,更不想把這種情緒帶到第二天。她站在窗前,她在努力平復(fù)自己:要過去,要過去,明天必須得去。她打開燈,洗了一把臉,簡單化了妝。不睡就不睡了。她不想被這種情緒左右,否則,整個夜晚,都將被一種熱切之情吞噬。
她想,死亡是什么?是生命的第一次終結(jié)?走在這條馬路上的人,不可避免地一定會想到死亡吧?肯定是。然后,然后呢?拼命地賺錢?成為生活的器皿,平淡地活著?
我也是。
她把車停在路邊,按下遙控。雪在腳下,咯咯吱吱地叫著,像抗拒,像一次擠壓發(fā)出的呻吟。她把右手半縮進(jìn)袖筒里,蔥段般的手指裸露于外。拎包的猩紅色,不錯,是那種熱烈的紅色,滑過清晨的光線,有種華麗的光亮,依循節(jié)奏有致的步伐,忽明忽暗。風(fēng)老干干地硬,確實被這場雪抽盡了水分。路的對面,有幾名裹著草綠色棉大衣的男子,抄著袖,跺著腳:他們更冷吧?幾輛帳篷樣的車,傻呆呆地蹲伏在那里。她眼尖,隔著馬路,讀出了車窗上的字跡:出租。哦,又一伙為幸福而找活的主兒。然后呢,是啊,然后呢?某一天,無法違逆地一點點變老。她在想,自己不是同樣世俗嗎?不是同樣混跡于歲月之流嗎?她的情緒裹挾著酸澀。
一縷陽光斜織著,從外面透進(jìn)來,形成一方敦厚的菱形光柱,里面布滿了渾濁的顆粒狀微塵,不擇方向,熙熙攘攘地穿梭流動。她輕輕地吸了一下,不錯,里面夾帶著一絲氣味,淡淡的米飯味道,隱隱地還有股土腥氣。房間不小,有一百多平方米吧。不少大大小小的花圈,有些擁擠,排著隊站在一面。紙馬、紙牛,紙樓房、紙電視、紙轎車、紙手機(jī),花花綠綠的,也占了一面。還有花籃,濃濃淡淡的塑料花,完全能以假亂真。那壽衣,黑乎乎地堆在另外一個墻角,重疊,擠壓。略顯寬綽的靠窗一角,有張雙人床,欄桿銹跡斑斑。有只床角,有個大大的凹坑。顯然,有被磕碰的經(jīng)歷。門邊,有只電飯鍋,正絲絲裊裊地冒著熱氣。
你要買東西?見有人進(jìn)來,撲棱一下,化妝師從床上坐起,手機(jī)順手扔在床上。
我找化妝師。
女士哥們兒,你找對了。化妝師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呢。他嘻嘻了一聲,抹了一下鼻子。
她感覺化妝師有幽默的成分。她來時的躁動情緒,很快沒影了。她見到過幽默智慧的臨床名手,就那么幾句話,患者的情緒立馬穩(wěn)定下來,少了畏懼感。她覺得心理學(xué),作為醫(yī)生,運用自如的話,效果要強(qiáng)于藥物治療。許是見到死者太多了,看慣了生死,他早都習(xí)以為常了。有必要板著面孔嗎?傷心痛苦,那是死者家屬的事。這是他的職業(yè)。職業(yè)是什么?脫離外在的東西,在規(guī)則中辦事。
她覺得化妝師的海拔太低,頭頂至多能頂住她的臉面,不過,卻很勻稱。化妝師有著嬰兒肥的大臉。他打著紅白花格領(lǐng)帶,腳上穿著運動鞋,這身裝扮,多少使人感覺有些別扭。他鼻梁上的近視鏡,光圈一層層,這顯得他的一對黑瞳仁像兩只痛苦的蝌蚪,泡在無限擴(kuò)展的光暈里,正經(jīng)歷一場苦難。她沒戴過近視鏡,更別說高度數(shù)近視鏡了。她一看到有人戴眼鏡,而且度數(shù)這么高,十有七八,會生起一種眩暈的幻覺,想象著人家如何走路,如何看東西。確實,人家沒暈,她先暈了。他與她說話,她看不清他的瞳仁,只能看到瞳仁像一對小黑點,哦,那個能夠窺探他內(nèi)心世界的東西,被一層鏡片消融了。
她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像要回避一些什么?;瘖y師的目光跟隨著她,不離左右,立馬捕捉到了。他指了指墻角的花圈,這些,都是哄死人開心的玩意,屋里只有我們兩個是喘氣的動物,你不說,我的嘴就像金剛,別人休想撬動。她想笑,沒笑出來,瞬間就壓下去了,你挺智慧,看到我心里去了。他吧嗒了一下嘴,那是,你到這里來找我,恕我多嘴,你一定是想讓家人亮堂堂地“走”了。鄙人是專業(yè)化妝師,愿意效勞。她抿動紅唇,臉唰地一下紅了,凝視那副鏡片,與令人發(fā)暈的層層光圈,還有泡在這光圈里的瞳仁,我們能不能不在這里談?他“哦”了一聲,警覺地對她上下環(huán)視了一陣,而后,小黑點樣的瞳仁,死死地粘住她的面部。他又“哦”了一聲,忽地醒過神來,叫你一聲妹子,你有難言之隱?她凝視著那對被鏡片浸泡得有些痛苦的眼珠:我確實是來找你。她吞咽了一下,也確實需要你為我保守秘密。他再“哦”了一聲,抹了一下鼻子,又摸摸脖子上的領(lǐng)帶,媽呀,這事挺大,我有大麻煩了!你太像一個偵探了。
離開殯儀館,她駕車,拉著化妝師,直奔康寧街。
每年的二月底,節(jié)氣上盡管過了“雨水”,天氣總還有些寒冷,但能感受到春潮涌動了。偶爾會有幾場雪落下來,小雪、大雪,大雪花多一些。車子一過,整個街路,變得臟兮兮的,濕滑難行。在通往市中心方向,有一條新修的雙向十二車道大街,就是他們要去的康寧街。路不長,很干凈,車輛穿梭不絕,是近兩年最繁華的一條街路。兩側(cè),稀稀拉拉有幾家美容店,還有五金建材商店,最多的是飯店。因此,這里也被人稱為餐飲一條街。最時髦的是,還能見到幾家鐵匠鋪。有人還執(zhí)著迷戀于過去的歲月,想挽留一門即將消失的手藝。門前,擺放了不少羊角鐵打制的家什:水壺、爐筒子、戳子,等等。這些,能撩撥起人們記憶的東西,正在走進(jìn)歷史的一角。路的盡頭,會很快嗅到一絲新鮮的空氣,毗鄰的,是城里最大的公園。圍繞一個天然的小湖泊,公園建得很闊,成了市民追捧之場所。透過喧囂,還能聽到遠(yuǎn)處火車的笛聲。
不錯,這里確實沒有了土腥氣。哪能呢,這是一家星級豪華飯店,無法與這些沾邊。
“別讓我們的眼淚,成為地球上最后一滴水!”化妝師邊洗手邊品咂,哦,這公益廣告做得牛掰,這么好的地方,也知道節(jié)約水呀。輕音樂繚繚繞繞,正沉降每位顧客心靈上的浮塵。
化妝師扶扶眼鏡,我閱人無數(shù),活人也閱,死人也閱,我一瞧,你就是白富美那一伙兒,標(biāo)準(zhǔn)的穿戴闊。他的眼鏡推動的瞬間,她瞥見他的瞳仁,更像一對小黑點了,對了,似輕輕描畫出來的黑點。她喝了一小口紅酒,放下酒杯,斜睨了他一眼。她說,她討厭殯儀館那里的味道與氛圍,蒼郁、銹跡、敗落、感傷,凝滯灰土的沉重氣息。除了近處樹木蔥蘢的影子,還有活動著的人之外,其余的,真是讓人壓抑。
一秒,兩秒……有五秒多鐘吧,化妝師小黑點似的瞳仁對準(zhǔn)她,有種撕扯不開的黏結(jié)。他吞咽了一次,想說,又吐了回去。她有點兒發(fā)毛,擔(dān)心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讓他心生不爽。她的心里虛落落的,像夠不著底兒,急切地想甩掉那兩個“小黑點”,假意向窗外看了一眼,隨口說道,這天真美,那云朵真白。她知道,自己的這一句贊美,不是真心的,她在消解化妝師的疑問。化妝師短肥的手抓起酒杯,猛吸了一口,脖子揚起,咕咚,咽了下去。她看到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幾下。沒錯,他對她不滿意了,他想說,殯儀館怎么了?殯儀館就把你壓抑成那樣?那也是人生的一站,況且有許多人在那里,為死去的人服務(wù)呢。
她感覺對了,她的話多少刺激到了化妝師,她察覺到了他的不滿情緒。加之,她的通身氣派,像一次不夠體面的傲慢。
對不起,我的職責(zé)是為死者服務(wù)。我習(xí)慣了他們身上的味道,天天看著各種各樣的臉面。這沒錯,我每天總是想著,讓他們帶著光鮮,離開這個世界。你已超出我服務(wù)的邊界……我干嗎要與你來這么個地方?我糊涂了嗎?我應(yīng)該走了。
她的臉緋紅,目光灼灼,凝視著化妝師嬰兒肥似的大臉,您別誤解,起碼我說了實話,你得承認(rèn),這個世界說假話的人不是沒有。誰喜歡那里的氣息?沒人,若不怎么說你了不起呢!
她敏感,捕捉到了化妝師的情緒,趕緊為自己解圍。
化妝師吸溜了一下鼻子,抬手,正正眼鏡,又撲撲手,嘖嘖兩聲,哦,有人給我一道漂亮的光環(huán),死死地扣在頭上。
不是我一個人這么說。
得了吧,不過,我非常喜歡有人對我贊美。
她把化妝師的話,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知道自己得到了諒解。
你想讓我保守秘密,你本身就是個謎底。
你一直想知道我姓什名誰。
你也不說呀。
知道張明莉就足夠了。
你說了,這個世界說假話的人不是沒有,別坐在我面前的這位美女,就算上一個。
沒錯,就是張明莉,在哪兒見到我,都是張明莉,說句笑話,小女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哦,張明莉,張明莉,想讓我保守一個秘密……這秘密挺大呀,我是不是要拿出吃奶的力氣?
她被化妝師孩子般的嘀嘀咕咕逗樂了。她躲不開他小黑點樣的瞳仁:知道那個逝者王小幾嗎?他摸了一下鼻子,知道,她是我昨天接到的第三個死者,后天火化。化妝師說他幾乎每天都能接到死者,形形色色的死者,車禍而亡,疾病而亡,醉酒而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經(jīng)商的,打工的,等等等等。最有趣的是前幾天的一位小伙子,據(jù)說因為沒有女人看上他,不想打光棍,喝農(nóng)藥自殺了。作為化妝師,車禍亡者是最麻煩的一類。臉部,被撞擊的臉部,化妝,就像重新搞一次美容拼圖。
化妝師話癆,突然停下來,摸了一下領(lǐng)帶,王小幾病死的,是吧?那個“大類”中的一枚落葉。
大類?
病死的那類。
那“小類”呢?
就像那位小伙子。
我知道,你每天面對形形色色的死者,早已有了麻醉心態(tài),我能理解。
所以說,你說討厭殯儀館有一種氣味,我就不樂意了,也就不理解你了。人生的這一站誰想走?但又有誰能抗拒得了?
我說你們了不起嘛。
媽呀,這種贊美我咋聽都不夠……王小幾有特別的地方?
她告訴化妝師,王小幾與她非親非故,僅僅打過一次照面。
哦,要不我咋說你像個偵探呢?神秘感十足。
怎么說呢,八月的最后一天,“秋老虎”咬人往死里下口。那天都熱抽風(fēng)了,街邊柳樹的葉子都打綹了。誰愿意這么熱的天做美容?偏偏,我的店里來了一位女士想美容。女人不到四十歲,戴副花邊近視鏡,不過,沒你的那個度數(shù)高。我這輩子跟近視眼干上了,你們都與我有扯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這姐們兒多奇葩呀,想花五十塊錢美容。我的店員與她解釋,敷一次面膜至少二百元錢,五十塊錢回去可買一瓶面霜,能擦一年。她有些執(zhí)拗,確實有些執(zhí)拗,有些不甘。與店員討價還價,想花掉這五十元,做次美容。我的店里服務(wù)員還行,平時真能把顧客當(dāng)成上帝??擅鎸@位娘娘型的顧客,她們還是拉長臉給懟了回去。除了她的不靠譜的美容價位要求,更重要的是,我的店員讀出了她的另類。你想想啊,死熱荒天的,別人穿裙子還嫌熱,誰還穿著長腿衣褲??伤婢褪沁@類惹不起的顧客。我聽到后,從二樓下來。女人見到我,憨憨地咧嘴笑了。我說,我的店員沒錯,你想美容也沒錯,但我可以給你破例。她卻連忙擺手,像一次落荒而逃,滿臉羞愧地走了。要命的是,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滴淚水。
哦,你被這滴眼淚疙瘩,像炮彈一樣打中了。
哎,打得很疼。
后來你給她做美容了?
哎,這個執(zhí)拗的娘娘式的顧客,她說,今生再也不做美容了。
化妝師心里一顫,哦,王小幾好像受到了刺激。他想問問她,王小幾緣何奔到她的店里想做一次美容?王小幾不知道五十元做不了美容嗎?話到嘴邊,他感覺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兩個問題捏合到一起,就變成了誰都想花最少的錢,享受最高級的服務(wù)?,F(xiàn)在的人都這么想,這不奇怪。
即使家庭再困難的女人,想進(jìn)美容院做次美容,這有錯嗎?她似乎看出他內(nèi)心的疑惑。
哦,你的這位娘娘式的顧客,身上的故事挺多吧。
她伺候公婆,孝順賢德的事就不說了,僅是帶著植物人前夫,與他人組合過日子這碼事,把不少人感動哭了。
哦,帶著前夫組合?
對啊,人家是合法組合,不是非法同居。
她告訴化妝師,警方調(diào)查了王小幾的死因,排除他殺,確實是心臟病突發(fā)致死。有人傳言,看到了王小幾的日記,上面寫道:生活是清苦了一些,但有愛她的兩個男人和孩子,她說,她很幸福。
“我長得不漂亮,作為女人,我確實也有想進(jìn)美容院美容的愿望。誰不愛美呢,尤其女人。我不會花費那么多錢去美容,生活不允許我去奢侈,況且那多自私啊。有朝一日,我肯定能進(jìn)一次美容院,躺在那里,享受一下?!?/p>
警方仔細(xì),不放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翻看了她的日記,除了記錄生活瑣事,就是每天的開銷。
她有一顆金子般美好的心靈。一位老警察講了他的發(fā)現(xiàn),登即哭上了,他說:她不該是這個死法,她還很年輕。
警察怎么會介入王小幾的死呢?
很好理解,王小幾是賢德女人的典型嘛,女人的榜樣啊。
哦,是她的高尚與美德征服了你。還有你心里……
隨你猜想,你怎么理解都不為過。
你找我,想給王小幾做一次美容,讓我?guī)湍銖浹a(bǔ)遺憾,這對吧?
說得沒錯,但你得為我保守秘密。
哦,我沒猜錯的話,你這人低調(diào),不愿意被媒體吹捧,更不愿意讓滿城人知道。
還有重要的一點,我不想驚動她的家人,然后,以世間庸俗的方式感謝我。
哦,想做好事不留名。
這是我個人的一個心愿,不然,我會難受一輩子。
都說王小幾善良,你呢?你更不含糊。
你我都是美容師,服務(wù)的群體不同,一個為活人,一個為死人。我們這是使人光鮮美好的事業(yè)。不過,若比照起來,你崇高,我渺小。
哦,你給我戴上好幾道光環(huán)了,今天可真是臭美的一天。不過,我覺得挺稀松平常的,算不上崇高呀。
謙虛。
別夸我,我容易飄。
她斜覷了化妝師一眼,轉(zhuǎn)身。她把那只猩紅的拎包放在膝上,窸窸窣窣,從里面掏出一張銀行卡。她把卡放在桌上,輕輕推過去,盯緊化妝師:老哥,五萬元不成敬意,我想掏空你的智慧,為她做最好的美容。
哦,你這是想砸暈我,讓我從崇高變成渺小,你挺狠呀!
化妝師推開銀行卡,手依舊按在上面,手指輕輕地動了動,像打著節(jié)拍,一秒,兩秒,三秒……小黑點樣的瞳仁終于動了一下,晃過鏡片,生活有時容易讓人犯迷糊,有些事情不相信金錢,挺討厭這玩意兒。
我是真誠的,老哥。
那誰虛偽了?
我知道老哥不是虛偽的人。
錢是個什么東西?別把我想得那么庸俗。
我以為孤獨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不曾想,是老哥讓我擁有了整個世界。
你這妹子,真會說話,實話告訴你,若不是你闖進(jìn)我的生活,我的心底不能涌起大波。
哎,酒杯太淺,敬不到來日方長。
哈哈,但你直接上最狠的,想用錢把我腐蝕嘍。
她無奈,只好把銀行卡收回。她把車停在殯儀館正門對面。車窗慢慢搖下來。他回頭輕擺了一下手,只是瞬間,他的眼鏡片,就掛上了一層細(xì)紗樣的水霧。但他分明看見了她的淚水。她隔著車窗目送他到大門,直到影子晃進(jìn)那座靜穆稍顯老舊的房舍?;瘖y師有著輕微的羅圈腿,走路急促,有點兒螃蟹步伐。
有位叫張明莉的女士想用錢砸暈我。王小幾女士,你今天確實是個存在?;瘖y師嘟囔了一陣,扯下領(lǐng)帶,隨手扔在凳子上,穿上白大褂,找到王小幾。王小幾是三號,那邊還有兩位,都是男士,年齡都老大不小了。那位活過了八十,早晨吃了三個馬肉餡包子,吃急了,喝口水,一口痰沒上來,就嗚呼了。
有些東西影影綽綽,模糊不清。屋內(nèi)早已暗下來。午后,三點多了??諝庵袕浡唤z淡淡的藥水味。他平日對這味道沒有感覺了,被徹底麻醉了。不過,今天,他還是嗅到了一絲氣息。他吸吸鼻子,有絲滯重酸澀的味道?;瘖y師給死者化妝有十幾年了。他醫(yī)學(xué)??茖W(xué)校畢業(yè)開了診所,半路轉(zhuǎn)行,干上化妝師。
第一次給尸體化妝,他有些發(fā)毛,后背涼颼颼的。后來就不怕了,再后來,就更不怕了。他嘴里時刻嘮叨這些:乖,我是好人,讓你們美美地離開人世間,你得給我點兒獎賞。這種心理暗示,化妝師像贏得了一次信任,每次都能較好地完成化妝使命。
化妝師的女兒填寫檔案,每次都說他是“自由職業(yè)”。他笑笑,也對,是有些自由,你老爸總想把他們打扮得亮堂一點兒,去天堂的路少些羈絆,就好走了。
王小幾的臉鮮艷如昨,安詳、紅潤、干凈,清秀的影子還在,嘴角有一絲淡淡的微笑。
別怕,大妹子,你可以把我認(rèn)作你的哥哥,對,今生咱們聊不成家常的哥哥。我知道你叫王小幾,這不過是個很普通的名字??墒牵稍谖颐媲暗倪@個王小幾,讓我有話想說。你活著的時候挺令人敬佩的,面對三個病人,一個孩子。你白天騎著自行車去外賣,晚上還要去歌廳掃衛(wèi)生。你是鐵人嗎?不是。大妹子,你有骨氣,你不接受社會對你的捐贈。你說,你活得很好,不能給大家伙添麻煩。你的左鄰右舍看不下去了,給你撮合,你帶著已成植物人的前夫,選擇組建家庭。你做錯了什么嗎?沒有。你讓我抱怨一句吧,老天干嗎把你帶走?公平嗎?
化妝師輕撫一下王小幾的頭發(fā),用巾帕開始擦拭她的臉。
有位叫張明莉的女士知道嗎?大款,白富美。她說,人生不能留下遺憾。她遺憾沒能給你做次美容。妹子,給死人化妝我是專家,給活人化妝張明莉大款是內(nèi)行。你拿五十塊錢讓人家給做面膜,說起來就是笑話。我知道你后來為什么慌忙地走了,肯定是張明莉的白富美氣度籠罩了你,你被她的氣場弄暈了。作為女人,你想美容一次,人生就那么一次,錯了嗎?沒錯,所有人都不會認(rèn)定那是一次錯誤……妹子,別排斥張明莉,她想給你做次美容,可惜,她哭著說,卻是無奈選擇了你躺在這里的方式。遺憾是個庸俗的家伙,是個敗家玩意,是時刻陪伴在我們身邊的老賴,我們沒法趕走。那就選擇與它握手言和吧。幸好,我能補(bǔ)償她的這樁憾事。這不,她心里憋屈,找到我了。我呢,我們從未謀面,這不影響我對你的好感。你是我見過最平常的一個逝者,卻又是最不庸常的那個……我決定,把你打扮得光鮮亮麗,放在春天的花朵中,依然能夠分辨出你的芬芳。那條路,關(guān)山阻隔,大膽地往前走吧,你人美,心也美,一路肯定有鮮花追著你。妹子,渴了,你就喝口清泉,餓了,你就吃點兒干糧。我撥開你眼前的霧障,你就能亮亮堂堂看清前路;我好好擦洗你的耳朵,你就能聽到八方的聲響,不會誤闖險道;我給你的手指做次美甲,你就能抓住錢糧,不會忍饑受餓;我在你的鼻子上涂上膏脂,你就能嗅到花朵的清香;我給你修修腳趾,你就能腳步輕快,走遍八方……妹子,你大膽地往前走吧,莫回頭,不要回望你的家鄉(xiāng),不要……
化妝師癱坐在椅子上,那雙被鏡片的光暈,浸泡成了小黑點樣的瞳孔,慢慢從王小幾身上移開。
化妝師的手輕微地抖了起來,臉色煞白。
你死了,你死了,妹子……你離開了人間。化妝師突然哽住了,雙手捂緊面頰,清淚從指縫間滴答下來??蓱z的妹子……這么早,你就離開了人世。
化妝師的憐憫與悲痛交疊,像道幽輝流淌出來。
化妝師有些虛弱,確實有些虛弱,像枚草莖遭遇了一場大風(fēng),蜷縮于地。他扶住椅背,微喘,挺起,搖晃了一下,接著,又搖晃了一下。站穩(wěn)。他慢慢摘下手套,扔在地上,抹了一把鼻涕。一股不可抑制的酸澀再次襲來,好似剔除骨頭上的膘肉,既粘又滑。他的淚水接涌而至,像一次熱烈奔放的預(yù)約。
樓房后面是一幢地標(biāo)式的高樓,那上面,每晚都會有一粒昏黃的燈光閃爍?;瘖y師輕輕推開房門,有股冷風(fēng)襲來,又瘦又硬?;瘖y師打了個寒戰(zhàn),摘下眼鏡,擦擦鏡片,目光追隨那粒微光,仰頭望向藍(lán)黑的穹宇。
哦,妹子,我相信,雪化了不是水,是春天的消息,我告訴你,春潮開始涌動,春天來了。
一如勞累后的暫歇,化妝師慢慢回身,望了一眼三號的王小幾,搜索了一下所有的角落:妹子,我走了,哪天,我與張明莉去看你,她說了,我們一起去看你。
化妝師拉了一下把手,試探了一次,把門輕輕關(guān)嚴(yán)。
化妝師腳步均勻地走著,起初是細(xì)碎的摩擦沙土的聲音。那是在院內(nèi)。后來,是不可抗拒的咯吱咯吱的踏雪聲。再后來,是她在酒店的聲音,隆隆地滾過他的耳膜。
前面有輛白色轎車停下,兩名男女從車上下來。男士裹了下大衣,背向殯儀館方向走去,女士坐上駕駛位置。轎車吐了一下尾氣,像牛的輕聲哞叫,忽地,箭一般竄了出去。
她叫張明莉?有點兒像男人開車的沖勁兒。女人的心思真是不可測度,化了妝的女人更是不可琢磨。
殯儀館門前的這條馬路,是化妝師每天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這么冷的天,午夜了,街上早已沒有了行人,只是周圍幾家小商店的燈還亮著。他想,這個世界的許多人,都被利益玩得亂轉(zhuǎn)。有一家羊蝎子酒館還沒有打烊,里面有人影夸張地晃動,與喝酒興奮后的吵嚷。
她叫張明莉,是的,她是白富美。我成了她的守密者,我做了一次她嫌惡庸常理念下的幫手。
有一個影子滑過去,像時間的流,一小團(tuán),不大的影子,許是老鼠在找吃食吧。小區(qū)沒有幾家的燈亮著。暗夜盡管蜂擁過來一團(tuán)霧狀的東西,化妝師依然能夠分辨出一股親切的味道。他如此熟悉,一霎間,有種被打開的感覺,一如四月的迎春花綻放。
我到家了,再過幾個小時天就亮了,王小幾妹子,我看見紫烘烘的鮮花鋪滿路徑,時間的大門已經(jīng)為你開啟。
與此同時,這個夜晚似乎不屬于張明莉,上半夜,她接連做了幾個怪夢。
她夢見自己開車,拉著化妝師,像那次去康寧街街邊酒店一樣。車窗像碟片閃過:不少人放風(fēng)箏的廣場,幾棟土舊老式的居民住宅小區(qū),幾條窄溜溜的街巷,一片依舊規(guī)模不小的平房區(qū)。再過一段路面,一片滿目敗草白黃的田畦,隱隱地看見,遠(yuǎn)處有座高塔似的大煙囪。那煙囪上,絲絲縷縷懸浮著瑞靄,如不知歸期的雨云。她抬頭望去,有幾只鳥的影子,從天空輕輕滑過。
夢中,郊外,山林大地一片寂靜,一切都還沒有徹底蘇醒。遠(yuǎn)處寬闊的林帶,灰不溜秋,掛滿了晨炊灰白的薄煙。
夢中,化妝師小黑點似的瞳仁,粘住自己的臉龐。自己輕撫了一下頭發(fā),瞭望了一下遠(yuǎn)方,回過頭,對著化妝師,說自己想起王小幾日記中的話來:我想活得美麗一些,尤其要有生活情趣。生活可以美麗,人可以美麗,活著也可以美麗??磥恚利愂莻€有意思的詞匯。尤其是女人,沒有好的外貌就算了,是老天太粗心,誤會了你。像我……我不會生氣,也不會傷心透頂,何必呢?但你要有責(zé)任,要有春風(fēng)般的品質(zhì),要有輕盈的氣息……
她忽地一下醒來,坐在那里,搜索著夢中的情景,如此真切,感覺化妝師還在她的眼前晃動。
樓房的遠(yuǎn)處有平房,掩映于高大的樓群中。白天,看起來就像一座座矮趴趴的瓜窩棚。確實,那里有雞叫的聲音。她清晰地記得雞叫了兩遍。下半夜,她再也睡不著了,實在是睡不著了,腦子里有種東西在那里搖來晃去。
她被一種情緒啃嚙,一面努力平復(fù)著自己,一面墮進(jìn)奢望的深井:化妝師老哥,要用好你的技術(shù),你要努力,你要成為忠實的保密者。她想象著王小幾,寧靜、安詳,變成了一個睡美人。她好似看見王小幾正在微笑,那種心滿意足的微笑,那種準(zhǔn)備出發(fā)開心愉悅的微笑。她認(rèn)定,活人享用的面膜,難抵化妝師的巧手。她似乎看見化妝師小黑點樣的瞳仁,鏡片的光圈,正持續(xù)地浸泡與侵蝕。她想,他確實了不起。
許是失眠休息不好的緣故,她想嘔吐,下床,扶在便池上,干嘔了數(shù)聲。她拉開抽屜,找到一粒止痛片。她正被一種情緒籠罩。
她慢慢走近窗戶,一步一挪,仿佛中了彈一樣,舉步維艱。她拉開窗簾,她知道,再過一個小時,天光就亮了。她朝向殯儀館的方向,隔著窗戶,她發(fā)現(xiàn),外面還黑黢黢地少有人聲。樓下的水泥路面,一個穿著棉大衣的男人,一晃,就過去了。許是趕早找活干兒的那類人吧。
她嗅到阿瑪尼香水的氣味,她貪婪地吸著,那是她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她想,王小幾也有這種香味吧。
如今,這輕盈的氣息,在這微露的晨光中,滿室飄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