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煉金術和奇崛、崢嶸的詩歌品相
——郭建強詩歌論

周維強

郭建強的詩有著一辨即明的詩風。因為對昌耀心懷崇敬之情，我對青海乃至在青海寫詩的詩人都有一種分外的親切感。第一次讀郭建強的詩，是2013年，彼時筆者正在上大學，圖書館里存有《青海湖》雜志，2013年第7期“青海詩人實力展”之短歌一欄，刊登了詩題為《郭建強詩歌》的組詩，共三首，分別是《游蕩之歌》《失眠之歌》《饕餮者之歌》，詩歌雄渾、蒼勁，甚至帶有一些粗獷與豪放，有別于甘肅、新疆等西部詩人詩作的沉郁、精致，強烈的新奇感讓我對郭建強的詩歌有了最初的關注。后來在2015年第2期的《人民文學》上再次讀到他的組詩《青海詩篇》更加深了這份新奇感，和昌耀筆下的“青?！币庀箦漠惖氖牵◤妼Α扒嗪！边@個意象進行了自己個體經(jīng)驗的再造與升華，當然，他是在繼承昌耀詩歌精神的前提以及對昌耀詩歌營養(yǎng)吸收的更進一步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得來。該組詩歌獲得2015年《人民文學》詩歌獎，授獎詞這樣評價郭建強的詩歌：“郭建強的詩精悍而細膩，漢語在他的筆下顯得謙遜、內(nèi)斂、從容；偶爾的激越與豪邁，使其整個詩歌譜系顯得錯落有致，且不失莊嚴，因而從側(cè)面呼應了他生活的青海，也豐富了看起來必須奇崛、豪放的西部詩歌”。我以為，這份授獎詞較為準確地概括了郭建強的詩歌創(chuàng)作。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先后從網(wǎng)上購得他的三本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甚至他的散文隨筆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大道與別徑》也被我從書店買來一閱。至于文學刊物上發(fā)表的詩歌，只要有郭建強的詩，我都會找來一讀，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脈絡和文本延續(xù)的時間上，讓我對郭建強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了全方位和全面的認識。其實，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從八十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三十多年的時間，出版三本詩集，從產(chǎn)量上來說并不算高產(chǎn)，但是從質(zhì)量上來說，郭建強的三本詩集，每一本都有值得細讀或者研習的地方，不算高產(chǎn)但絕對可以說是優(yōu)質(zhì)的文本打磨。結(jié)合郭建強的詩集閱讀以及他近些年發(fā)表在報刊上的詩歌研讀，我對郭建強的詩學建構(gòu)、美學思考以及藝術審視有以下三個方面的體會：

語言煉金術。郭建強的詩歌語言更像是從心底緩慢生長出來的植物，有著周期性的打磨和沉淀。對語詞的運用，更像是一種審視，很多時候，郭建強寫詩就是在宣示一種力量或者氣勢，來自青海湖如“花兒”民歌婉轉(zhuǎn)般地悠揚，或者如牦牛低沉的吼叫，亦如鷹的啼鳴，更多的時候，我從詩歌語言里閱讀到的是一種空曠。置身于地廣人稀的環(huán)境，孤獨與生俱來，但是一個人緩慢地行走，在與自然形成“天人合一”的同時，也在完成著心靈上的詩意轉(zhuǎn)換。郭建強寫詩時擅長直來直往，用簡潔明了的語詞切開意象傳遞的思緒，比如《喜悅》一詩，一共有八行：“扽來萬匹云霞洗亮座座樓宇！/這是黃昏停電的小區(qū)/這是傳說和謠言并起的深秋/這時一個人的孤單恰好重于影子//必須有個喉嚨吶喊/必須有個狂徒赤裸上身求愛/必須有個詩人，拽著云霞跑過街衢/必須等到喜悅的淚水滋滋澆激土地”。看似天馬行空的想象，實則蘊藏著內(nèi)在的氣韻。通過對“喜悅”一詞的詩意化解，就有了心底原始的吶喊與奔突。

詩歌是一種特殊的言說方式，詩歌語言不僅僅是一首詩的呈現(xiàn)、展示，還是詩歌生命的一部分。詩人借助詩歌語言完成自己的詩歌理想，從而達成生命和外部世界的建構(gòu)與聯(lián)系。但詩歌語言并不是自然生成的，它需要詩人不斷地對情感和個體經(jīng)驗進行有效提煉，像巖漿從地心噴出或者石油從井口噴出一樣，是激蕩的，喜悅的，震撼人心的。郭建強在西寧寫詩，面對著高原的人情風物，面對著遠離中心話語權的孤獨之境，他的詩歌更像是修行后的偈語以及參悟后對生命本真的真情抒發(fā)。在昌耀生活過的地方，在昌耀寫出過杰作的地方，他不僅僅用自己的詩歌呼應著昌耀詩歌精神的氣脈，還在用那些閃亮的語詞，結(jié)出屬于自己個性聲音的果實。比如詩集《穿過》，全書分三卷，分別是卷一“孤樹”，卷二“黑天鵝”，卷三“安魂”，三卷本的詩集里，有不少詩歌語言閃亮著語詞的光芒，像《斷章：西寧》《西寧之詩》《獨白：西寧》等，“與愛一樣，我的城市現(xiàn)在半隱于時光/具象卻在有力地滑動，尷尬的模仿變成笑聲/而哈姆雷特必將行動，把內(nèi)心辯駁/交給霍拉旭?；衾?，霍拉旭/我只是呈現(xiàn)。西寧交給你了，輪到你來敘述了”（《西寧之詩》），從物象寫到具象，再從具象寫到詩人心底對于西寧的熱愛，借助詞語的力量，展示一座城市的筋骨，同時和想象中的元素重合，繼而產(chǎn)生新的聯(lián)想。

初讀郭建強的詩，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語言是粗糲的，沒有精雕細刻的痕跡，但是當你讀懂他詩歌內(nèi)部的細節(jié)和肌理，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中是有層次的情感呈現(xiàn)。也就是說，他的詩歌語言是多彩的，在顏色上，有雪山的白、鮮血的紅、彩虹的七色乃至有世俗的灰、淺灰。郭建強摒棄詩歌的口語化與隨意性，傾心于漢語詩歌的古典性與純粹性，詩集《穿過》的后記里，他舉韋應物的詩歌為例，然后表達他對詩歌的看法：“在我看來，詩歌不但要本能地表達生命的際遇和體悟，更重要的是，詩歌還要迸發(fā)光亮，照亮佇立枝頭的青果和滿山積雪般的落葉”。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正是詩歌中的古典情韻和傳承，讓他的詩歌在融入本土經(jīng)驗、個體經(jīng)驗和古典詩學的氛圍營造上，有了特別的情感書寫。從而讓郭建強的詩歌語言在建構(gòu)個人詩學的道路上，有了新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思考。

郭建強當過十年煉鋁工人，做過十年報紙編輯，這些生活經(jīng)歷，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個體經(jīng)驗。他自述“寫詩的時間，比所從事職業(yè)的時間之和更長；迄今仍然是一個稍稍感覺到了詩歌之美，而愿長久追隨詩神的虔敬信徒”。由此可以看出，郭建強對詩歌的虔誠追隨是骨子里流淌的詩情，有論者評郭建強詩時就說其具備“惜誦以致愍,發(fā)憤以抒情”之品質(zhì)，種種論詞指向的都是郭建強為詩歌語言儲備的精神底色，而在詩歌的書寫中，那些華麗的甚至有些曠古的詞句里，則是一種深入骨縫的詩意。像詩集《昆侖書》中，開篇的《十二頌》，從戈壁、草地、礦山寫到蝙蝠、格薩爾、春天、山野，是詩人“本能地呼叫、呻吟和吟唱”，同時也是“熔鑄天真，熔鑄經(jīng)驗，熔鑄黃金，熔鑄血污，熔鑄肉身，熔鑄語言”的過程。語言在郭建強的詩寫過程中，扮演的角色，好比勇士手中的寶劍，一句句詩行，就是一次次沖鋒的過程。

奇絕、崢嶸的詩歌品相。郭建強的詩內(nèi)里上有一種情感上的包容，世俗生活、高原風情、宇宙萬象等，皆可入詩。其實，這并不奇怪，在青海，高原腹地，生活的內(nèi)容儼然次生了詩歌的品相。之所以用“奇絕”和“崢嶸”二字，是想說郭建強的詩歌走出了西部詩歌的某種束縛，不再刻意販賣地域元素，也不僅僅是停留在淺表的描摹。在容納人類普遍情感的基礎上，加入個體經(jīng)驗深刻的苦難、警醒與堅韌，同時讓智性和神性融入到詩歌思考中。

讀郭建強的詩，那些西部風情似乎只是一個引子，潛藏在詩歌內(nèi)部的歷史遺跡以及對生命的追問和對大徹大悟的思索才是終極意義。在孤獨中怎樣活著，怎樣關注內(nèi)心世界的起伏以及如何建構(gòu)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傾注自我的悲憫之情等等，郭建強用詩歌回答個體生命拒絕平庸的方式。我從郭建強的詩歌中讀到的“奇絕”是一種情感的基礎底色，而非技巧，似乎郭建強寫詩也不是太注重技巧，他用近乎樸拙的方式讓漢語詩歌沿著情感與真誠的寫作方式，自然流淌出詩意，宛如黃河在高原流淌時的勻速與緩慢，坦然面對著雨雪風霜和日出日落：“巴音河/請讓我在你面前更沉著一些/就像岸邊的那些柳樹、河底的卵石/用根須、體重和影子抓住你/就像是一捧雪水/在漫游時繞過那個女孩的手指/卻忍住熱淚，頭也不回地東去/我也要像你一樣從冰川蘇醒/帶著親人的情義，走過大地，看著人間/我還要捧著太陽的溫度/低垂頭顱回到地下，護持幽冥”（《巴音河》），如此真切地謳歌巴音河，讓我這個心生向往的異地詩人也產(chǎn)生了贊美之情。像柳樹和卵石一樣，用根須和影子抓住“母性”的河流，是赤子情懷，也是游子感傷的心緒。

此外，不論從詩題還是詩歌內(nèi)容，郭建強的詩歌都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特點，不僅僅是語言陌生化，意象獨特化還有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造，他都在走一條獨屬于自己的詩寫之路。從哲思和抒情的流暢度上，結(jié)合自己對詩歌的寫作體驗而呈現(xiàn)不同的層次。郭建強詩歌中的雄性荷爾蒙氣息，宣告了他詩歌中對原始生命的一種崇敬和追隨，對昌耀詩歌精神中的“父性”氣息的回歸，充斥著詩歌的精神內(nèi)涵。讓我感受到在西部詩歌鍍金般的黃昏下，一個詩人沉思時的神圣思考。比如，他寫《河源》，幾乎就是一氣呵成地狂歌與贊頌：“你是生的供養(yǎng)人/從天上來，奶水成絲帶，成海子，成孔雀/成眼睛和子宮//也是命的供養(yǎng)人/在橫斷山脈沖撞，劃大圈，走大路，依星空立規(guī)矩//你是慈的供養(yǎng)人/眼神扶起濕漉漉的羔羊，手把手教習拿刀子的人//也是美的供養(yǎng)人/黑頸鶴在大澤唱歌，認出冰峰是映照前生的大個兒琥珀//你是枯的供養(yǎng)人/落日時分，大風一遍遍吹洗皮肉，在骨頭架成的帳篷里鉆來鉆去//也是闊的供養(yǎng)人/就算胸膛只有巴掌大，一個人一樣可以拐大彎，劃大圈，走向高處”，在一般詩人筆下，很少用長句子來展示情感的延宕，但是郭建強讓長句子呈現(xiàn)出的爆破力比短句子更有張力，這也暗合了昌耀抒情詩歌的特點，那就是讓精準的詞語嫁接在長句子上，綿延出血性的氣息。

先鋒而超拔的探索精神。郭建強在吟唱著獨屬于自己的心靈歌謠。讀完他的三本詩集，再讀他近期的詩歌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詩人一直沒有停止自己對詩歌的探索。寫詩不僅僅是一種古老的技藝，還是與自己靈魂對話的一種方式。其實，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之于詩人，不亞于建造空中樓閣，所不同的是詩人在紙上建造屬于自己的精神宮殿。郭建強深知這一點。他近期的詩作，一直以天賦和語境為導向，然后讓語言游走于奇特的想象之中，直達心靈深處。

1971年出生的郭建強，感覺他一直就是各種流派的局外人，他用自己的詩歌審視詩壇，沒有標簽，沒有喧囂。只有自己的生存經(jīng)驗與精神感受，秉持著一種忠誠于漢語的書寫方式，讓創(chuàng)造力接近于心靈的寧謐處。詩人工作、生活在青海，遠離大都市的擁擠與吵鬧，在西寧小城自有自己的心境與見地。由此，他可以從閱讀與生活中汲取所要的營養(yǎng)，同時，因為心靈寧靜，不論是從古典詩歌中還是從現(xiàn)代詩學的著作里，都能夠舍去糟粕取其精華，繼而完善自己個人對詩歌理論的理解與總結(jié)。從而在進一步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推陳出新。

郭建強的這份探索精神是在精神上拓寬的過程。語言上，更加注重語言自身的光澤與力量。哲理與思辨上，更加注重懷古之意與自然之境的詩意再現(xiàn)。我讀郭建強的詩，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一種新奇的體會，那就是時而面對冰川時的肅穆與冷峻，或者身處草原腹地，感受草原的悠遠與廣袤，有時候又會聽詩人在吼唱一首遠古的歌曲，而我所崇敬的詩人昌耀，則會在詩意的轉(zhuǎn)折處，布道一樣講述西部以及西部詩歌中的青海元素。

郭建強的詩歌文本豐富了西部詩歌的內(nèi)涵，同時又有著自己獨特的言說方式。從他的詩歌中所營造的氛圍，作為讀者，我能夠感受到他心底對于詩歌的癡迷與忠誠。詩歌更多的時候，成了他精神上的塔尖。包藏了詩人的精神立場、人格與精神向度，對于靈魂世界的觀照，詩人也在盡力守護著內(nèi)心那份純粹與質(zhì)樸。他的詩歌中蘊藏著一個巨大的高原，不僅僅是青海的高原，而是高原之上的青海。青海是他精神高原上的一部分。他用詩歌不斷接近生命的真相，接近靈魂的根部，完善其對生命、精神、靈魂的詩意解讀。同時，詩歌作為其理想之一種，又隱約展現(xiàn)著失去、再造、復活的靈魂救贖過程。

郭建強的詩歌創(chuàng)作正在趨于一種深刻的精神自省，他視詩歌為探索萬物的利器，切割矛盾的復雜性，甚至要砸碎語言的固化，用詩人內(nèi)在的追問，尋找生存與死亡的內(nèi)核。當然，他在調(diào)動自己的學識、修養(yǎng)和智性寫作，深受詩人昌耀影響的寫作者，注定要在青海的大地上徐徐前行，展示著悲憫的力量和生存的反思。

在三本詩集和近期發(fā)表的詩歌文本中，我們都很難看到那些輕浮的，飄動的，甚或有些情韻的文字，更多地，郭建強用詩歌向我們展示著高原風土人情的厚重，展示著思考的深度與沉靜，不論是在青海內(nèi)部還是走出青海，與名著里的人物以及外國詩人神交般的唱酬，我們都能夠看到詩人借助感性的文字和理性的秩序，切入文字肌理，找到自己要表達的方向。郭建強的詩歌中有著哲學思索和異質(zhì)體驗，透過凡俗生活的某些細節(jié)，然后發(fā)現(xiàn)詩的核心要素，我時常能夠感受到詩人有著鷹一樣的銳眼和沙暴一樣的力量，以及在生活面前大徹大悟地放下與搜尋，他已經(jīng)觸摸到了生活冰一樣的冷峻，同時，又在篝火旁幻想著天人合一的生存方式，某種沉思，恰恰驗證了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詩性渴望，永無止境地探索，對詩歌，對生命，對未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