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蘋的詩 [組詩]

袁永蘋，生于1983年，現(xiàn)居哈爾濱。曾獲2009年復(fù)旦大學(xué)“在南方”詩歌提名獎、2011年北大未名詩歌獎等獎項。出版詩集《心靈之火的日?！?。部分詩歌被翻譯成英文發(fā)表于美國、加拿大、荷蘭等國家的詩歌雜志和文學(xué)網(wǎng)站。

山脈與河流

在我的生命中，一定有

幾條河流和若干山脈

在等待著我。

這可能只是一種一廂情愿的說法，

但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并且

它們能夠在某些關(guān)鍵的時刻，

向我展現(xiàn)一些它們的本質(zhì)

即使，我看到的只是

它們的部分和表象，

而它們當(dāng)中的確藏有

一些不愿示我的東西：

似乎在說，我們之所以

居于這個世界上，

本是無可奈何的。

而那些向著山脈和水流的行動，

作為一個行動本身，

游蕩于一個近乎邊境的地方。

墓志銘

死前我要與我愛過的人都見一見

解釋我為何愛他與為何不愛。

即使解釋這些像解釋我的為人一樣難，

辯白是世界上最勞神的事情，

我寧愿人人誤解我，這沒什么。

白色有時候會被說成是黑色或者天藍(lán)，

海洋會被魚兒當(dāng)成所有和天堂，

我的真相無須辯白。但我一直在

解釋，解釋一件無法解釋的事。

我要摸摸杯子，摸摸人的皮膚

喝上一口清水感覺到吞咽的滋味。

然后，我要請所有人離開，讓我

獨自赴死，因為我想感受寂靜。

閉上眼睛，讓一生重臨，

需要快進(jìn)、暫停、再快進(jìn)……

然后仔仔細(xì)細(xì)想想那些對我

最重要的人，想想她們的皮膚

質(zhì)感，想想她們的擁抱。

想想那些同樣的人，燦若星辰。

在遺書上寫：無須到墳?zāi)箍次遥?/p>

無須燒紙錢，找一個舒適的姿勢，

閉上眼睛，靜靜地想起我，仔細(xì)

想想我笑和我哭的樣子，我如何

痛快地喝酒，哈哈大笑，還有

我如何吃一顆雞蛋那欣喜的模樣。

不必覺得我偉大或者渺小，

和所有人一樣，我來此一遭，

無法與你們所有人一一惜別。

圣誕購物清單

只有在圣誕節(jié)，你會擁有禮物。

那些靈巧的小玩意兒，讓人開心，稱謝。

沙拉醬，蛋糕，兒童玩具，魚，小禮品……

臨近傍晚，積雪中，細(xì)樹枝條彌補(bǔ)

兩座樓宇之間的罅隙。星星燈如同項鏈，

穿過室內(nèi)，粉色圣誕樹打扮成羞澀的小姑娘，

來自義烏，那里，另一個小姑娘，正盼望著

圣誕糖果。我微閉起眼睛，例行禱告，

淡藍(lán)色窗玻璃上會出現(xiàn)一道清晰的閃電。

有時候，我們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完結(jié)，

可意志和旨意全然不同，生命還將繼續(xù)

——以那種以往的方式。

紅色大麗花開在我房間的正中間。

我蜷縮，在這房間的一角，腳，踩住床單。

我想躲避這世上所有的傷害、跡象。

我多么渴望報復(fù)，我就雙倍地壓住這種渴望。

我有多恨，我就有多快活。

憤怒讓我回轉(zhuǎn)頭，看向天花板

和客廳的燈具中光明的涌出。

在這間屬于我的房子里，媽媽伸出手接納孩子，

而你接納我，任憑我不斷擊打空心樹脈，

聽汩汩的泉水，流出盛肉體的缽盤。

得知其名

那一年母親在鄉(xiāng)里的醫(yī)院做子宮切除手術(shù)，

我和幾個孩子在醫(yī)院的后院玩。

我們玩得很陶醉，我們一直玩，一直玩，

像是要永遠(yuǎn)玩下去，玩進(jìn)黑夜的鐵骨頭里去。

我偶爾會想起母親在里面做手術(shù)的事，

感覺到有些疼，我在想子宮這個充滿性意味

的名字。

很久之后，母親被推了出來，蓋著厚厚的棉被。

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像戴著面具，頭上也

蓋著東西。

我感覺，她可能就要死了，所有的事物都聚

集在

她那里，黑夜的光芒和小伙伴也嚇得潰逃了。

我不敢靠近她，總覺得這個她是從另外一個

世界

回來的，那個世界充滿燒毀的莖稈和飄浮的

幽靈。

母親體內(nèi)有間房屋被鏟走，瓦礫和斷壁殘垣

被一一清理。

多年以后，我被一種白色蠶絲狀的意識籠罩，

我得知那里有一塊薄薄的絹絲手帕如同一道

道門，

我的房間也被打開，修理，墻壁被反復(fù)刮擦——

金翅雀的嗉囊里曾經(jīng)裝滿金秋的谷物。

我也看到別的女人帶著她們的房子洗浴，逛街，

旅行……有些房子一直空著，有的已有居民，

有些房間有甜味，有些已經(jīng)瑟縮、生瘤……

它們被鑲嵌在下腹部與陰道交接的位置，

像一個懸置的國度與戰(zhàn)后城鎮(zhèn)，那里的燈火

曾明明滅滅，不停閃爍，遭焚燒，鬧鬼。

許多時候，它們密不透風(fēng)，孤立于混沌中。

許多時候它們鼎沸如同滾開的湯池，她們的

日輪轉(zhuǎn)著

有些許意志和許多傾訴從流水潺潺中接連涌出。

避難所

一定存在一種更亮的生活，

留在熱眼睛里。過去已經(jīng)過去，

而未來在淚房間里不停閃爍。

與美傾其所有，再留下心思片縷

讓消磨無用。沿著意義的蛇徑，

我一次次啃上真理的嫩枝條。

撿起沿途的人生碎片：傷害了哪一個？

遺棄了哪一個？切割了哪一個？

理解陽光，在兒女的頭發(fā)上打量。

鉆進(jìn)那件熟悉的舊衣裳，打開一盞

小燈看一幅半生的急救拼貼，

一部通俗的私人傳奇。風(fēng)景在窗外

變幻四張云圖，我以回憶在一株

干枯的鐵線蓮里進(jìn)進(jìn)出出。

給罪責(zé)找一個通往善的大門，

或者用死亡來添加活人閱讀的權(quán)重？

讓生活跳樓、卸載和暫停，喝止一個

踩住云梯的孩童？這人生很快會過去

不眨眼。從此刻就開始苦挨……

沒有波濤洶涌，那停在你腳邊的

輕巧狗蹄與積雪的郵筒互相致意。

打開人類的抽屜，將信件投遞

到無底深壇……人類的日子如蛇，

蛇頭吞吃掉蛇尾。紙張的神 封閉

在打字機(jī)里，無人偉大打印二月的雪痕。

萬千雪棉鈴搖落，枯枝重返枯枝……

這不是你最后的呼吸與拯救，

這只是家在飛鳥中奔跑。

這不是唯一的流水和賬簿，你發(fā)現(xiàn)的

新家庭已經(jīng)安排在環(huán)海的大陸等你，

而你一直在微調(diào)這命運恒久的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