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心怡(華中科技大學)
“他在一座座山脊間行走,舉起手中的相機,鏡頭指向云后的遠方?!蓖烁矜I不知在指尖跳動了多少次,我終于寫出了這篇人物稿件的開端。
作為新聞傳播專業(yè)的學生,這是我和小敏第一次嘗試人物特稿的采寫,采訪對象是一名胡姓攝影師,同樣也是我們的學長,他負責拍攝今年學校的畢業(yè)電影。
采訪是一種交流,更是一場真誠的交換,是我們亮出自己的誠意去換受訪者內心的剖白。而提前了解受訪者是表露真誠的一種方式,列采訪提綱則是提前擬好了組稿結構。小敏負責從學長的各大社交平臺賬號中檢索可能的采寫點,而我的主要任務則是盡可能向他身邊的同學了解生活中多樣的他。他的室友告訴我,窩在宿舍里埋頭苦剪視頻是他的常態(tài);他的另一位攝影同好告訴我,他曾經被這位胡學長在凌晨3點鐘叫醒,理由是要去江邊拍日出。正當我梳理手中的信息時,手機彈出了小敏的新消息:他本科學習哲學,這樣的專業(yè)背景也許會影響他對攝影的理解。還有,我發(fā)現他很喜歡文字表達,這也是我們和他深入交流的切入點……
線索與線索相加,描述與描述重疊,我和小敏你一言我一語地拼湊出一份完整的提綱,于是在我們的腦海中,采訪對象從“胡學長”三個字變成了一位輪廓初顯、時刻舉著相機的熱血青年。
采訪地點在學校的公房。我和小敏用學生卡刷開了房門,此時距離約采的時間還有20分鐘,足夠我們簡單布置一下采訪的場景。在擺好三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后,我退后幾步端詳,“這個氛圍越看越像‘審訊’。”小敏邊笑邊表示自己并沒有扮演“敏警官”的意愿,轉而從雜物堆翻找出一束干花,撲了撲上面的灰塵,然后插在花瓶里,得意地將它們“陳列”在桌子上?!艾F在看起來好多啦?!笨粗直淼闹羔樢活D一頓地走向終點,我覺察到攥在手里的采訪提綱開始潮濕、發(fā)皺——緊張是難免的,我聽著手表的響動,開始默背顛來倒去嚼了很多遍的提綱。
其實當我們三人各自做完自我介紹后,我的緊張就消散了不少,我能感覺到融洽的聊天氛圍正在我們之間形成。與社交平臺上的熱情飛揚不同,現實中的胡學長是一個頗為內向的人,大多數時候他的神色溫和,說話不疾不徐。只是每當提及有關攝影的話題,他的眼睛都會倏地發(fā)亮,身體微微前傾,整個人顯現出一種緊繃的張力和絕不退讓的自信。那天我們從午飯后聊到太陽下山,他看著我和小敏,和我們談鏡頭,談仰視,談胡塞爾,談3點起床終于捕捉到的日出,談失落的漆器和“癌癥廚房”……
幾個小時里,我手頭的筆就沒有停下過,錄音軟件的計數保持跳動。但在此刻,采訪的目的性正在思想的碰撞和言語的交匯中一點點被消解。目前我的第一要務是認真地感受這一切,感受他的視角,理解他的糾結——這種感覺像是短暫地和他作了生命的“交換生”。采訪接近尾聲,我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攝影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咧嘴一笑,說:“我在鏡頭背后、創(chuàng)作之中追尋意義感?!睂λ麃碚f,將自己置于鏡頭背后,才能更好地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完成采訪,稿件主筆,也就是我的任務才剛剛開始。從成百上千條回答中精選出組稿的字句需要一些“感覺”,而我習慣在深得像海的夜色里打撈靈感。打開小臺燈,為避免打擾室友休息,我盡量輕敲鍵盤。我把每一句對話攤開在WORD文檔里溫習、深究,像是在做兒時的連線繪畫游戲,每一個詞都是一個意義表達的錨點,我的目標是畫出一幅肖像來,兼具血肉與靈魂。我慢慢地想,慢慢地寫,耳機在耳朵里復述著白日受訪者作答的每一字每一句,逼真地伴著底噪,把我拉回現場,讓我一次次真切地想起我們交談時我的口吻,小敏的疑問,還有學長溫和又真誠的眼神……我要做的不僅僅是復述,還有理解,真正理解受訪者嘴角上揚后存放的驕傲,和蹙起的眉頭間捧起的悲憫,然后再讓這些存在過的真實一字一句地落回到紙面上。
然而這樣的復寫過程往往并不輕松,將靈感點列出再排序形成草稿只是第一步。為了傳遞最細膩的真實,稿件的每一處遣詞造句都需要細心打磨。我想起了他在講到目睹癌癥廚房生離死別時低沉下去的語調,卻一時確定不下來最精準的形容詞。痛苦?悲憫?無力?究竟哪一個更好?我挑來挑去,和小敏講來講去,和責編改來改去,終于敲定下第二個選項,悲憫——病榻上從來就沒有個體的、孤立的苦痛,我們所有人都在生命的結局面前氣息相連。我豁然開朗,突然覺得自己就理解了他們,捕捉到他們某個鮮活卻轉瞬即逝的情緒。我覺得自己正干著攝影師的工作,盡力捕捉每一瞬真實;又像是肖像師,為每一位坦誠者畫皮畫骨畫心。我突然生出一種細微的成就感。
最后的工序是起標題,就像是給這篇終于成熟的稿件加冠。趁靈感消失前,我飛速地在紙上寫出了涌現在我腦海中的十余個標題,橫線劃掉5個,黑圈涂掉6個,最后剩下一個拆開來排列重組,慎之又慎,終于被置于那數千個反復斟酌的漢字之上,“他的鏡頭,失焦在意義的群山”,像是蓋棺定論。
成稿后,我和小敏偶爾聊起這件事,她說,自己好像突然獲得了一個機會,從自己的角色中暫時抽離,暫借別人的視角,看看遠處的生活。錄音結束鍵按下的那一刻,我們之間的交集好像從未開啟,以后也不會再見。但后來每當想起這些人時,你就是知道,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鮮活的他們正努力又熱烈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