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春羽
內(nèi)容摘要:《孔乙己》作為魯迅著名的短篇小說代表,從敘事角度分析,共存在三層不同的“看與被看”敘述層次。分別為:小說人物的“看與被看”、敘述者“我”與小說人物的“看與被看”、隱含作者與敘述者、小說人物的“看與被看”。通過對不同敘述層次的深入剖析,可明確孔乙己如何在這種“看與被看”中跌入悲劇命運的深淵。
關(guān)鍵詞:孔乙己 敘述者 小說人物 隱含作者 看與被看 悲劇命運
《孔乙己》選自魯迅的小說集《吶喊》,是魯迅自己最喜歡且自我評價最高的一篇。魯迅的學生孫伏園曾說:“我嘗問過魯迅先生,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說里,他最喜歡哪一篇?!薄八饛臀艺f是《孔乙己》?!雹亵斞缸钕矚g這部小說可能與他自己寫作思維的成熟以及他對作品的審美標準有關(guān)。魯迅的《孔乙己》作為一篇僅有兩千多字的短篇小說,長期以來深受讀者歡迎和喜愛,與魯迅選擇誰來講述孔乙己的悲劇故事以及這樣講述所達到的敘事效果是密不可分的。
敘述者就是小說中講故事的人。《孔乙己》這部小說中的敘述者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計“我”,“我”是現(xiàn)在講故事的人,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十二年前常來酒店喝酒的孔乙己身上。小說之所以選擇小伙計作為敘述者,與魯迅特有的思維方式和對文章特有的構(gòu)思方式分不開,魯迅從來不孤立的觀察、描寫人,而是把人放置在整個社會關(guān)系中來觀察和表現(xiàn),他總是要在悲劇主人公的周圍設(shè)置一群“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來構(gòu)成一種社會環(huán)境和氛圍,總是將故事的主人公置身于社會的眾目睽睽之下,在與社會的關(guān)系中來展現(xiàn)他的悲劇命運,從而形成一種特有的“魯迅式的看與被看”的敘述模式。如小說《祝福》中的“祥林嫂”,《阿Q正傳》中的“阿Q”,《孤獨者》中的“魏連殳”等都是將故事主人公置身于廣泛的社會關(guān)系中來觀察他們的悲劇性格和悲劇命運,就屬于這種“魯迅式的看與被看”敘述模式。小說《孔乙己》之所以讓小伙計“我”作為整個故事的敘述者,是因為小伙計作為酒店一員的特殊身份:既是酒店的一個在場者,又是整個故事的旁觀者。他可以同時把“被看者”孔乙己和“看客”掌柜和酒客作為觀察的對象,可以在這種多層次的“看與被看”中見出“被看者”孔乙己的可悲與可笑以及看客們的麻木不仁。
一.小說人物的“看與被看”
酒客、掌柜和孔乙己作為小說所描寫的人物,存在一個“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滓壹罕痪瓶?、掌柜看,這種“看與被看”構(gòu)成小說敘述層次中最基本的一層“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小說開頭三段,成人敘述者以回憶的方式描述了魯鎮(zhèn)咸亨酒店的格局及來酒店喝酒的兩類顧客(長衫和短衣幫)的情況,同時回憶了自己來酒店當伙計的經(jīng)歷及當時的心情。文章第三段開頭這樣寫道“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在這種單調(diào)而嚴肅的氛圍中,只有孔乙己的到店才可以讓我笑幾聲,從這個環(huán)境描寫是為了引出孔乙己并為他的出場做鋪墊。第四段一開始就對孔乙己的身份和外貌作了描寫,他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通過前文我們知道站著喝酒的顧客是不太闊綽的“短衣幫”,而穿長衫的顧客大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權(quán)勢的知識分子,他們一般會在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坐喝。而孔乙己是酒店唯一一個穿著長衫卻站著喝酒的人,就說明他的身份既不屬于短衣幫一類,也不屬于穿長衫的顧客一類,他的這種身份尷尬使他陷于兩難的境地,無所依歸。所以孔乙己一到店,自然成為所有酒客和掌柜所看以及所嘲笑的對象,而且這種嘲笑是公然的、有意的、肆無忌憚的。從文中“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和“他們故意高聲嚷道”可以看出這種嘲笑的公然性、有意性??滓壹涸谶@些嘲笑聲中有何反映?“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他說話斷斷續(xù)續(xù)以及多處省略,表明了孔乙己對他解釋是沒有底氣和理屈詞窮的。最后從“孔乙己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的反映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窮困無奈的孔乙己依然希望通過爭辯維護他作為讀書人的尊嚴??滓壹涸绞菭庌q,越是渴望在萬般無奈中維護讀書人僅有的一點尊嚴,我們越是能感受到孔乙己的可笑,更能感受到他的窘迫和可悲。
孔乙己因偷到丁舉人家被丁舉人吊起來拷打是整篇文章的關(guān)鍵情節(jié),文中有這樣一段敘述:“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九個錢呢?!也乓灿X得他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腿了?!乒裾f,‘哦!’‘他總?cè)耘f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髞砟兀俊髞泶蛘哿送攘?。’‘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乒褚膊辉賳枺匀宦乃闼馁~?!边@里著意通過酒客與掌柜的議論來敘述這個故事,所關(guān)注的不僅是“被看者”孔乙己的不幸,更關(guān)注人們對孔乙己的不幸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掌柜就像聽一個有趣的故事,一再追問:“后來怎么樣?”“后來呢?”“打折了怎樣呢?”他只好奇故事的結(jié)局究竟如何,對被害者毫無半點同情與憐憫之心。酒客,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講著一個與己毫不相關(guān)的新聞,還不忘插入“發(fā)昏”一類的評價,以顯示自己的高明。這里,掌柜與酒客只把“孔乙己被吊起來打折了腿”當作一出“戲”來“看”和“一個故事”來“討論”。而對被害者孔乙己,卻沒有人關(guān)心他的生與死。這里,掌柜與酒客所扮演的正是“看客”的角色,而孔乙己是“被看的對象”,在這種“看與被看”中不僅揭示了掌柜和酒客的冷漠,更將“被看者”的不幸遭遇在這種談?wù)撝邢狻?/p>
文中最后一次敘述孔乙己來酒店喝酒:掌柜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是“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隨后又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繼而說‘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這時的孔乙己被打斷腿、消瘦的不成樣子,只能靠著手走路的,但掌柜對此沒有半點關(guān)心和安慰,首先關(guān)心的是孔乙己還欠他十九個酒錢,繼而又同之前孔乙己來酒店一樣將他視為嘲笑戲弄的對象,甚至不顧孔乙己懇求的眼神,和隨后聚集到酒店的幾個人形成一個“看客”群體,一同嘲笑孔乙己,這里他們形成的不僅是一個“看客”群體,更是一幫毫無感情的殺人團??滓壹罕疽蚩婆e考試失敗已遭受了生活的種種不幸與辛酸,更在這種“被看被嘲笑”的群體中受盡了人格和尊嚴的雙重精神折磨。所以,最后他許久不來酒店時,人們只記得“孔乙己還欠下十九個錢”這樣一個符號,但隨著時間推移,這樣一個符號也漸漸被人們淡化和忘記,并且連同這個符號一起忘記他們曾對這樣一個不幸者的所施加的精神暴力和人格侮辱。文中結(jié)尾說:“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薄按蠹s”是可能性推測,是一種不確定指代;“的確”是確指,表示一種肯定無疑的語氣,這看似矛盾的一對詞語用在一句話中,所傳達的是一種確定又不確定的語氣,用這句話作為故事的結(jié)局,是看客們對孔乙己是生是死毫不關(guān)心的一種體現(xiàn),更是作者針對這種現(xiàn)象給讀者留下的無限的思考和想象空間。
二.敘述者與小說人物的“看與被看”
敘述者和小說人物的“看與被看”屬于敘述第二層次的“看與被看”,也就是小伙計“我”看孔乙己如何被酒客和掌柜看。敘述者“我”最開始只以一個客觀敘述者身份出現(xiàn),“看”孔乙己如何被酒客、掌柜看。從文本“我”敘述孔乙己出場的幾段文字來看,小伙計都是作為旁觀者以客觀的眼光看孔乙己如何被酒客和掌柜看。如文中敘述了“孔乙己出場時的整體形象,他的謀生方式、當前的生活境遇以及孔乙己的人品和他在酒店被酒客們嘲笑的尷尬境遇”。這些都是敘述者將自己置身于故事外,不動聲色的對自己所見到的對象進行客觀觀察,為我們勾畫出了一幅冷漠無情的社會圖景以及活動于其中的可悲人物。文中第四段和第六段在孔乙己說了些知乎者也的話之后,敘述者都有這樣的結(jié)尾:“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這種“哄笑”和“快活”既是對周圍人冷漠無情和麻木的揭露,也顯示了看客們在嘲弄一個比自己不幸的弱者后內(nèi)心的擁有的那種優(yōu)越和滿足之感。
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我”從一個純粹客觀的旁觀者逐漸變成一個故事參與者,“我”的態(tài)度從不動聲色漸漸被酒客們同化而變得麻木不仁。從文中旁人調(diào)侃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么?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絕不責備的”這里是敘述者小伙計隱約附和著周圍人表現(xiàn)出自己對孔乙己的不屑態(tài)度。
當“我”和孔乙己直接交往時,文中這樣寫道:“有一回,他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我先是不理會,隨著孔乙己懇切的堅持,我繼而不耐煩,懶懶的答他;到最后孔乙己告訴我茴字有四種寫法,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這是作為孩童的“我”和孔乙己第一次直接交流,這時我對他不屑一顧和蔑視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比之前“附和著笑”更為明顯。從這里可以看出,孔乙己不僅在成人世界找不到心靈慰藉,當寄希望于兒童世界渴望從中獲得些許心靈溝通時,最終也以失敗告終。作為兒童的小伙計“我”的精神世界被麻木、冷酷的酒客們同化,變成“看客”中的一份子,這于小伙計而言本身是一種精神悲劇的體現(xiàn),也預示了孔乙己最后的悲劇命運。
三.隱含作者與敘述者、小說人物的“看與被看”
這篇小說中,在小伙計的背后,還有一個“隱含作者”在“看”。趙毅衡在《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一文中指出:“隱含作者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第二作者,它是作者通過作品的寫作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人格。這個人格代表了一系列社會文化心態(tài)、個人心里以及文學觀念的價值,是道德的、習俗的、心理的、審美的價值與觀念之集合,整個作品就靠這個作為意識之源?!雹谶@種隱含作者同時看敘述者和小說人物的“看與被看”構(gòu)成了敘述層次第三層的“看與被看”。
隱含作者不僅冷眼“看”看客怎樣看孔乙己,由此否定“看客們”那自以為的高明,深刻揭露了他們在嘲笑比自己不幸的弱者的冷漠與麻木。而且還冷眼“看”小伙計怎樣看孔乙己和看客,通過前文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小說的敘述者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也就是說,他的道德價值規(guī)范與隱含作者的道德價值規(guī)范不相吻合,敘述者最開始作為一個客觀的旁觀者講述故事時,在他的客觀敘述中是可靠的,但隨著故事發(fā)展,敘述者小伙計逐漸成為故事的參與者,被“看客”同化成為其中的一員時,對所敘述故事的態(tài)度和情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個沒有任何情感態(tài)度指向的旁觀者變成一個冷漠、麻木的看客,這樣他對故事的描述或所作的評論便使我們懷疑。從而我們可以透過敘述者的語調(diào)和“看客”們的嘲弄,感受到隱含作者對于小說主人公孔乙己悲劇命運的同情和思考,從而引起讀者的共鳴。
在《孔乙己》末段,魯迅這樣交待孔乙己的結(jié)局:“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是“大約”死了還是“的確”死了,已無人過問和關(guān)心,作者在這里通過“看客”的視角和“被看者自己”雙重視角形成了巨大反差,不僅寫出了孔乙己個人的悲劇,而且它所反映知識分子的自我審視與主觀評價和社會對知識分子的觀察與評價之間形成的巨大反差,使這種悲劇超越時空,具有更大的概括性和普遍性。
魯迅在《孔乙己》這篇小說中,精心挑選咸亨酒店的小伙計作為故事的敘述者,由這一選擇,進而形成了小說三個層次的“看”與“被看”結(jié)構(gòu)。第一層次是小說人物之間的“看”與“被看”(孔乙己與酒客、掌柜之間),再是小說人物與敘述者之間的“看”與“被看”(孔乙己、酒客、掌柜與孔乙己之間),最后是小說人物、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看”與“被看”。在三層“看”與“被看”結(jié)構(gòu)中,敘述節(jié)奏緩慢似娓娓道來,但卻在這層層的敘述中滲入了魯迅對造成孔乙己悲劇命運的深刻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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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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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譚君強:《敘述的力量:魯迅小說敘事研究》,云南,云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
[5]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
注 釋
①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6頁。
②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1頁。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