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妍
外婆是個六七十的農(nóng)村老婦,一輩子操勞,我沒見她停下過手中的活。她不會享受,在我的記憶中,她穿得永遠是老式的深色斑點上衣,配上一條黑色寬松褲和低跟涼鞋。她的臉被太陽曬得黧黑,皮膚已經(jīng)松垮,眼珠渾過老家門前的污水溝。
房門前有棵荔枝樹,再過去是棵菠蘿樹,綠得晃眼,外頭太陽卻紅得噴火,她弓著沒直起過的背,拉著鋤頭在地里墾出十幾道翻黑的土溝,她不喝水,在日頭下,利落又規(guī)律地鋤著。我喜歡在地里跳著,喊她。她就拿裝在簸箕里的水壺給我,怕我喊得比蟬還尖,怕我累得口干舌燥。我跳脫得厲害了,她也愛說我,杵著棍揚起巴掌,五個指頭把太陽遮住,幾道深刻進掌心的紋就看不見了,我就在旁拍手,一邊躲一邊笑。
田里的活干完了,她又抄起裝滿衣服的大盆,夾在胳膊肘下,那兩只摟著盆的手臂清瘦有力,總能一把把我拉住然后掏出她藏的糖果塞給我,但她的手已經(jīng)被沉沉的塑料盆鎖住,那雙腿絲毫看不出被重物壓著,走得極穩(wěn)當。池塘不遠,她抓著衣服一拋一沾水,木棍敲著打著,水里便是泡沫水波了。陽光跳在水里似乎刺不到她的眼睛,她笑著和我說在田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的昆蟲。我盯著她干癟的唇裂開一條長縫,蹲在她身邊攤開手掌抓了一小把洗衣粉,在自己的衣服上抓揉拍打。她樂得看我干活,又笑得彎起腰,手中的木棍經(jīng)她布滿褶皺的手放到我白皙柔嫩的小手里。
我不愛干活,我喜歡玩。我喜歡拉著外婆陪我玩,但她總在干活。
月亮都飛上天了,家里的電燈開了,其他人回來了。外婆開始洗菜炒菜了。我?guī)退?,她就舞著長勺,在一盞小燈下?lián)]勺顛鍋。我撐著下巴,她的影子被門口小燈拉得極長,我在陰影里仰視著她,羨慕那雙手臂無論什么時候都那么厲害。
她操勞了一輩子,小的時候照顧兄弟姐妹,結婚了照顧家里長輩,生孩子了照顧一群小娃,如今又抱孫了,她仍在太陽月亮下跳著屬于她的舞,用她的手臂,她的雙腿。
她和隔壁的大嬸們不同,她不多話安靜沉默。晚上大家慣踏著星星來家里閑聊,她就坐在外公旁,聽到有趣的事就附和兩句然后笑開了。說到盡興,她又坐不住,忙起身去廚房煮些花生,鏤空籃子里一個個濕漉漉的,表皮坑坑洼洼,我愛那股咸味總第一個吃。但她不急,等地上的殼干透了,紅皮跟灰塵混著到處都是時,才抓一小把,拇指用力摁,又掰開,吃了幾個又給我剝。
在吃這方面,她喜歡吃零食,又喜歡藏著,但她給我吃。
家里來親戚好友了,她又貓在廚房,勾著她的武器和著火苗,噼里啪啦中搓出一股白煙。最后一個上座的是她,吃得最不安穩(wěn)的是她,每一個要求第一個回應的是她。男人們在喝酒,侃大山。她慣坐著夾菜給我。
她這輩子就做了一位傳統(tǒng)女人做的事。沒享受過,又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