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豐彩
1
你以為養(yǎng)育了一代代鄉(xiāng)人的,只有那里的稻黍稷麥、山川河流和東西南北的風嗎?
最大的困擾在于,我們很多時候都只能擁有經(jīng)驗,而對于經(jīng)驗的背后,卻知之甚少。就像我們看到一場南來北往的風,它吹動我們經(jīng)過我們,讓我們產(chǎn)生愛,產(chǎn)生恨,卻沒有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歲月的手在試探我們,撩撥我們。它來過之后,每個人的精神之上都會被附上更深的一層灰塵,或者,被抹去最深的那層灰塵。如果風再繼續(xù)往來,那些灰塵之下的故事,便會一一顯露出來。
是的,我們要說的正是這是灰塵之下的故事。
這些故事通常以言說的形式留存在鄉(xiāng)間。一輩輩的人們不斷地用自己的只言片語和想象力,貼近它們,撫摸它們,加工它們,修飾它們。這些故事最初的和最終的版本會有多大的差距,已經(jīng)無人勘驗。每一代人,都帶著自己聽來的那個版本,婚喪嫁娶,繁衍生息,并用一生的時光演繹自己的所思所悟。而這其中更隱秘的部分,那些先輩們不可言說、難以捉摸又隱晦難明的心思,還會原封不動地更迭下去。
我們都是那個聽故事的人。在過去鄉(xiāng)下,無紙,無墨,無筆,人們習慣了以地為紙,以心研墨,以口作筆。絕大多數(shù)的經(jīng)驗與教益,都要靠這樣的口耳傳播,賡續(xù)以傳。每個人都是上一個時代最鮮活的存儲裝置,能夠用自己的骨血,為一個個故事保鮮、提純,然后在必要的時候重新輸出。這個過程,像釀酒。五谷雜糧投進去,加入時間的佐料,喂以人情的藥引,等著它慢慢蒸餾、發(fā)酵,直到有一天,芳香四溢,通達五臟六腑。
那些故事養(yǎng)育了一代代后輩的精神生活。我們在這些故事里做夢,打嗝,長個子,也在這些故事里走訪一條河,追蹤一只野兔,穿過一縷炊煙,在大地上迎來送往。人世間的冷暖一片片地鋪在那些故事上,半冷半熱,像一棟修修補補的老屋上那些遮風擋雨的瓦片,相互遮掩,互訴衷腸。
我們也都是那個講故事的人。我們都以一己之身,以各自的嗓音、容貌、體態(tài)和舉止,活在家譜里、地方戲曲里、家長里短中,我們謹小慎微或者熱情洋溢地交付自己,認真地扮演著故事里的角色。
那些講故事的人,講著別人的故事,流著自己的眼淚,又在時間的輾轉(zhuǎn)騰挪下,把自己活成了故事里的人。我村的二老漢,就是這樣的故事里的人。
2
二老漢有一肚子的故事,他給我們講江湖俠義,也講神話傳說。那時候他已經(jīng)很老了,戴一頂氈帽,瞇縫眼,花白的山羊胡子,穿一件黑色夾襖,腰間系著一根粗麻繩。他喜歡坐在馬扎上,斜倚著墻根。那時候西斜的陽光正好順著一面墻傾斜下來,又順勢打在了二老漢的身上,像給他這個人專門加了舞臺效果。那些故事就從這些舞臺效果里,配合著蟲聲風聲犬吠聲,呼嘯而至。
二老漢會根據(jù)自己情緒的好壞調(diào)整自己的故事內(nèi)容。而他的前半生,就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地被拼湊出來:年輕的時候,他去過北方大城市,娶了美嬌娘,發(fā)了富貴財,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他有本事。
然而,我們從別人的言說中聽來的,是另一個版本的二老漢。
那個時候全國上下興起了打工潮,青老壯年,凡是有力氣又不想在地里刨食的,全都搭上了南下或者北上的車。還有好多人,被這陣潮流裹挾著推搡著上了車。
那時候,二老漢的父親在老家里開著一間小賣部。二老漢領(lǐng)著那個女人從外地回來的時候,村子里的人爭著搶著去看熱鬧,把小賣部圍得密不透風。泡面頭,紅嘴唇,高跟鞋,一身油亮皮草。等到墻頭上門口里的人越來越少了,二老漢就要和女人進城了。臨走前,女人把小賣部里的豬肉、豆腐、干貨還有瓜果糖茶洗劫一空,全都裝進她的那個行李箱里拉走了。
不過這個細節(jié)村人并不知道,人們只知道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從二老漢嘴里補充出來的更重要的細節(jié):女人是外地人,家里好幾套房。女人不圖咱啥,就圖二老漢這個人。
打那之后那個女人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從知情者的只言片語中,不難拼湊出他的軌跡。跟女人來到她所在的城市后,二老漢就在女人的強烈要求下去了國外打工了,據(jù)說是處理廢舊輪胎。出國的第7個月,女人就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兒。二老漢從照片上見過,像她媽,很漂亮。這期間的兩年,他的主要任務(wù)就是一直往母女倆那里寄錢。兩年后合同期滿了,女人又說,家里沒攢下錢,生活花銷太高。二老漢于是又續(xù)了一年合同。一年之后二老漢興沖沖地奔向自己的安樂窩,卻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一番查證,房子是租的,名字都是假的。
這往后,二老漢回到村里,一頭扎在了麻將屋子里再也拔不出來了。
在一個北風卷地的大雪之夜,二老漢贏了之后,心滿意足地趴在了麻將桌上,連同他的那些故事,再沒能翻身。
3
一開始,鄉(xiāng)間的所有故事都是圍著一口井開篇的。
那口老井牢牢占據(jù)了村子的地理中心,并因勢利導將自己烘托成了人聲熙攘的中心。它沉默地傾聽,是旁觀者,是作壁上觀者,是漁翁得利者。聽著聽著,它也擺脫不了普通人的命運,把自己聽成了故事的主角。
水井邊常來常往的,最多的就是女人。女人圍著水井打水,洗衣,摘菜。也會有膽子稍大的女人,在夜深人靜的晚上,就著滿月的光輝,小心翼翼地用井水濯洗身子。
女人們的故事也是圍著這口水井展開的。她們攪動著清澈的井水,沿著柴米油鹽的脈絡(luò)回溯,聊聊丈夫的胃口,地里的收成,再聊聊孩子的長勢。實在沒有話題了,她們就聊聊自己的娘家人,交流自己做菜的手藝。真的實在沒有話題了,她們會再聊聊天氣,聊聊村子里其他的男人和女人。如果你有幸在二十多年前的鄉(xiāng)下,在一口水井邊旁聽一堆婦女的聊天內(nèi)容,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一點:她們有一種共同的默契,她們在這里自覺地屏蔽掉了自己。
女人們都有一手提水的好手藝。她們兩腳分立,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和提繩的手臂,望向那口幽深的水井。利索地抖繩,水桶就會倒扣進井水,發(fā)出沉悶的“咕嘟”聲。現(xiàn)在她們開始臂膊發(fā)力,左手右手顛倒用力,一把一把將那桶水提出井口。
寫到這里,就該故事中的女主角出場了。當幾乎所有的女人,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的命運提在手上,扔進井底的時候,她卻反其道而行之,拽緊井繩,像拉起一桶水那樣,一把一把將自己拉了上來。
女人們經(jīng)常在井邊講到她,提起她的時候更多的是提起她丈夫的名字,她被裹挾在丈夫的姓氏下面,作為一種附屬物存在著:院子里的響動,女人的哭嚎,婆婆的叫罵,徹夜不絕。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這是當時還有著妻子和母親雙重身份的女人,當她做出了那個決定,一定是因為恐懼和疲憊、孤獨與憤恨將她推到了情緒的極點。兩種力量的無休止的拉扯,最終讓她做出了這個選擇——她狀告了自己的丈夫。
她原本也想相夫教子、朝出夕歸,她原本也想舉案齊眉、盡心奉老,她選定了這個現(xiàn)實然而現(xiàn)實并沒能眷顧她,她遇到的是刁鉆的婆婆終日謾罵,懶惰的丈夫拳腳相加。起訴之前她去過一次娘家,尋求救援。我們大約能夠從她回來后的決定里猜想出娘家人的態(tài)度:多少女人都是從這樣的生活中蹚過來的,為什么只有你忍受不???
這個故事里,唯一的犧牲品是她的小兒子。值得欣慰的是,多年之后,當她早已遠走他鄉(xiāng)展開新的生活,這個已經(jīng)長大成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沒有重演他父親的悲劇。
那個女人,用自己柔軟的女兒之軀,為自己的前路爭取了一線生機。我不相信這個故事之后,村子里的男人還會變本加厲地對自己的女人拳腳相加,我也不相信這個故事之后,還有女人會逆來順受地容忍從精神到肉體的折磨。
她將自己的命運從井底打撈出來。
4
那只紅色狐貍,整夜整夜在山崗之上,同我對視,與我為敵。
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那只狐貍。有一段時間,村子里空氣驟然凝結(jié),人人自危。據(jù)說村東一家狐貍養(yǎng)殖場里走失了一只狐貍?!澳强墒菆隼镂ㄒ灰恢患t狐貍,毛色像著了火……”講故事的張老漢斜倚在初冬的草垛上,他不時地用旱煙桿在煙袋里挖幾下,他的煙袋鍋子上星星點點的火光就有了燎原之勢。
那些日子,家家戶戶開始筑牢自己的圍欄,盯緊六畜和五谷,入夜即閉戶,風聲鶴唳,草木皆狐。養(yǎng)殖場里派了專門的人手,熟悉狐貍的習性,在村子周圍的密林里圍追堵截。那些密林深處,雜草叢生,常年不見人煙,像一個時間和空間的黑洞,任由那些野生植物和動物在其中繁衍生息,自得其樂。一只紅狐貍躥進這樣的密林中,如魚得水。向著密林深處回溯,在遠古時代,這只紅狐貍的祖先,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讓我們的祖先在長途追逐中束手無策。搜尋工作進行了幾天,最終一無所獲。
奶奶不讓我離家太遠,說尤其走夜路的時候,一定要留神周圍的動靜,不要被那只狐貍尾隨。奶奶刻意的這句叮囑,像一枚楔子,狠狠地釘進了我的心里。有時候在菜園里澆水,我會感覺到那雙滾燙如碳的眼睛灼傷了我的后背,我不由自主地反復摸索,起身后巡視四周;有時候在野地里收麥,那時候麥浪起伏,一望無際的黃,我對周圍深及膝蓋的麥稈心驚膽寒,我知道那樣的高度足以掩藏一只有野心的狐貍,讓它圍剿我,攻擊我,打敗我;有時候是在山坡上,我占領(lǐng)了高地的時刻并不多,這時候我要舉目四望,尋找那一抹紅色,盡管幾次無果,但那雙眼睛,一直緊緊地盯牢我。
再后來呢?那只狐貍被找到了嗎?我沒能知道答案,張老漢也沒有追究它的答案。我們在日升月落中慢慢地忽略了這個事件的具體走向。這個故事帶給我們的沖擊也很快被張老漢煙袋鍋子中新的煙霧所取代。
我無數(shù)次在午夜夢回的朦朧中與那只眼睛對視。那樣幽深的黑暗里,始終藏著一片深不見底的湖水,它緊盯著我,將我墜入恐懼的深淵。我一次次在這個恐懼的深淵中下墜,下墜,直至溺水般無法呼吸,又有一團火燃燒著將我從這片湖水中托舉而起。這兩種感覺相互對峙,最終將我從夢境中合力推出。
與一具最終被圍剿后裝進麻袋的僵硬尸體相比,我更愿意相信,那只狐貍從我們村出發(fā),最終奔向了它自己的遠方。這么多年過去,它仍舊奔襲在曠野里,奔襲在一個個密林一座座青山中。它的眼神更加堅定,紅色的皮毛光潔柔亮,身姿矯捷。像一團火,所到之地的荒蕪都被它一一點亮。
狐貍的故事中,有一個背景最為蒼茫深遠:那只紅狐貍站在高崗之上,風輕拂著它油亮火紅的皮毛,天地無言,荒野無言。它回首,望向高崗下的小村莊;它頷首,然后化為一道紅色閃電。它一定是一路奔襲。在無數(shù)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它的每一次矯捷的騰挪都會驚起林中的宿鳥,騰起腳下的塵埃。
責任編輯? 郝芳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