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踩著浪尖行走（三題）

葛道吉

一條魚在淺水灘游動

我想起一條魚，在浪頭戲耍時進入了淺水區(qū)，脊背被陽光直射，奮力擺尾，振鰓，總找不到原有的自如。

在海拔4200米的瑪多縣停留，其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你總是在付出很大的體力，無論走路、做事甚至游蕩商場，你都像老牛一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陪伴你的朋友失去活潑與熱情，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把步子以及任何舉動都擺放出清晰的沉穩(wěn)，不去敷衍和急慌。水杯里永遠(yuǎn)是家鄉(xiāng)王屋山上野生的蒲公英，我強迫著仰起脖子灌水，其實是習(xí)慣性提示我隨行朋友多喝水。

就在無奈的適應(yīng)和親近中好奇著這片土地堅強的美麗。而風(fēng)呢？雨雪冰雹呢？當(dāng)你在強烈陽光的灼燙中，一陣近乎刺殺臉面的寒風(fēng)狂襲，頭上的遮陽帽霎時像受驚嚇的草原雄鷹，畫一條影線急速飛去。主人機靈地抓一把空氣，差一點兒沒有被寒風(fēng)的推力摔倒，就有黃豆甚至棗子大小的冰雪蛋蛋飛來，頭上臉上有了噔噔的刺痛，路面滿地的白色跳躍與嘩啦啦滾動。我們猝不及防，別無選擇地用嗷——嗷——聲高喊著抵抗，野兔般鉆進車內(nèi)，驚慌的顫抖中欣賞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谋⑽枨?。?jǐn)慎著駕車，用謹(jǐn)防敲破玻璃的車速，向眼前黃黃白白的領(lǐng)地駛?cè)?，一會兒，就成功逃離了頭頂那團可怕的烏云。陽光一如既往強烈，白云靜美。

讓我更加敬佩千百年以前交通條件下的探源者，是因了瑪多駛向源頭的百余公里的路，車上備胎的價值遠(yuǎn)超刀風(fēng)雪冰的腳印凝聚著的艱辛。我還是選擇停下來歇一歇輪胎，是浩渺的水與沼澤中的長腿鳥阻擋了我。黃綠色的茫然，明明就在身邊，在空曠的藍天下竟如此遙遠(yuǎn)，水仍然有巨大的吸引力。黃黃的蒼茫中隱藏著太多溫柔了大地的精靈，它們原本靜謐的幸福無意間被打擾。三三兩兩跳躍奔走的藏羚羊、鬼頭鬼腦躥進地洞的草原鼠、閑庭信步在淺水草叢中觀望的水鳥，明顯多了警覺和警惕。我知道是我的莽撞，我心里無數(shù)遍地默念愧疚愧疚，動物們怎么會能原諒我呢？沒辦法，我就是想親自走到水邊，看看扎陵湖的水究竟長什么樣！

由于是淺水灘，生怕不小心拿不出自己的腳。我怎么能和眼前無數(shù)動物的蹄印相比呢？我斷定，兩個紅棗大小顯出秀麗的蹄印是黃羊和羚羊，拳頭大的梅花瓣兒是不是獵豹抑或高原虎？那個木碗一樣的圓坨兒，一定是野驢吃完了草到此暢飲留下的。種種跡象彰顯著這里的神秘，我在想，假如動物們突然發(fā)現(xiàn)區(qū)別于它們熟悉的腳印與氣味，會是怎樣的驚悸與好奇呢？會不會如我一樣感到新奇而產(chǎn)生興趣？一支羽毛，長梗清亮的白色，40厘米左右的長度，這樣靜美而雅致。彎腰撿起，細(xì)膩的光澤耀眼，用手輕撫有無盡的滑蕊之美感。是白天鵝光顧了高原？這里的雁類、鷗類以及多種食魚鳥繁多，還真不明白究竟是哪種鳥的羽毛呢！稍稍留心，就又有了灰的、褐黃的、灰白的各色羽毛，愛不釋手。一段蹄骨，沒有被泥土完全掩埋，我拿起來，是藏羚羊還是黃羊呢？成色已是暗淡，有些時日了。也許是因為腸胃的渴求不得不到湖邊來，天性的警覺還是沒有防范到天性的殺戮，豹子？老虎？狼？自然的規(guī)律就這樣極其自然地規(guī)律著，表現(xiàn)出深沉的現(xiàn)實。我感覺氣味的不協(xié)調(diào)，就隨手丟下。

不曾想，卻驚動了一個在泥土洞口觀望的草原鼠。我近距離看到了它眼睛的美麗，黑珠子一樣滾動。進去不到一分鐘，又機靈地探出了頭。我慢慢舉起相機，生怕嚇壞它，還沒有完全聚焦，它以為是什么不友好的武器，迅速縮了進去。我再靠近一點，用耐心聚焦洞口等待它出現(xiàn)。呵！手有些抖了，這個生靈和我斗心眼兒呢，我看你能鉆多久。我突然有點恍惚，眼睛在黑黑的洞口移開，你不出來就算了。一側(cè)，那雙賊溜溜的眼睛突然大放光芒，原來這個洞還有另一個出口，它躍起兩條前腿看著我嬉笑。我被它耍了！它發(fā)誓不進我的鏡頭，我剛剛調(diào)轉(zhuǎn)過來，它又出溜一聲沒影了……陽光依舊強烈，但沾了水汽就顯出清涼的濕潤，再有風(fēng)的攪和，讓你感覺烈日下的冷縮。這部高原湖畔的百科全書，讓我讀得津津有味而似懂非懂。

清潔的浪濤

起初我不知道小浪底排水排沙時采用的“異重流”是什么原理，養(yǎng)魚的老劉也迷惑，說根據(jù)他對歷年排水排沙的體驗和觀察，是水在慘烈運動。說風(fēng)暴吧，樹葉是安靜的，水就筑起兩三米高的浪墻，忽而自上游沖刺而下，忽而自下游逆返還擊。像颶風(fēng)，它能把四五千公斤的網(wǎng)箱從攪渾了的水中拋出，當(dāng)滿網(wǎng)的銀白在跳出水面的剎那，魚兒們以無以復(fù)加的驚悸滯空著中樞神經(jīng)，啪一聲震響，水面上升騰起泥土色巨大的碗的輪廓，那光滑的釉面散發(fā)出耀眼的明亮，霎時整網(wǎng)箱的魚跌進水里，嘩啦啦消失了碗的影子。清的水裹挾著黑紅的泥沙，在小浪底這口鍋里滾沸。

這是排水排沙時出現(xiàn)的場景。

流魚，是黃河中下游一個獨特奇觀。在小浪底水域沒有形成以前，兩岸的民眾對每年汛期的捕撈魚樂此不疲。家家都備有自做的抄網(wǎng)，是一根樹上天然的枝杈，長長的一握粗細(xì)的把桿，前邊兩根杈枝趁濕有柔性，彎成一個圓的枝環(huán)，用牛皮繩纏繞牢靠，放在通風(fēng)處讓它風(fēng)干，有了筋骨硬朗起來就可用。家家的房檐下都會橫著一個抄網(wǎng)，然后配上幾個大個子葫蘆，還有的干脆把三四個葫蘆固定在一個圓圈上，用時往背上一挎，稱為葫蘆舟。當(dāng)然，也有用手扶拖拉機內(nèi)胎的，在黃泥湖的滔滔水面上，只要發(fā)現(xiàn)有魚兒的身影泛白，便會駕著葫蘆或輪胎的小舟追趕過去，不一會兒就肩背抄網(wǎng)靠了岸，準(zhǔn)有一條大魚就范。流魚的時間里，沿線的民眾不知道怎樣獲取的信息，呼啦啦滿河沿擠滿了人，不論男女老少手里都有小網(wǎng)小桶等工具，甚是壯觀。

當(dāng)?shù)赜小磅庺~犯荊花”一說。說是黃河中上游兩岸漫山遍野的荊花被狂風(fēng)暴雨裹進了黃水，那種無法抗拒的濃香侵蝕了魚的感官，嚴(yán)重到不能自已，就翻了白順?biāo)?，這等好事豈有不獲之理？于是就成了黃河沿岸的一個傳統(tǒng)和景觀。其實，完全是汛期的暴雨所致。黃土高坡的泥土成數(shù)倍增加黃水的濃度，硬生生讓黃糊湯里缺氧，有不“翻黃”的嗎？

今天的“翻黃”卻是人為的科技，通過調(diào)度萬家寨、三門峽以及小浪底自身的水，在大壩以上40公里的水域塑造人工異重流，底部淤積的泥土被卷起來，那力量小了能撂起整箱的魚嗎？難怪老劉驚奇地說真稀罕，從沒見過安靜的水在沒有狂風(fēng)的情況下如此瘋狂！

我說事前沒有通知？魚賤賣了也行??！老劉說有通知，每個網(wǎng)箱都作價給了錢了。往年都沒事，誰知今年這么厲害！

我陷入了深思……

排沙洞以下的黃河兩岸，歡呼雀躍著捕撈流魚，多么激情的動人場景！整車的鰱魚、鯉魚抑或鯰魚，太多了，就用電話處理：“喂，大舅，二姨，快來拿魚，帶編織袋，快點！”

這個叫如意的年輕人，渾身黃泥巴和黃水一樣的膚色，已經(jīng)改葫蘆舟為機動船，效率高著呢！岸上人頭攢動，公路上各種車輛嘶鳴，在運輸著捕獲上來的流魚。我也接到了家住黃河岸邊一位朋友的電話，直接說“你不是愛吃剁椒魚頭嗎，快來西霞院水庫坡頭碼頭，給你弄幾條花鰱?！痹诖摰狞S泥湖里拎出條花鰱，嗵一聲裝進我的編織袋，尾巴露出來有十多厘米長。朋友說：“有30多斤重，給你兩條?！蔽艺f算了吧，這一條就行了?！安荒镁头艍牧耍倌脙蓷l小的?！闭f是小的，起碼也有四五斤重……這一切的一切，都跟隨黃河在昂首前行，都喜形于黃河的心情與情緒，這樣的喜怒哀樂在黃河岸上匯集匯演，形成亙古及今的強大慣性與氣流，積淀成精彩的大河文化。

小浪底秋色

一切都在清麗中。一切都在倒影里。是那一泓綠水的映襯？是那一泓綠水的滋養(yǎng)與濯??？

山體的博大、沉穩(wěn)在水的裝扮里顯出無限風(fēng)光，把偉岸與包容凝煉到與水媲美的無限潔凈里。更顯出季節(jié)的斑斕與奪目。秋水與長天，滿目的晶明與浩瀚，就用碧和綠作為容得下高山、藍天、白云、植物、飛鳥的代名詞吧。

水面之上，藍天白云的下面，陳列出多彩的繽紛色調(diào)。喜鵲的歌喉和翻飛的花羽，在那一泓燃燒著的柿子樹頂端舞蹈著秋的浪漫。噢！水的剪影，被花羽撲棱出安靜的彩色漣漪。樹下，一對男女撫摸著豐收的殷實，把舉向空中的鋤頭用自己肌肉的力道掄了下來，嘭！隨即在隆起的土里兜出一窩殷紅，大小五六個、七八個不等，女人一個個摘下來，抹掉表皮的土，放進碩大的荊籃。男人又一個掄圓的鋤頭下來，豐腴的果實破土，彎腰掂起，禁不住說：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成紅薯！女人手里的紅薯被陽光涂抹，熏染著臉龐，在碧綠的漣漪里漂浮出秋天濃郁的豐收圖景。

啪！面前的地下爆了一顆紅色炸彈，沒有煙霧騰起，沒有彈片飛揚，鮮紅的柿子醬撒開去，蘑菇一樣的造型，陽光的色澤煙霧般騰起，是金黃？橘黃？抑或金紅？鮮紅？男人看看那坨紅，喜鵲喳喳喳說著惋惜的話。男人把眼光移向柿樹梢，藍天里隆起一捧火爐，正好映襯了那只東張西望的喜鵲，它在怨恨自己過于冒失、過于貪婪、嘴伸得太深觸動了柿蒂。反過來說，也怪那柿子太烘了，柿子醬太可口一時停不下嘴。男人不去管那么多怨恨與惋惜，只在意那花羽的伸展，在背景藍和柿子紅的比對里，更顯出喜鵲的精彩與生動。男人知道，柿子是自生自滅的存在，不像從前，村里人會把樹卸得干干凈凈，或曬干柿，或鏇散柿，又或切柿瓣兒。當(dāng)然，放烘柿是極少數(shù)，因為不能存放，幾天光景不消耗完就會漿泡，漿泡了就走味，就丟棄?，F(xiàn)在村子空落落的，許多年輕人進城打工。村里是少數(shù)的留守老人，重體力活兒干不動，整日掃掃大街、鏟鏟雜草什么的，沒事了三三兩兩在活動中心曬太陽，瞇著眼看藍天白云，有人說：那日我親眼所見，小浪底的魚嗖一聲飛進云朵里了。

男人是兩頭兼顧著生活的，對這一片山地有感情。閑時進城打打零工，忙了就回來突擊農(nóng)活。這紅薯，他自己也吃不了幾顆的，年輕時吃多了，現(xiàn)在一吃就心嘔。都是為了孩子們，這個說爸爸你種點紅薯，那個說種點紅薯吃稀罕。這不，干活時沒人回來，反而給了幾條編織袋，說：給單位同事帶一點兒。

男人扭頭看看女人，滿樹的烘柿，咱們摘一些吧？說著眼又扭向了高處。女人直一下腰手沒有停下，說：不費那閑氣，烘透了，讓麻雀吃吧。

兩人都不再說話，好半天男人略有所思地說：的確，大雁已飛走快一個月了吧！

與大雁有關(guān)。因為這棵柿樹的品種叫“雁過紅”。通?？吹酱笱隳巷w，就已通紅成熟了，那時候正是采摘的最佳時期。在小浪底北岸的王屋山，以雁過紅為代表的秋的紅色有很多，先不說紅色的樹種，僅花草植物就很多，比如尖椒，比如雞冠花，比如紅菊、一串紅、西番蓮等。這些紅除了尖椒播種成片，蔚為壯觀以外，其余都不是成片成規(guī)模的，而是零星散布，有在嶺間地頭，有在庭院墻角，看起來不起眼的地方，卻明亮著花朵的鮮艷。

這些草本植物的紅色炫耀里，尖椒最奪人眼球。不是它的張揚，不是它不留情面的辛辣刺激，而是它的收割、晾曬、加工制作過程。那才真正一個紅字辛辣到底。潔凈的路面，用幾根木桿抑或石塊一擋，避免車輛碾壓，這條路就涂上了豐收的紅。如果庭院沒有樹木遮擋陽光，地下打掃了，紅色的亮光飛出墻外，破門洞沖出，硬生生拖拽住行人的眼睛。更精彩的是，圓圓的大小規(guī)格笸籮以及長凳子架起來的葦箔，全攤滿了尖椒，像藝術(shù)品，引得無數(shù)相機、手機咔咔嚓嚓拍照。更有投入者想讓大娘（主人）進入畫面，大娘遇到得多了，一個微笑應(yīng)允了，然后扭身進了屋子。一會兒出來，驚得來人大呼小叫：太棒了，太棒了！大娘您好樣的。原來大娘頭上裹了條深色毛巾，像是故意裝飾的道具，其實是大娘的習(xí)慣。沒管那么多，只管用手里一個微小的耙子翻動尖椒，這是晾曬東西自制的工具。大家無數(shù)次換轉(zhuǎn)角度，在閃光燈的明滅里，全都裝滿了紅色的秋天，方才依依惜別。

這僅僅是晾曬，完了以后大多數(shù)還是賣給了食品加工廠，碩大的編織袋封嚴(yán)了漲眼的紅，裝上路旁那輛加長的大貨車。當(dāng)然，留下少許就足夠自家加工食用了。首先需要爆炒一些黃豆、芝麻、花生、核桃，再削幾個個兒大的沙灘酥梨，一并放進門口那方石碓臼，先是撐住氣慢慢搗碎，避免它們不老實跳出來，然后黏糊了，方能使勁搗碎。什么時候黏稠到香味撲鼻，紅里透亮，就加工成了。大點的瓷翁、瓷壇、塑料瓶、玻璃杯等等器具，全裝滿了。就等著孩子們星期天回來一個個拿走。

這秋天，還真是紅到家紅到心里了！

責(zé)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