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虎,毛瀛雪
(1.武漢工商學院 國學教育研究院,湖北 武漢430065;2.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本文所說的“古代國家”是指成于五帝、盛于三代、衰于戰(zhàn)國時期的中國社會治理機構。它是以禮為干的“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1]349三位一體的文明實體,亦稱為“禮之三本”?!吧鲜绿臁蓖怀龅氖侨藢μ斓囊蕾囮P系,“王天下”的社會治理機構是“以天為王”的神道組織;“下事地”突出的是人對物的依賴關系,它尊主宰農耕生活方式的社稷,強調的是“有天下”;“尊先祖”突出的是后人對祖先的依賴關系,其所尊先王之政表現(xiàn)為宗廟、孝道,強調的是“治天下”。中國文化在宗廟制度出現(xiàn)以后,將事天、事地、尊祖進行了三合一的整合,從而將“中央+四方”的天下結構上升為王權國家。因此,從中國古代事天、事地、尊祖的祭禮中,我們可以探索中國古代國家形成的獨特道路。
我們研究古代文明即古代國家的形成問題,首先應該直面的是社稷與宗廟問題。但是無論是祭祀社稷,還是祭祀宗廟,所祭祀的都是有生命的人的社稷與宗廟,所以它包含著對生之本的確認。
確認生之本也是探索古代國家起源的邏輯前提。文化之初,所有部落社會組織都依“人對天的依賴關系”而建立,強調的是人生而有性,而人之性由天所授?!对姟ご笱拧A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盵2]896《大戴禮記·禮三本》云:天者“性之本也”。這里的“性”也即是“命”。故《中庸》稱:“天命之謂性?!痹诠瓿怪窈喼?,有《性自命出》一篇。它被認為是儒家文獻,其中說:“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盵3]135“命自天降”意味著命由天生,君之產生以此為前提。
仰望日月星辰,感受風雷雨雪,初民無異于動物。但人與動物不同之處在于,他們震撼于日月星辰的如期而至,認為這是天令的結果,這就是《管子·樞言》所說:“天以時使?!盵4]250他們試圖與時背后的“神”(天)進行溝通。
在中國文化記憶中,第一個觀天而通神明之德者乃伏羲氏?!吨芤住は缔o下》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5]298他以“八卦”而“通神明之德”。據(jù)此“德”而安排生活,就有了秩序,此謂之“王天下”。不過當此之時,人類尚沒達到文明的高度。伏羲氏的生活方式是“以細以漁”,由漁獵而成的社會組織是游團性的。而“游牧種族”“厭棄一切安定生活,時時破壞一切社會之組織”[6]3-4。這就無法在積累中使文化質變?yōu)槲拿鳌?/p>
“游牧種族”視“天”為最高的神。東漢馬融曰:“上帝,太一神,在紫微宮,天之最尊者?!盵7]55從甲骨文看,“天”最初稱為“帝”或“上帝”,如“王作邑,帝若(佑)我”(《合集》14200正),“來歲帝降其永,在祖乙宗,十月卜”(《小屯南地甲骨》723),“帝受我佑”到了殷周之際,“帝”的觀點開始發(fā)生變化?!耙笕苏f‘帝’,周初除了‘帝’之外,又增說一個‘天’字”[6]104,所以《詩經》《左傳》等文獻動輒呼“天”。人間的一切都由上天支配,帝或天可降福于人,亦可降災于人。前者如“貞,唯帝肇王疾”(《合集》14222正丙),“王作邑,帝若(佑)我;”(《合集》14200正),“來歲帝降其永,在祖乙宗,十月卜”(《小屯南地甲骨》723),“帝受我佑”(《合集》14671);后者如“戊申卜,爭貞,帝其降我黑,一月”(《合集》10171正),“帝降其摧(摧,原指鳥害)”(《合集》14173正),“帝唯其終茲邑”(《合集》14209正),“貞,帝其作我孳”(《合集》14184)。
但是“帝”或“天”并不親自降人以禍福,它通過指令各職能神降以禍福而服天下。如武丁時期的卜辭說:“貞,今三月帝令多雨”(《甲骨文合集》14136),“貞,帝其及今十三月令雷”(《合集》14127正),“翌癸卯,帝不令風,夕霧”(《合集》672正)。這里的“帝令多雨”包括了帝令——雨神——布雨三個層次,帝是主神,也有日月星辰、風雷雨雪等現(xiàn)象背后的職能神。主神不直接與人聯(lián)系,他以令的形式使職能神來具體操縱人間的興衰。因為不直接與人聯(lián)系,所以“皇天無親”。依天神之意而建立的社會是“無親”的社會?!兑捉洝氛f:“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至顓頊時代,他通過宗教革命使神道社會制度更加完善。顓頊規(guī)定一般平民只能與職能神溝通,而與天溝通卻是王的專權。自此而后,歷代帝王不論是開國者還是中興者,抑或喪國者都不敢忘記祭祀上天。在郊諦形式中,君王宣誓自己的威權源于上天,而“非繼前王而王也……受命之君,天之所大顯也”[8]19。其對君王的威權其實是天對于人的威權顯示,這種“人對于天的依賴關系”構成了后世所謂的“道義”觀念的來源。
神教社會強調性自命出,后世史學家認為這純粹是牽強附會之說,但是作為文化,自覺將社會組織建立在人對于天的依賴關系的基礎上,這使人類以天選之民的資格站在動物面前。當文化進入文明時代后,“神道”仍然在國家建立的過程中起作用,上面所引甲骨文即是華夏民族從文化上升到文明過程中以“天選”為首要觀念的證明,董仲舒所說的“受命之君”也是“天選”觀的體現(xiàn)。只不過這種“天選”觀在文明發(fā)展過程中日益淡薄。但是在文化后進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中,“天選”觀仍很流行,如魏晉時期北方鮮卑民族中有“宇文氏”,“其先出自炎帝神農氏,為黃帝所滅……其后曰普回,因狩得玉璽三紐……以為天授。其俗謂天曰宇,謂君曰文,因號宇文國,并以為氏焉”[9]1。從宇文氏的“天選”觀,我們可以窺視華夏民族早期的“天選”觀,這就是所謂“禮失而求諸野”。
“神道”在古代國家的形成中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國之為國要有正義性淵源,“天授”就是國家形成的終結性根據(jù)。在考古文化中,“以神道設教”屬于“古文化”的范疇,它因神道而“王天下”,也就是“宇文國”之概念。這種無“親”的“古代國家”崇拜,實際上是對國家形成的正義性崇拜。
“以神道設教”的游團社會主要諦祭上天。所謂“游團”是指處在采集狩獵階段的人類社會組織,這一階段的人類是居無定所。當文化由游團進入農耕時代后,人們不僅要祭天,而且還要祭地。祭天謂之“封”,祭地謂之“禪”,合天地之祭而謂之“封禪”?!豆茏印し舛U篇》云:“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盵4]953就是“封禪”,具體禮儀形式是天子登上泰山筑壇祭天,目的是報天之功;在泰山下的小丘上除地祭地,目的是報地之功。
陀思妥耶夫斯基引起的眼淚和心靈的波動,是任何別的人不能引起的。 “西比爾”和“預言”,只有在用來談論他的時候才不帶諷刺,而是直接的真理,清醒的真理。[2]205
農耕社會的治理機構雖然仍以“天選”為正義性淵源,但是它重視社會治理機構的財富供給能力,而支撐財富供給的是土地。所以這種社會里“在數(shù)量上占著最高地位的神,無疑的是‘土地’”。“土地”是“最近于人性的神”[10]2。中國傳統(tǒng)文化稱“土地”為“社”?!墩摵狻ろ樄摹穼ι绲慕忉尀椋骸吧?,土也?!盵11]683《說文解字》的解釋為:“社,地主也?!币勒铡抖Y記》的說法,“地主”是主陰氣的神,所以最初稱“地母”。《周易》稱坤稱母,直到今天,仍有“大地母親”的社神意識。
費孝通認為土地是人格的,是白首偕老的老夫妻一對。在土地崇拜里,人對上天依賴關系的重要性讓位于天人對土地及其財物的依賴關系。社神的名目非常多。土地是廣袤無際的,不可能一一都祭。正如《白虎通·社稷》所說:“土地廣博,不可遍敬也?!薄肮史馔亮⑸?,示有土也”[12]83。地主之所以值得尊崇,是因為它乃財之本。所謂“財”,即是由土地所生長的萬物?!栋谆⑼āの逍小吩疲骸爸醒胝咄?,土主吐含萬物,土之為言吐也?!盵12]168土地包含著生育萬物的能力,社神所崇拜的就是這種土地生產力。在農耕社會,最重要的財富莫過于糧食,在中國所謂“食”也就是“谷”?!肮取闭吣朔悍Q,指一切栽培的禾本科植物(如黍、粟、稻、麻、高粱等)的大名,亦稱“五谷”或“百谷”。從考古學上看,谷在中國北方即黃河流域是指黍粟,而在中國南方即長江流域是指稻[13]25。百谷百蔬背后皆有神靈,是謂“谷神”。北方的黃河流域的谷神是“稷”;南方的長江流域的谷神是“稻”,二者通稱為“谷神”。百谷背后的神靈人們都是要祭祀的,但是一一進行祭祀太麻煩,于是人們在其中找出一種具有代表性的東西來祭祀。在古代五谷中的稷的地位最高。正如蔡邕在其《獨斷》中所言:“以稷五谷之長也,因以稷名其神也。”《孝經緯》云:“稷,五谷之長也,谷眾不可遍祭,故立稷神以祭之。”《白虎通》亦云:“稷,五谷之長,故立稷而祭之也。”[12]83《漢書·郊祀志》云:“稷者,百谷之主,所以奉宗廟,共粢盛,人所食以生活也。”[14]1269
社神與稷神都重要,而更重要的是社神?!豆茏印吩啤暗匾圆氖埂盵4]250。社(土)通過“財”即稷(谷)表現(xiàn)其神性。這樣看來,社稷崇拜表明土地乃人類賴以生存的重要物質基礎。沒有土地,人類難以生存,所以社稷表達的是人對自然(土地)的依賴關系,由此而建立的社會組織在宗教上包括自然神崇拜,其實是對人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的崇拜。
社稷崇拜可以追溯到炎帝神農氏世。對這個問題進行溯源研究有兩個路徑。一是將稷神納入炎帝神農文化的范疇。文獻分析表明,在夏代以前神農氏是指烈山氏之子“柱”?!八^神農者,得謂即烈山氏子農(即柱)矣”[15]222?!墩f文解字》解“柱”字云:“楹也。柱之言主也。屋之主也。從木。主聲?!痹S慎的解釋與《國語·魯語》相合。《國語·魯語》云:“楹,柱也?!笨梢姟爸鳌笔恰爸钡谋咀?。“主”的篆文似草木的初生形態(tài),它包括了土地,但主要是指草木從地而生之象,表明土地是生長萬物的主宰,“柱”當為從土地里生長萬物的主宰,據(jù)此可知,“烈山氏之子”即為地主,因為莊稼和糧食由他而來,所以又被尊為農神。不過到了商代,周棄亦為稷,他成為取代柱的新稷神?!蹲髠鳌ふ压拍辍吩疲骸梆?,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盵16]1673-1674從柱到棄的過程就是“農神”的變革過程,不過具體對象雖然發(fā)生了變化,但有一點是“百王不易”的,它就是重土重農精神。最初為這種精神奠基的是烈山氏。以烈山氏為邏輯起點,中國農神表現(xiàn)為這樣一個序列:烈山氏→柱→棄→稷神(神農)。二是將社神、地主或地母納入炎帝神農文化的范疇。《漢書·郊祀志》稱社神、地主或地母為“后土”,是掌管土地的神。此神最初是指“句龍”。《周書·武成》曰:“告于皇天、后土?!辈虃鳎骸熬潺垶楹笸痢!薄稌x書·天文志上》曰:“弧南六星為天社,昔共工氏之子句龍,能平水土,故祀以配社,其精為星?!边@就是說,句龍因為治理水土有功,所以他死后被祭為后土,是掌管土地的神?!熬潺垺睂儆谘椎巯盗械奈幕⑿??!渡胶=洝ず冉洝罚骸把椎壑?,赤水之子聽訞生炎居,炎居生節(jié)并,節(jié)并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降處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術器,術器首方顛,是復土穰,以處江水。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嗚,噎生歲十有二?!盵17]279這樣看來,社神(地主)的起源,表現(xiàn)為這樣的一個序列:炎帝→共工→句龍→后土(社神)。
可見社稷崇拜首先將天下財富(百谷百蔬)歸于烈山氏(炎帝神農氏)子“柱”,并將生長財富的“土地生產力”人格化為“句龍”,其實質是對炎帝神農氏的祭拜。圍繞炎帝神農氏這個“地主”而建立的人對土地、生產力依賴關系的社稷組織,古籍稱為烈山氏?!秶Z·魯語上》:“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钡谴藭r的天下并不歸烈山氏這一個集團所獨有。事實上,一個社稷組織意味一些人的集合,意味著一方“天下”,意味著一個“國家”。有多少個社稷組織,就有多少“天下”。炎帝神農氏世是萬邦林立的時代,此時的社會治理結構就是以社為核心的“社稷國”。在國家構成中,“社稷國”雖然在“天令”之后,但也是古老、恒久的“建國”要素。歷史常常是一個王權取代另一個王權,一個王權消失了,江山卻仍然存在。杜甫在《春望》里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看似平常的兩句話,卻蘊藏了詩人從歷史與文化的視角對“山河”與“王權”關系的觀察與思考。這個問題也被孟浩然觀察到,他在《與諸子登峴山》詩中歌詠:“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闭嘣诖x中形成歷史,而江山(社稷)比王權更為恒久。
社稷對國家形成的作用體現(xiàn)在經濟基礎方面?!吧琊ⅰ贝砹颂煜滤姆?。在社稷祭祀中,人們在社稷壇的壇面分別涂黃、青、白、紅、黑五色以代表各方。青者,地之東,其神太皞,以持圓規(guī)掌春天的木神為佐,是有東方國;紅者,地之南,其神炎帝,以持秤桿掌夏天的火神為佐,是有南方國;白者,地之西,其神少昊,以持曲尺掌秋天的金神為佐,是有西方國;黑者,地之北,其神顓頊,以持秤錘掌冬天的水神為佐,是有北方國;黃者,地之中,它將東、西、南、北連接成一個整體,是謂居中而理四方的“中央之帝”,即中央國。蔡邕在其《獨斷》云:“五方正神之別名:東方之神,其帝太昊,其神勾芒。南方之神,其帝神農,其神祝融。西方之神,其帝少昊,其神蓐收。北方之神,其帝顓頊,其神玄冥。中央之神,其帝黃帝,其神后土?!痹凇拔宸健敝校醒雵菗碛刑煜?、支配天下財富的“大宗”,代表著天下,這叫“天下為公”;四方國分別是經營各方的小宗,這是各親其親、各子其子了的“小康”之國。侯外廬指出:“古代公、私的意義和現(xiàn)代不同?!侵傅拇笫献逅姓撸健侵傅男∽陂L所有者?!盵18]85各方關心自己的領土,而中央帝關心的則是天下四方。例如商王“占卜的記錄表示商王對他國土的四方(東土、西土、北土、南土)的收成都非常關心,他對他的諸婦、諸子和諸侯的領土內的收成也都注意,但是他對別國的粟收則毫不關心”[19]14-15。這樣看來,社稷國已經表現(xiàn)為“中央+四方”的治理結構。
中國古代國家的形成離不開事天與事地。在事天事地的階段,社會組織在道義上是受“天令”而“王天下”,在經濟上是為“地主”而“有天下”的治理結構??墒牵@里的“有”還沒有解決“天下歸誰所有”,即“天下是誰的天下”的問題。當社會進到由某“氏”(集團)依天命(正義性)而主社稷(領土與財富)的歷史時期后,“天下”就被“所有權”固化為我們的天下”,社會治理結構以王權的形式存在著。在禮制中,王權問題實際上是一個“宗廟”問題,在這里“人對物的依賴關系”被轉換為現(xiàn)實的人對死去的人的依賴關系。
在當代人的認知中,宗廟指的是人們?yōu)橥鲮`而建立的寄居所,它以建筑為外在形式,但是宗廟的內涵并不是指建筑形式,而是指建筑形式里的先人之像?!皬R”,據(jù)《說文解字》是“尊先祖貌也”。在東漢時期,這個解釋是官方認同的,如班固《白虎通》也有同樣的解釋:“廟者,貌也。象先祖之尊貌也。所以有室何?所以象生之居也。”[12]567不僅官方認同此說,民間亦然。如劉熙《釋名》云:“廟,貌也。先祖形貌所在也?!睆R之所以為廟,是因為它保存了先祖的“形貌”。東晉孫盛《魏氏春秋》云:“廟以存容。”《唐律疏議》對宗廟的解說可能是最全面的,其云:“宗者,尊也。廟者,貌也??棠緸橹鳎聪笞鹑?,置之宮室,以時祭享,故曰‘宗廟’。山陵者,古先帝王因山而葬,黃帝葬橋山即其事也?;蛟?,帝王之葬,如山如陵,故曰‘山陵’?!笨梢娮趶R是指置之宮室里的尊貌。最初它是木刻的,但因易初遭火災,后來改為石刻,被稱為“石室”。我們不能小看木主、石室,它們是祖宗的象征?!对娊洝ぶ茼灐返摹肚鍙R》云:“于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不顯不承,無射于人斯。”[2]934詩所頌之“廟”,鄭玄箋:“廟之言貌也,死者精神不可得而見,但以生時之居,立宮室象貌為之耳?!盵2]933可見周人在先王死后,在其“生時之居”立其“象貌”,目的是使其音容“可得而見”。所以,祖先崇拜中的人最初是十分具體的。
追溯宗廟的起源,我們應該將目光放遠至黃帝時代。我們先從黃帝時代發(fā)生的一樁大事講起?!豆疟局駮o年輯證》云:“黃帝既仙去,其臣有左徹者,削木為黃帝之像,帥諸侯朝奉之?!盵20]5-6此語由《汲冢書》而來,《抱樸子》引用此語,其引于張華《博物志》。不過,今本《抱樸子》不見此語,平津館本《抱樸子》以之為外篇佚文。查晉人張華《博物志》卷八《史補》確有此語,“黃帝死后,其臣左徹削木做黃帝之像以奉之”。
左徹為什么要削木做黃帝之像以奉之呢?《博物志》沒有交待。如果我們將此語與司馬遷《史記·封禪書》的記載聯(lián)系起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就清晰了。原來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這就是說,黃帝在荊山下用銅鑄鼎時,天空中突然有龍垂胡髯而下以迎黃帝。黃帝于是就騎著龍上了天,而“從上者七十余人”。今天看來,黃帝騎龍上天的突發(fā)事件是不可能的。但是,假若像有人想象的那樣,這起突發(fā)事件與發(fā)生在荊山的一場龍卷風有關,“不可能”的事件就變得“可能”了。這場龍卷風的威力之大,一下子卷走了黃帝及其從者七十余人。黃帝被卷走后,黃帝朝必然出現(xiàn)權力真空。為了穩(wěn)定朝政,黃帝的大臣左徹想起了削木刻黃帝像以示黃帝還在臨朝。這個辦法使黃帝的朝臣們認為黃帝只是上了天,并沒死,他還會回來處理朝政的。但是這一等就是七年。在這七年內國家沒有改變黃帝在時的政策,即沒有改變“父道”??墒瞧吣赀^去了,黃帝還是沒有回來臨朝。這就有了左徹另立新君顓頊一事。張華《博物志·史補》是這樣記載這件事的,“黃帝登仙,其臣左徹者削木象黃帝,帥諸侯以朝之。七年不還,左徹乃立顓頊。左徹亦仙去也”。
左徹削木象黃帝以朝之,實際上是在大地上建立起了第一座廟。立廟此后形成制度。黃帝死后有廟,顓頊死后亦然,《莊子·大宗師》:“黃帝得之,以登云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盵21]247這個“玄宮”恐怕與宗廟有關。有祖廟,也就有了對祖宗進行排位的昭穆問題?!秶Z·魯語上》云:“夫宗廟之有昭穆也,以次世之長幼,而等胄之親疏也。”昭穆排序里有親疏、遠近、等胄之分。在“列祖列宗”面前,時王在更替,但宗廟卻圣圣相傳。子孫無改于宗廟之治,就是“孝”。《論語·學而》:“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盵22]42這里的“父”可以指君父,孔子強調孝乃是指君父死后三年無改于君父之道。一些探究《論語》“本意”的學者對這個話的解釋只是直譯,而對“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的“本意”究竟是什么,采取了回避的辦法。只要我們把此事與左徹削木象黃帝帥諸侯以朝之事件聯(lián)系起來思考,問題的答案就會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它與左徹削木象黃帝帥諸侯朝之七年何其相似。三代以前,“無改于父之道”是否稱為“孝”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在孔子那個時代,它被稱為“孝”。以上想法雖然有些“大膽”,但在文獻上,我們還是能找到相關的蛛絲馬跡?!豆瓿啞酚小冻芍勚芬黄?,其中講“槁木三年,不必為邦旗”。郭沂曾將這個話解釋為“枯木用過三年后,已經朽爛,自然就不能作為疆界標志繼續(xù)使用了”。王博引用此語,并指出“槁木三年”應該是指三年之喪的禮制[23]294-300。在這期間,新君不問國事,由冡宰代行職責,此謂之“三年不言”。此俗很古。傳說堯死,舜曾為堯服三年之喪。可是在削木為廟一事面前,它算不了最早。左徹在黃帝升天以后木廟為黃帝國標志或“邦旗”長達七年。在這七年間顓頊不言。從顓頊的“槁木七年”,至堯時的槁木三年,時間雖然縮短了,問題的實質沒有變,即無改于父道。
當然,關于宗廟與黃帝的關系還有另外的說法,即認為是黃帝本人自作廟。如《黃帝四經·立命》說:“昔者黃宗,質始好信,作自為象,方四面,傅一心,四達自中,前參后參,左參右參,踐位履參,是以能為天下宗?!边@就是說,削木為黃帝像并非左徹為之,而是黃帝本人“作自為象,方四面”的。這與《呂氏春秋·本味》所云“黃帝立四面”相吻合??墒菬o論是黃帝“作自為象”,還是左徹削木為之,有一點是共同的,從黃帝氏世起,華夏文化就進入了以為祖宗治天下歷史時期,《周易·系辭》云:“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盵5]300“垂衣裳”即禮制,以禮治天下始自黃帝,他將人對社稷的依賴關系上升為“人對宗廟的依賴關系”。
宗廟的出現(xiàn),使社稷國變成了王權國家。國家的本質要義在于首先確定誰才是天下的主人。我們常常說,國家即組織為統(tǒng)治階級的階級。這個命題的中國文化話語表述當為“國乃江山主人的家”,它以宗廟形式對社稷主或地主進行確認,表達的是同一宗廟(祖宗)的人才是天下的主人,用今天的話說,才是統(tǒng)治階級。第一位“天下宗”是黃帝,他是執(zhí)有天下的土地與財富的“地主”。黃帝之黃原本是指土地顏色?!墩f文解字》:“黃,地之色也。從田從苂,苂亦聲。苂,古文光。”許慎此解,并非一家之言。事實上,《禮記·月令》云:“中央土……其帝黃帝,其神后土?!薄洞呵锞暋分洞呵锟籍愢]》云:“……帝占曰:‘黃者,土精’”這里將“黃”理解為“土精”。王充《論衡·驗符》進一步解釋:“黃為土色,位在中央,故軒轅德優(yōu),以黃為號?!盵11]844可見“黃”當作“地之色”解,軒轅之所以以黃為號,是因為他才是最大的“地主”。這個“地主”的經濟學含義當是:取得統(tǒng)治權的部落或部落聯(lián)合體以祖宗的名義對土地的占有。所有的人都要依賴這個“祖宗”,王權正是圍繞這個祖宗而形成的天下治理模式,《管子》稱為“官山海”,所謂“官山海”就是將大地分為五方。在這里所崇拜的“祖先”雖然已經超越了具體的個人,達到了族群的普遍性,但是總的來看,他并非一切人的祖先,因而與基督教所崇拜的抽象人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進入三代以來,祖宗不是天,但他可以坐在天之旁,其位與天齊,以致祖宗就是天。在甲骨文里,殷人所崇的帝既是宇宙的主宰,又是他們自己的高祖。因此,一切重大活動的向天報告,其實也是向祖宗匯報?!蹲髠鳌せ腹辍氛f:“凡公行,告于宗廟……禮也?!盵16]98“告于宗廟”意味著文化已經由對物的依賴關系轉化為對祖宗的依賴關系。時王之政都要“告于宗廟”,因此“古代的宗廟不僅是統(tǒng)治者供奉其祖宗的地方,而且是重要的行政場所。諸如國之大事——隆重的祭祀(例如《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蒸嘗禘于廟’),冊命的典禮,每月的告朔聽政,軍事上的‘出師授兵’、‘獻捷’、‘獻俘’以及外交上的盟會等等,無不在宗廟里舉行。因此,宗廟就成為古代政權的象征?!刈趶R’,實際上就是失去政權;滅人之國,往往‘毀其宗廟’”[24]171。在這種情形下,國家是以祖宗之名占有土地與支配財富分配的“宗廟國”。
從中國古代事天、事地、尊先祖的祭禮中,我們可知中國古代國家的形成,從邏輯路徑上分析,應包括宇文國、社稷國與宗廟國三個階段?!坝钗膰睂儆凇肮盼幕?,以“天令”為據(jù),強調國乃“天授”的“正義性原則”;“社稷國”屬于“方國文化”,以自然與人格合一的土地為神,強調“天授”其國必以“江山”為基;“宗廟國”屬于“王制文化”,以位與天齊的祖宗為尊,它將天授、社稷結合于“祖先”,于是有了王制。社稷國包含了宇文國的文化成就,宗廟國又是在宇文國、社稷國的文化成就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因此,中華文明史一直以“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為禮之本,它將立國之道義淵源、經濟基礎以及“王制”緊緊結合起來,從而確立了中國古代國家?!吧鲜绿?,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在中國古代國家形成過程中的作用之大,于斯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