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華歌
怎么也沒想到,我這次從老家回來那天,竟在長途汽車上與她不期相遇。
冷冽的山風吹落了樹葉,吹枯了樹枝,吹得細瘦的河水懶得流動,干脆隨遇結冰,大大小小的石頭們被牢牢地凍凝在地上,想撿起一小塊都萬般困難。
一年多來,由于要對幾十年前修建的老公路加寬筑基,原本一天一趟從縣城發(fā)往家鄉(xiāng)的班車,只能暫時繞便道沿著幾乎沒有路的河灘走。
昨晚特意住在離坐車點較近的表妹家,雖然表妹一再囑我放心安睡,說一切有她,絕對誤不了坐車,我卻仍因操心著車的事兒,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晨曦還在黑暗中掙扎,我就起來了。往院里一站,猛地一凜,冷硬的山風若刀,直要將地面揭出幾層皮來,只那么一會兒,就被抽打得辣疼入骨。
吃過簡單的專為我做的早飯,表妹便打著手電筒陪我到冷風肆虐的河灘等車。
看不見星月,四周的黑被刺骨的風搖得濃淡起伏,堆來卷去,高高低低的樹木將這黑撕破再合攏,合攏再撕破。不一會兒,又來了十幾個像我一樣的等車人,表妹向我介紹其中兩個,一個該叫芬嬸的我略有印象,另一個卻很恍惚迷茫。雖在家鄉(xiāng),分明感覺身處異地,那種物非人也非的陌生感、疏離感,讓我倍加孤單和無依。
仿佛是等了千年,分明把我自己也等成了一塊寒冰,這塊冰就要被風刀一點一點碎掉時,汽車才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向我們走來。尚未停穩(wěn),原本在我后邊的人突然都蜂擁而上,立時把我從最前邊第一個擠到了最后。表妹心疼我一貫暈車,怪怨我不該太愚笨不肯用勁去擠,明明最先到這兒,這下可好,竟成了最末一個,要是車上沒有了座位該多難受和窩囊。
匆促跨進車廂,還沒等我向表妹告別,“咣當”一聲車門就關上了,汽車便七扭八歪地開走了。
這車昨晚來時的終點站是在最上邊的北嶺村,那個村的人自然優(yōu)先坐到車前邊及中間座位,可經了剛才這么一擠,后邊的座位也已全都坐滿,我只能孤零零地站在司機旁邊的走廊上,在車廂的燈光下,任這片目光之海的打量與審視。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還熱情相邀:來這兒坐吧,這兒還有個座位。
循聲望去,在車后邊右側兩人一排的座位上,一個穿棗紅色鴨絨襖的女性在向我招手,她旁邊確有個空出的座位。
別無選擇,我邊道謝邊向她走去,見她沒戴口罩,我趕緊掏出一只讓她戴上。彼此很親熱地說了一陣子話,記憶才慢慢蘇醒,原來竟是她——焦蔓枝,我們一個行政村的。再仔細打量她那被歲月風霜雕刻得皺紋縱橫的面龐,又讓我一時茫然得不知時光為何物。
這時司機停車讓乘客買票,只見售票員收錢,卻未見給人撕車票,不知這情形是偶爾還是經常,我自然將她的票也買了。
原來,她在離家近百里鎮(zhèn)政府東邊的紅楓灣建了個養(yǎng)老院,不僅我們村鎮(zhèn)里的老人去入住,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老人也都慕名而來,由于這兒空氣好,飯菜家常可口,服務熱情周到,就連市里幾位退休了的老領導每年夏天也都結伴來住三四個月避暑呢。這些年,她的養(yǎng)老院越辦越好,還上了縣里的報紙、電視和廣播。
因人員還在不斷增加,原有的床位已不夠用,她正在考慮拆除舊屋,合理規(guī)劃后再蓋寬敞的新房。看她說得眉飛色舞,興致勃勃的樣子,我怎么也無法把眼前的她與已近“古稀”的她的實際年齡相關聯(lián)。
暈車人車上不能看手機,更不能多說話,越看越說就越想嘔吐??伤臀叶加刑嗟脑捪胝f,過去、現在、以后……別離四十多年,彼此的生活發(fā)生了全然不同的變化,強烈的互訴欲滔滔滾滾,根本無法阻止。
望著醬灰色絨線帽子下她那明顯稀疏的頭發(fā),我腦海里立時浮現出早年她那兩條黑亮齊腰的長發(fā)辮,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很是瀟灑好看。
那時候的我們是多么年輕啊!她擔任大隊團支書,工作積極、熱情負責,雖然那年月生活普遍艱苦,但她家的日子可比村里很多戶都好過得多,百里山鄉(xiāng)的人誰不艷羨她?一些外地司機進山來拉竹竿、木材、山貨等,他們看中她干凈利索、說話和氣,還有見識,大都喜歡到她家吃喝住宿,自然也常會送一些緊缺東西給她。那時候不僅村里村外的鄉(xiāng)親們捎東西、坐順車找她,就連學校老師、大隊干部,誰想搭車辦事也一樣去找她,別看她膚色不白卻很耐端詳,是有名的“黑牡丹”,在偏遠山鄉(xiāng),可算是個要風有風、要水有水的人物呢。
她對自己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光景這么好,兒女又孝敬,一家人心勁都用在一處,一定要將養(yǎng)老院越辦越好,不僅讓老人們吃好、睡好、玩好,更要他們真正感到這里才是自己溫馨舒適的家!
她主動告訴我,她家今年的山茱萸一共賣了十多萬元,全都用來修建養(yǎng)老院和添置設備:咱要把這些老人當作自己的親人來關心照護,把他們伺候好,讓他們身心愉快,來了就不想走……這話語真誠而實在。
我深為她能如此所想所做而感動,立馬將提包里的蘋果、餅干和糖塊一一拿給她,算是對她無言的獎勵。
汽車在山路上左沖右突,快要把人顛成碎片,加上我倆又一直在說話,我的胃早已翻江倒海,剛掏出一只塑料袋,立刻便嘔吐起來,正好前邊有一人下車,我便坐了過去。
暈暈乎乎中,往昔清晰如昨。
“黑牡丹”焦蔓枝,雖小學畢業(yè),卻聰慧精干,口才也好,加之會打扮,結婚時做的幾套新衣服輪換著穿,使她更顯得光鮮亮麗。彼時,我任大隊民兵營營長,我們一起開會、學習,在一起的時間較多,我還去過她家?guī)状巍?/p>
初秋的一天,我猶猶豫豫站在她面前。
姐,我,我想跟你說個事兒。話語吞吞吐吐的,我顯得特別不好意思,很怕被她拒絕難堪。
啥事呀,你只管說。她目光里滿是鼓勵。
就是,就是,哎呀算了,我不說了。我實在覺得要說的話難以啟齒。
說!必須說!不然我可真生氣了,以后再也不理你。她忽然陰下臉來,目光也冷硬了許多。
我只得期期艾艾跟她說,后天去公社開會,想借穿她那件仿女兵服裝的草綠色上衣,不知她肯不肯?
她一聽笑了,很豪爽地答應:還當什么大事呢,原來是這個啊,走,你現在就跟我去家里取。
要知道,那樣的年代,在這大山深處,此可不是一件小事,親朋之間想借對方一件像樣的衣服結婚用,人家硬是舍不得不肯往外借呢。她能如此爽快答應,我感動不已,作為答謝,送衣服時,我把家里僅有的七個雞蛋和一瓶蜂蜜拿給她。這件事讓我銘記至今,每每想起還心生暖意。
她另有兩件事也讓我印象頗深。
有次我去她家,她指著自己住室對面的一張簡易床,向我訴說她小叔子的不通情理。那時,她和丈夫、孩子三口,跟婆婆、小叔子、小姑子都生活在一起,雖然尚未分家,但這個家已很不和睦。一天,她丈夫外出不在家,丈夫的一位男友遠道而來,夜晚住宿時,她本想讓那位朋友跟小叔子一起住,可已成年的小叔子卻堅拒不讓,一旁坐著的婆婆也沉默不語,淚水在眼里打轉,她努力不讓流出來,最后無奈只得咬咬牙在自己的床對面,臨時搭一張簡易床。
國鵬,你別怕,咱倆都是真君子,就這樣住了,你哥回來我跟他說。她大大方方安慰丈夫的朋友。
再就是有年夏季,白馬村生產隊一夏姓團員犯了作風問題,大隊支部決定要召開全體團員大會來“幫助”他,實際上就是對他進行批斗。批斗會當天,幾十個團員早早都到了,就是不見夏團員。后來才知道因走漏消息,夏團員昨天就跑了,再后來又聽夏團員跟別人說,是焦蔓枝給他通的風報的信兒。我震驚不已,無法接受,明明是她通知我要務必到會,怎么她又事先把人給放跑了呢?我忍不住直言逼問她,她有些慍怒,更一臉無辜地斷然否認:胡說!你別聽有些人瞎編派我,咱是團支書哩,打死也不會那樣做!
她目光堅定,那決然的樣子,讓我直到現在還很疑惑無解。
該她下車了,我?guī)退褨|西拿下去,她一再囑我再回來時一定要抽時間到她那養(yǎng)老院去看看并“多加指導”。
目送著冬陽下越來越遠去的她,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說:下次我回來,我們還能像這樣不期相遇嗎?
接下來車行許久,我心亂得怎么也收不攏。待我下車時只顧將自己的兩個紙箱提下來,卻把裝有幾千元現金、身份證及其他幾個證件的一個提包忘在了車上。
意識到提包還在車上時,我已走出了一段路程。心急火燎的我,邊打電話四處求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折轉而返,兩個比我還重的紙箱,沉得怎么也提不動,情急中見路邊一家門店前,一位老人正端了一大碗餃子在吃,想他那餃子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就上前說明緣由,再三致謝,托他暫看紙箱。他滿臉笑意,欣然應允。
等我好不容易把提包取回來,紙箱和老人卻都不見了,我愣怔在那兒好一會兒,腦海一片空白……
我在這家門店前走來走去,不斷詢問與這家門店相鄰的幾個門店的主人,他們都說不知道,還默然將這家門店的招牌指給我看。我這才顧上朝牌子望去,竟是南方一家客運公司在這兒設的一個臨時等車點兒,那吃餃子的人,很可能是誰也說不清他地址的遠方乘客……
活該!你既然不認識,憑什么相信他!紙箱里裝的都是啥東西?那些門店主人的話語無不含有譏嘲和不屑的意味。
有什么比信任缺失更可怕的呢?無論紙箱裝有什么東西全都無意義了,還說它們做什么!
踐踏信任,辜負重托,把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在我看來這品行比偷更可惡可恥,他就那么心安理得?
我和他今生還會不期相遇嗎?
又一輛車從我身邊經過,旁邊幾個等車人邊喊邊追,那車卻沒停留,而是一直向前開走了。
忽然心一動,頓生歡喜,又很為自己慶幸:人生何不就如一輛列車,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停,在何處拐彎,在什么地方改變方向,你不知道和誰同車會遇見什么樣的人,甚至你不知道自己何時何地會被拋下……誠如著名作家賈平凹所言,大家忽聚忽散,忽生忽死,各自完滿自己的一段生命,就是生存的全部意義。而我能夠搭上這列車,就是莫大的幸運和福氣,無論相遇的人熟悉或陌生,自己喜歡或厭惡,都屬正常,都應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領悟和感謝,這就是生活……
陽光暖洋洋地照著,天空藍得沒有一絲云,街邊的綠植、絢麗多彩的月季花,那溫情的光亮和芬芳,正一波波氤氳彌散……
我快步向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