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博物館館藏契約文書釋讀獻疑

魏啟君，王閏吉

（1.云南財經(jīng)大學 中文系，云南 昆明 650221；2.麗水學院民族學院 中文系，浙江 麗水 323000）

《云南省博物館館藏契約文書整理與匯編》（以下簡稱《匯編》）[1]，首次公開了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至1950 年間共1128 件契約圖版，每件圖版均做了精心校錄，足以嘉惠學林。這批珍稀文獻的出版，“將意味著我們能看到新的資料，以之為基礎的學術研究或許會開拓出新的領域，也能使我們對云南社會、歷史、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方面的認識更加深入。”[1]（卷6，P361）同時，契約文書幾乎不存在輾轉傳抄的可能，是彌足珍貴的第一手原始材料。清代學者段玉裁《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云：“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也，定其是非之難。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說之是非。”[2]（P3661）由于契約文書數(shù)量較多，寫手水平參差不齊，并且有些文書使用草書字體，給識讀和整理帶來很大困難，以致書中仍有極少數(shù)未能識讀或釋讀有誤的字詞，頗有繼續(xù)探討之必要。下面，我們就將《匯編》中的主要失誤分為三類，對此展開具體分析。

一、可釋而未釋

《匯編》中一些代之以“□”的俗字，通過系聯(lián)上下文、細審字形等方法，是可以校錄出本字的。

（1）《宜良縣銀行善后處理報告》：“惟查本行既經(jīng)結束，所有各□號以前存入行內之款，統(tǒng)限于四月底以前，特[持]執(zhí)存款憑單，到行領取本息，一次清結?！盵1]（卷2，P766）

“商”與“啇”草體幾乎一致，異文材料可證。如北齊那連提耶舍譯《大寶積經(jīng)》卷七十六：“王當安心勿令散亂，應作是念：‘我當云何于未來世，一切世間天人之中，得為燈明、為炬、為光、為船、為導、為師、得為商主、為首、為無上，自度度彼、自脫脫彼、自安安彼、自得涅槃令他涅槃?！保═11/429c）①這里的標注方式為：T 表示大正藏，11 表示卷數(shù)，429 表示頁碼，c 表示上、中、下之下欄。下同。其中的“商”字，宋、元本作“啇”。隋代智顗說、灌頂記《觀音義疏》卷上：“二標遭難人者，即商主也。此又為四：一明主，二有從，三懷寶，四涉險。商者訓量，此人擇識貴賤，善解財利，商量得宜，堪為商人之主。既有商主，即有將領。諸商人既涉險遠，所赍者必是難得之貨，故言重寶也?！保═34/928b）其中的數(shù)處“商”字，甲本均作“啇”。唐代不空譯《葉衣觀自在菩薩經(jīng)》：“第三藥叉將真言曰：唵啇企羅咤抧吽弱娑嚩（二合引）訶（引）?！保═20/448c）其中的“啇”字，宋、元、明、甲、乙本均作“商”。

（2）《宜良縣銀行善后處理報告》：“銀行機構，已成□□設架?！盵1]（卷2，P767）

“憑空”猶言無所依托，如《梁書·沈約傳》：“約懼，不覺高祖起，猶坐如初。及還，未至床，而憑空頓于戶下，因病?！鄙辖依?）言因當時貨幣大幅貶值，“各號存款，一旦提取盡罄，故貸款方面，即無法浥[挹]注”[1]（卷2，P767），這樣銀行將會成為空殼機構，故云“憑空設架”。

（3）《宜良縣銀行董事會會議記錄簿》：“議決：股紅望遵組織章程分配，至現(xiàn)刻因資金短絀，留待明年上□再行發(fā)給?！盵1]（卷2，P774）

（4）《宜良縣銀行董事會會議記錄簿》：“議決：準照上□標準增加一倍?！盵1]（卷2，P780）

有的主張錄為“頭”[3]，誤甚，于文意未安?？计渲抡`之由，蓋不辨“頭”與“期”草書形體差異之故?！邦^（頭）”的草體，南宋陸游《自書詩》作“”、明代文征明書寫《感懷詩》作“”、近人鄧散木書寫《賭取聯(lián)》作“”[4]（P139）。細審字形，“（期）”與“頭（頭）”的字形差別較大，“期”的右邊構件“其”，草寫為“”。據(jù)此可釋下句：

（6）《咸豐元年九月十三日紅河契約》：“實受賣房價市銀七兩八錢五分整，所有□費書行自任開發(fā)?！盵1]（卷5，P18）

此外，上揭例句中的“書行”不詞，誤?！皶钡姆斌w“書”，與原稿本“”因形近而致誤，當錄為“盡（盡）”，“盡行”猶全部、全都。明代施耐庵《水滸傳》第八十三回：“山中應有屋宇房舍，任從居民搬拆；三關城垣，忠義等屋，盡行拆毀?！泵鞔铦鞒酢冻蹩膛陌阁@奇》卷一：“愚見就把本店貨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兩，盡行交與文客官?！?/p>

（7）《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日紅河契約》：“日后有力贖取，□自子孫概不得贖取。”[1]（卷5，P34）

此外，《匯編》尚有誤錄該字之處，例如：

（8）《蒙自就法商槍傷農(nóng)民案道尹周照會法領事館》：“斷幾十元之數(shù)所能了事也?！盵1]（卷5，P299）

二、當改而誤從

《匯編》中的一些俗字因形近、音近而誤，整理者未能校錄出正字，使得文意捍格難通，影響了字際關系的溝通。

（9）《民國二十二年十月八日昆明契約》：“弟兄商議，愿將父親先年杜得杜姓水秧田壹坵，拪種壹斗?！盵1]（卷1，P109）

（12）《光緒八年六月二十八日新平契約》：“日后郎姓族內人等前來爭論，主一力承擔?！盵1]（卷4，P73）

（13）《咸豐二年正月廿五日紅河契約》：“自賣之后，任隨叔父起蓋住坐，受□分明，從中并無別迫等備，倘有戶旋人等曾講，居系姚湘壹力承當。”[1]（卷5，P20）

第二，“別迫”，原寫本如字，誤，當校改為“逼迫”。在云南方言中，“逼”與“別”同音，此為音近訛字。

第四，“旋”，原寫本如字，誤，“族”的形近訛字?！皯糇濉豹q“同族”。如《民國十九年高臺縣地契》：“此件田地文契是向天泰將下壩渠溝北田地情愿歸并與族兄向天和名下，由同親兄鄰戶族人等方面言定，估作時值賣價并立契為照?！盵7]（P32）《民國三十三年三月初三日昆明契約》：“李姓戶族人等不致異言爭論?！盵1]（卷1，P175）

第五，“曾講”，原寫本如字，誤，當錄為“爭講”。音近而訛，蓋云南方言莊母與精母相混所致。“爭講”猶“爭論”。如《清光緒二十九年二月十一日文山契約》：“若有外人以及蕭姓族內人爭講，有蕭姓學程父子承擔。”[1]（卷6，P47）《民國三十年五月初三日文山契約》：“如有內外人爭講，高姓一力承當?！盵1]（卷6，P63）《民國三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宣威契約》：“當主不得異言爭講，倘有爭講，不定年月，銀到取贖?！盵1]（卷6，P357）

第六，“居”，原寫本如字，誤，“俱”的音近訛字。

（14）《光緒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昆明契約》：“自賣之后，并無欠分厘，錢契兩相交明。”[1]（卷1，P45）

“懸欠”猶言“拖欠”。元古本《老乞大》：“兩言議定，價錢中統(tǒng)鈔七定，其錢立契日一并交足，外無懸欠。”清康熙五十二年《神居仙洞碑》：“同囗言定時價絲銀柒拾兩囗，當日錢業(yè)相交，并無懸欠?！盵10]（P148）

三、當從而誤改

原寫卷本來正確，由于不明語義或不明俗字書寫體例而誤錄，造成文意齟齬，亦影響了契約文書的使用價值。

（18）《宣統(tǒng)三年七月廿四日永勝契約》：“計開四至：南至起良子地，東至起地，西至起石巖，北至起阿瓦答叵地。”[1]（卷6，P371）

無獨有偶，這類誤釋重文符號的現(xiàn)象在石刻文獻整理中亦不乏出現(xiàn)。如誤錄為“匕”：

（19）《蕭祠常住記》：“洪州有客姓呂，名憲，號前川者，于萬歷四十二年游滇之瀘，見瀘山川囗[秀]美與風俗之淳，因□□[焉]，其為[人]也，簡樸而直，謹愿而恭，落匕有古人風，往來貿易，克艱克難，閱數(shù)十年于茲。”[17]（P46）

（20）《蕭祠常住記》：“有是志即行是事，古太平伏處，而區(qū)爭為之者不少，況處亂世未流，而可無是□□□□可紀也。”[17]（P46）

（21）《咸豐二年九月二十三日紅河契約》：“異日有力贖取，當仝言明，要照原價捌拾伍兩足，銀到方還其田，不致刁勒。”[1]（卷5，P183）

在云南方言中，“招”的讀音與“交”相近，古章母與見母讀音相混，如“昭通”音近“交通”，因此，“足”即“交足”。典當土地、房產(chǎn)，按照成規(guī)一般應原價贖取，在其他契約文書中亦見記載。如《陸在乾大凹田出典契》：“內期[其]田自典之后，恁從買主耕種管業(yè)，倘后備足約內原價上門贖取，銀約兩交并無異言。”[18]（P275）又如《民國三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日闕吉加立當田契》：“斷定日后不限年月，備辦契內原價谷取贖，此實雙方情愿，各無反悔?！盵19]（P305）

因篇幅所限，姑列舉以上數(shù)例，以管窺《云南省博物館館藏契約文書整理與匯編》的釋讀問題。為進一步提升寫本文獻的整理質量，我們認為應從以下方面繼續(xù)著力。第一，對于形近字，應充分利用字料庫加以比勘，特別是草書字體，在釋錄時更要謹慎而行，因為隨著字形的進一步簡化，可能會造成更多的形近字。第二，對于音近字，在釋讀整理時應標出正字，以便于讀者閱讀與使用。第三，應溝通字詞關系，對于一字記多詞或一詞用多字等情況，要加以歷時與共時分析，以確保所得結論經(jīng)得起檢驗。可以說，《云南省博物館館藏契約文書整理與匯編》具有篳路藍縷之功，為學界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第一手原始材料，這是與整理者的辛苦付出和辛勤勞動分不開的。本文拋磚引玉，期待學界同仁持續(xù)關注《匯編》的釋錄，以提高這批地方文獻的使用價值，便于今人和后人更好地利用，進一步推進云南契約文書乃至云南地方文化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