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平
(海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海南 海口 570228;上海交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40)
《庫娜圖》(Coonardoo,1929)被認為是澳大利亞左翼作家凱瑟琳·蘇珊娜·普理查德(Katharine Susannah Prichard, 1883—1969 )“寫得最成功的一部小說”(黃源深,2014:155),于1928年以連載形式在《公報》(Bulletin)刊發(fā),通過主人公休(Hugh)和庫娜圖的愛情故事,展示了白人與土著的關系。由于內(nèi)容涉及跨種族的性關系,出版后引起巨大反響。大量讀者寫信抗議,對小說中的男女關系表示反感(Throssell, 1975: 121)。學術界對該部小說褒貶不一。塞西爾·曼(Cecil Mann)認為小說中的土著女性庫娜圖只能激起“虛假的憐憫和可笑的鄙視”(Throssell,1975: 54)?,旣悺ぜ獱柲?Mary Gilmore)在1929年給作家內(nèi)蒂·帕爾瑪(Nettie Palmer)的信中也表示該小說“駭人聽聞的骯臟言辭令人厭惡”。與此相反,萬斯·帕爾瑪(Vance Palmer)強調(diào)《庫娜圖》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如果我們對土著人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的話,主要是歸功于普理查德把土著人拉近到我們身邊?!?葉勝年,2013:147)卡羅爾·費里爾(Carole Ferrier)認為“《庫娜圖》有力地挑戰(zhàn)了當時針對原住民以及黑人和白人關系的霸權主義態(tài)度”(Corbould,1999:415-424)。事實上,普理查德正是通過白人與土著的關系,展示殖民者對土著人的掠奪與破壞、利用與歧視、毀滅和污蔑的事實,對土著人及其語言文化給以足夠的文學關注,揭示殖民主義的侵略、剝削本質(zhì)。本文以后殖民主義為語境,從“土地”“女性”“語言”的維度,論述白人與土著的殖民關系,解讀小說解構殖民、重構土著文化歷史的政治隱喻。
“土地是澳大利亞文學區(qū)別于英國文學、展示澳大利亞文學地方色彩的獨特標志,也是發(fā)展民族文學的基礎和寄托民族情感的物理場所。”(彭青龍 等,2019:13)對殖民者而言,土地卻是垂涎、掠奪的對象。在西方殖民者的想象中,古老的東方擁有無邊無際的土地,充滿不可思議的美,令人神往。歌德在其《逃亡》一詩中就呼吁要“逃向東方這塊純凈的土地,品嘗一下那些酋長們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薩義德,1999:215)
英國在海外開拓殖民地的歷史就是土著人被屠殺、被剝奪的歷史。自1788年1月26日英國流放的第一批犯人到達澳洲起,英國就在此建立殖民地,開始了澳大利亞的殖民主義歷史。這一過程中大部分土著人被屠殺或趕出他們世代生活的固有領地。正是通過血腥屠殺,殖民者(以罪犯居多)攫取土著人的土地開辦牧場,靠剝削、掠奪、奴役而發(fā)跡?!肚G棘鳥》(TheThornBirds,1977)里的阿姆斯特朗(Armstrong)就是流放犯發(fā)跡而成為貴族的代表,諸如《杰克·邁格斯》(JackMaggs,1997)里的邁格斯,《遠大前程》(GreatExpectation,1861)里的馬戈維奇(Magwitch)等莫不如此。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建立在土著人的累累白骨之上,他們就是資本貪婪、殘酷的化身,“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馬克思,2004:871)。據(jù)統(tǒng)計,1901年澳大利亞聯(lián)邦政府成立之時,土著人數(shù)由殖民者初次登上澳洲大陸的30多萬減少到只有6萬,20世紀30年代,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土著人注定要滅亡(Shoemaker,2004:18),到了20世紀中葉土著銳減到只有4萬余人(葉勝年,2013:54-55)。針對伴隨著土著人大量滅絕的海外殖民擴張,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曾悲觀地感悟維多利亞時代的進步表現(xiàn)為“按部就班地屠殺”(博埃默,1998:36)。
殖民者為掠奪土地而實施暴力,并基于“無主之地”(Terra Nullius)的概念對屠殺土著人的行為進行合法性辯解,以便形成對土地的占有權。澳大利亞土著研究學者亞伍德(Yarwood)認為,殖民者對土著的政策由最初的保護轉(zhuǎn)變?yōu)楹髞淼姆N族主義屠殺,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土地。土著人堅守以狩獵、采集為主要生產(chǎn)、生活方式,深信人屬于土地并負有保護土地的義務;殖民者實行以對土地私人占有為條件的農(nóng)牧業(yè)生產(chǎn)方式,認為人占有土地且應當充分開發(fā)利用(Yarwood,1982:11)。殖民者按照大英帝國“充分開發(fā)”的標準進行界定,并依據(jù)“發(fā)現(xiàn)原則”( Doctrine of Discovery)對所謂“無主之地”實施侵占。按照帝國的標準,“如果土地上無人居住,或者有人居住但沒有以歐洲意義上的方式使用,就可以認定為無主之地而歸帝國所有……土著人只有在建造了房屋和城鎮(zhèn)后,他們才算擁有所占用的土地”(Broome,1982:26)。殖民者正是通過把澳大利亞視為“無主之地”,通過“發(fā)現(xiàn)”“利用”以培養(yǎng)自己的歸屬感而形成對土地的合法占有權。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1yle)的《黑鬼問題》(TheNiggerQuestion,1849)就認為把勞動“投資于土地,就能產(chǎn)生專利權”(博埃默,1998:43)。《庫娜圖》中的貝西夫人(Mrs.Bessie)就是按照這一帝國邏輯界定主人身份,基于自己在土地上的投入,認為對韋塔利巴牧場的土地擁有理所當然的所有權。在把牧場交給休的時候,她揮舞著手,指著遠處大片的土地和群山說,“這都是你的了,我已經(jīng)把這里做到最好”(Prichard,1956:33)。與同時代的其他殖民者一樣,貝西夫人常常對著地圖測量,規(guī)劃打井的位置,謀劃對維塔利巴(Wytaliba)牧場的開發(fā)利用。這種對自然資源的開發(fā)利用本身就是行使所有權的行為,殖民者藉此取代土著人成為土地的主人。在小說開頭,牧場主山姆·格爾瑞(Sam Geary)在空曠的土地上策馬揚鞭,向韋塔利巴牧場飛馳而去,儼然征服者的姿態(tài),引得土著人駐足圍觀。格爾瑞帶領幫手斜眼鮑勃(Cock-Eyed Bob) 在澳大利亞廣袤的土地上到處探尋金礦,想要嗅出黃金的所在,夢想有朝一日大發(fā)其財(Prichard,1956:6)。他倆的行徑帶有強烈的殖民主義色彩,是對澳洲大地的褻瀆,契合東西方關系在征服意義上有關“性”與“強暴”的隱喻①薩義德在《東方學》中分析中東與西方關系時認為“中東與西方之間的關系實際上都被界定為一種性的關系”。在《東方主義再思考》一文中認為:“東方在實踐上是被描述為女性的,東方的財富則是豐富的、而它的主要象征是性感的女性、妻妾和專橫的——又極為動人的——統(tǒng)治者。”引自 羅鋼、劉象愚主編:《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17頁。姜飛在《跨文化傳播的后殖民語境》(188頁)一書中對東方的修辭意象總結時指出“東方是被西方男性征服的女人”。,象征著對殖民地的侵略和壓榨。諸如此類的描述在小說中隨處可見,很好地印證了英國學者博埃默關于“繁榮、物質(zhì)的改善,還有尋寶,這三項是領土擴張最想得到的回報”(博埃默,1998:41)的論斷。
作為土著人生存之基的土地遭到前所未有甚至是毀滅性的破壞。隨著殖民者的到來,大量森林灌木被砍伐,地表植物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消失,引發(fā)土壤侵蝕,減少了當?shù)氐慕涤炅?破壞了自然水的生態(tài)循環(huán)系統(tǒng),導致旱澇等極端天氣交替出現(xiàn)。密集型的畜牧需要大量抽取地下水,導致地下水資源枯竭,植被涵養(yǎng)水源的能力下降,同時土壤肥力消耗過度,土地變得貧瘠。生活廢水和垃圾以及各類工廠的排污都順著山谷進入河流,深入到地下水中,水質(zhì)污染嚴重,竟導致送水車的生意格外興隆(喬瑜,2014:119-127)。小說的副標題“陰影里的水井”(the well in the shadow)象征著生命的源泉,殖民者破壞了土地,與土地合為一體的水井自然也失去應有的生機和活力。作為生命之源化身的庫娜圖被推入火堆、逐出牧場之后,維塔利巴持續(xù)干旱而逐漸衰敗。對土著人而言,土地及土地上的一切都具有靈性。殖民者的行為無疑驚擾了大地上棲息著的祖先神靈,破壞了土著人的生命圖騰。小說中的維塔利巴牧場的土地已經(jīng)因為貝西夫人規(guī)劃的水井之多而變得千瘡百孔如蜂窩一般(Prichard,1956:14)。
由此不難看出,土著人的土地是西方男性征服、剝奪的對象。土地不僅是土著人的衣食之源,也是土著人祖先神靈的棲息之地。對澳大利亞土著來說,“土地不僅給與他們生命,土地就是他們的生命”(Broome,1982:14)。白人占領土著人的土地,把土著人驅(qū)離他們世代生活的家園,圈定在“保留地”之內(nèi)生活,實質(zhì)上破壞了他們精神和文化的根基,導致土著文化分崩離析。土地因為土著人的離去而失去生機逐漸落敗。土著人在失去土地后,狩獵技術變得生疏,部落儀式也難以傳承,他們的生活失去了意義。被逐出牧場的庫娜圖走投無路,流浪途中遭捕珍珠的水手侵犯染病,最終凄慘死去。
女性主義研究學者麥茜特認為女性與自然有著悠久的天然聯(lián)系,對女性的統(tǒng)治等同于對自然的統(tǒng)治(張?zhí)m,2014:55-58)。澳大利亞的土著女性代表著澳大利亞的自然,她們被白人殖民者征服、利用,成為殖民者統(tǒng)治的工具。庫娜圖就是這類女性的縮影。小說開始,庫娜圖在灌木叢下唱著歌,聽到白人玩伴休(Hugh)的呼喊,急忙順從地從昏暗的灌木叢下爬出來,卻看到休一副鎮(zhèn)定自若、頤指氣使的神態(tài)(Prichard,1956:3)。后來,庫娜圖和其他土著小孩玩耍,因為沒做好家務而被牧場主貝西夫人訓斥,她“低垂著頭,悶悶不樂,轉(zhuǎn)過臉避開貝西夫人的目光”(Prichard,1956:11)。再后來,庫娜圖被白人格爾瑞侵犯。她盡管十分厭惡,卻像一只被蛇嚇傻的鳥,虛弱無力地蜷縮在棚屋,動彈不得(Prichard,1956:203)??v觀整部小說,可以看出庫娜圖總是以土著語“Eeh-mm”一詞應對白人的要求,表達順從。在當時,土著女性常常被白人殖民者隨意囚禁、虐待,作為財產(chǎn)進行買賣(Broome,1982:56)。這些足以說明以庫娜圖為代表的土著女性是沉默的他者,是象征“白人男性欲望的能指”(Corbould,1999:415-424),體現(xiàn)出被殖民者的“從屬情結”(Fanon,2008:61-81)。在與白人相處的過程中,他們“喪失了主體地位而淪為工具性客體,喪失了自己的聲音和言說的權力,僅僅縮減為一個空洞的能指而成為父權主義和帝國主義強大的反證”(王岳川,1999:58)。他們的存在襯托了白人的優(yōu)越感和權威性,成為在西方“男性”凝視(gaze)下沒有自我主體意識的“屬下”(subaltern)。
對殖民者而言,土著女性除了充當被奴役和發(fā)泄的對象,還維護著白人與土著之間殖民與被殖民關系,充當不可或缺的角色。貝西夫人恩威并重,剛?cè)嵯酀?Prichard,1956:95)。在她的調(diào)教之下,庫娜圖和米尼(Meenie)以及其他土著人都十分順從,維塔利巴牧場興旺發(fā)展。當休把庫娜圖驅(qū)離牧場,土著人則表現(xiàn)出抵觸情緒,牧場也逐漸衰敗乃至最后破產(chǎn)。對于貝西夫人和休來說,庫娜圖是他們與土著人的土地建立聯(lián)系的紐帶,正是這種聯(lián)系賦予他們統(tǒng)治的便利和在澳大利亞的歸屬感?;诖?也就不難理解貝西夫人設法阻止土著男人瓦瑞達(Warieda)帶走庫娜圖的動機:貝西夫人意識到不管自己如何以白人女性的方式教導、訓練庫娜圖,教她烹飪、制衣,保持干凈整潔,她永遠都是地地道道的土著人。庫娜圖與族人血脈相連,與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無法分割的聯(lián)系,她的認知、愛好、性情都與土地和族人交織在一起(Prichard,1956:26)。這種無法分割的聯(lián)系影響著庫娜圖,威脅著貝西夫人對庫娜圖的占有。關于這類女性,評論家謝里丹(Sheridan)認為白人男性對土著女性的欲望使他跟土地建立起精神上的特定聯(lián)系(Sheridan,1995:88)。戈爾迪(Goldie)的評論則一語中的,“(白人男性)對土著女人性的占有似乎彌補了白人所有權在法律之外精神層面的空白”(Goldie,1993:73)。韋伯(Webby)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白人男性以對土著女性所謂“愛”的名義而成為土著女性以及土地的所有者和使用者,借此種族之間的“愛”為白人的殖民征服提供合法性解釋(Webby,2000:123)。大英帝國為其海外政府雇員編寫的《實習生指南》(Cadet’sGuide)就討論過“與當?shù)毓媚锉3株P系”和經(jīng)常嫖妓的優(yōu)點和缺點,視當?shù)嘏詾椤傲私猱數(shù)卣Z言和其他當?shù)厣鐣W秘的有益指南”(韋瑟林,2012:21)。由此可見,土著女性在白人男性的征服奴役下,已成為殖民統(tǒng)治的工具,維系著白人對土著的殖民主義統(tǒng)治關系。
然而,像庫娜圖這樣被利用的土著女性終究無法擺脫被種族歧視的悲慘命運。休對庫娜圖情感上強烈依賴,但出于殖民主義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他拒絕承認對庫娜圖的愛情,決計不會像格爾瑞那樣公然和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他說:“我要和白人結婚,保持白人血統(tǒng)……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我都不會娶像種馬一樣的土著女人?!?Prichard,1956:51)休持有的種族偏見具有深刻的社會根源。在當時,社會達爾文主義觀念盛行,人們普遍認為與深膚色人種為伍會損害白人的人格,危及種族的純潔(博埃默,1998:77)。被視為澳大利亞民族主義喉舌的《公報》就公開宣言:“如果澳大利亞要成為一個適合我們的子孫后代生存的國家,我們必須保持血統(tǒng)純正?;煅獌和ǔ_z傳兩個人種的惡習而沒有遺傳二者的美德。”(Evans,1993:351)在澳大利亞歷史上,土著女性常常是作為白人男性的玩物而被蔑稱為“黑天鵝絨”(black velvet)。她們“白天在馬鞍上縱橫,晚上在帷幕中馳騁”(Broome,1982:127),染上性病或者年老色衰之后,往往被無情拋棄。白人女性視她們?yōu)轶a臟、下賤之屬,禁止她們進入白人女性所在的房間。庫娜圖和米尼每天早上必須在梳洗、穿上符合白人標準的制服后才能進入貝西夫人的府宅勞作。格爾瑞的土著女人席巴(Sheba)勤勞能干,為格爾瑞整理房間,提供諸如干凈整潔的床單、毛巾、肥皂、梳子等無微不至的服務。當格爾瑞醉酒時,負責保管儲藏室的鑰匙,看管威士忌和煙草,“深受重用”,被戲稱為席巴女王(Queen Sheba)(Prichard,1956:47)。然而在維塔利巴牧場之類的大多數(shù)地方,她只能和土著人待在一起。在白人比利(Billy)看來,“她們(土著女性)是一個令人厭惡的群體”(Prichard,1956:193)。
可見,土著女性被帝國的男性征服、利用,在維系白人和土著人的關系方面充當不可或缺的多重角色,同時還因為性別、種族的緣故,被視為低等、骯臟之人。也許因為都受到男性的壓迫,白人女性對土著女性給予同情,一定程度上使他們免于土著男性的傷害,形成“姐妹情誼”(sisterhood)。但這種“姐妹情誼”是基于白人女性優(yōu)越于土著女性并代表她們向土著男性發(fā)聲的假設,屬于所謂“白人女性的責任”(Haskins,2015:38-53),并非所有女性平等的“女性共同體”①白人女性和土著女性之間本質(zhì)上是主人和仆人、監(jiān)管人和被監(jiān)管人的關系。參見 Probyn-Rapsey, F.2008.Country Matters: Sexing the Reconciled Republic of Australia[J].Feminist Review(89): 73-86.及 Mohanty, C.T., Russo, A.& Torres, L.1991.Third World Women and the Politics of Feminism[M].Indiana University Press.。土著女性被認為需要白人女性幫助來“提升自己”以達到白人的地位和道德標準(Corbould,1999:417)。實際上,除了共同受到男性的性別歧視與壓迫,土著女性還遭受種族主義包括來自白人女性的歧視與剝削。
“語言是民族認同的重要基礎……語言問題是認同問題的核心?!?王輝,2010:55)殖民者為了達到同化土著使其認同白人的標準,對土著語言實行限制和同化。自殖民者踏上澳洲大陸開始,土著人被逐出家園或者屠殺,混血兒被強行帶離土著家庭集中管理,土著語言就在逐漸消失②Kaplan列舉了澳大利亞語言滅絕的幾種方式,其中包括歐洲人帶來的疾病使土著人滅絕,種族屠殺使土著人口大量死亡,土著人被驅(qū)趕到保護區(qū)而不顧其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土著人離開世代生活的領地對語言和文化產(chǎn)生破壞作用,混血小孩被強行帶離土著家庭無法使用土著語言,種族壓迫使混血兒或者膚色較淺的原住民自我認定為白人放棄使用土著語言??梢钥闯鏊羞@些都反映了白人與土著之間的殖民關系,體現(xiàn)出種族主義的“強制性”安排。秦暉在為皮埃爾-安德烈·塔吉耶夫的《種族主義源流》(高凌瀚, 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05.)中文版序言也認為種族主義體現(xiàn)為“強制性”安排。。據(jù)估計,“在歐洲人入侵之初,土著人的語言約有250種,包括約700種方言。在過去的200年時間里,這一數(shù)字已經(jīng)銳減到45種,有一些土著語言的使用者不超過10個人。今天真正會講土著語言的人只有大約51000人左右”(葉勝年,2013:340)。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是文化的載體。土著語言的消亡必然導致土著文化滅絕,以至于在小說出版的年代很多土著歌謠已經(jīng)消亡,就連土著人也大多不解其意(Prichard,1956:vi)。在眾多涉及種族關系的白人作家筆下,土著人及其語言文化只是可有可無的陪襯。
與其他白人作家不同的是,普理查德使用了大量的土著詞匯以彰顯土著語言和文化的存在。例如:baba (crazy 瘋癲)、bandegora (turkey火雞)、bardi (grub蠐螬)、bucklegarro (man-making造人)、bulya (poison毒藥)、cooboo(baby小孩)、coonardoo (the well in the shadow陰影里的水井)、eeh-mm(yes是的)、gina-gina (dress裙子)、jinki (spirit靈魂)、wallabee (young man年輕人)、winnie-carra (whirlwind旋風)、kylie (boomerang回旋鏢)、narlu (evil spirit惡鬼)、wytaliba (the fire is all burnt out火燒盡了)等。對此,亞當·休梅克(Adam Shoemaker)評論道:“《庫娜圖》使用了過多的土著詞匯,以至于讓英語讀者備受困擾。”(Shoemaker,2004:40)土著語言既體現(xiàn)在小說人物對話及土著人的歌謠、神話之中,也貫穿于小說的文本敘事之中,不斷地把讀者注意力引向白人和土著之間的文化差異,強迫讀者積極介入到使這些詞匯獲得意義的文化領域,意在創(chuàng)造土著聲音,表達土著文化的主體性(阿希克洛夫特 等,2014:62)。這些未經(jīng)翻譯的土著詞匯客觀反映了土著語言文化在澳大利亞大陸上的存在以及在土著人生活中的重要性,體現(xiàn)了后殖民文本的挪用策略,是一種傳達文化差異的常見技巧和重要手段。語言是文明、文化和世界觀的反映,“使用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接受一種文化”(Fanon,2008:25)。把歐洲后裔的聲音與土著神話、迷信及語匯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多層次、混合型的語言”,既是對土著歷史的反映,又是“對豐富多樣的各種聲音的承認”(博埃默,1998:244-245)。普理查德廣泛使用土著詞匯,使小說具有霍米·巴巴所謂的“雜糅性”,凸顯了語言文化的對話性,削弱了殖民者的語言文化霸權,質(zhì)疑和顛覆了帝國主義文化權威。這種使用土著語言的做法明確表示小說所要傳達的是他者的語言和文化,屬于“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對歷史的介入,是一種政治態(tài)度的參與”(王岳川,1999:184),彰顯了土著人及其文化的在場;這也是關于土著文化歷史的重新書寫,給予未被翻譯的詞語所代表的文化以更多的關注和更高的地位(阿??寺宸蛱?等,2014:62-70)。一些評論家批評普理查德的作品過多地涉及政治因素,其原因也正在于作品使用了大量的土著語言詞匯,過多地強調(diào)并凸顯了土著語言文化的存在。
“袋鼠來了,踏著晨光,翻過山崗,來到牧場?!雹僭臑椤癟owera chinima poodinya, Towera jinner mulbeena, Poodinyoober mulbeena.” (“Kangaroos coming over the range in the twilight, and making a devil dance with their little feet, before they begin to feed.”)這首直接以土著語呈現(xiàn)的歌謠貫穿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構成了敘事的母題,使整部小說猶如一首樂曲,反復回蕩著土著的聲音,彌漫著土著文化的神秘氣息。如果說小說表達了對白人殖民者毀滅土著及其家園的控訴,不斷回響的土著歌謠則讓這控訴顯得更加凄美有力。普理查德認為土著語言是一種“感官的語言,猶如從遙遠地方傳來,充滿原始氣息”(Prichard,1956:97)。作者選擇具有詩性特征的土著詞匯Coonardoo作為小說標題,其目的就在于引起讀者更多地關注原住民及其文化,反思長久以來對該族群的漠視和遺忘(馮雷 等,2014:59-60)。這種對土著文化的前景化呈現(xiàn)提請讀者關注土著人及其語言文化的在場,意指土著而非白人才是澳洲大陸真正的主人。
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在突顯土著語言的同時,也使用了較多的污蔑、詆毀土著人及其語言的隱喻,體現(xiàn)出一定的局限性。小說中休的白人妻子莫利(Mollie)稱土著人的語言為“骯臟的語言”,禁止自己的孩子使用。這種視自己的語言優(yōu)越于其他族群語言的種族偏見普遍存在于白人群體。小說中有關土著人的描寫常常跟動物聯(lián)系在一起,庫娜圖是“風騷女人”“長著動物的眼睛”,垂死之際“憑著動物的本能無意識地向食槽走去”(Prichard,1956:229)。土著人之間的性愛行為則被比喻為馴馬活動(Corbould,1999:415-424)。霍奇和米什拉(Hodge and Mishra )就認為普理查德筆下的庫娜圖智力不會比一條忠實的狗或者馬高出多少(Hodge et al.,1991:54)。在白人看來,土著人內(nèi)心詭詐(treacherous),本性惡劣(ill-natured),令人厭惡(repulsive),攜帶疾病(diseased)。作者在使用“blacks”(黑人)、“grubs”(蛆蟲)、“devils”(惡魔)、“gins”(土著女人)、“ape-like”(猿猴似的)、“naive”(原始)、“wicked”(邪惡)、“l(fā)azy”(懶惰之類)的詞語方面也較為隨意,無所顧忌。這種刻板印象式的描述反映出作家在認識上的局限性②這種局限性還體現(xiàn)在作者回避了歷史上“被偷走的一代”(the stolen generation) 的問題 。此外,普理查德暗示原住民無法適應社會只能依賴澳大利亞白人生存的觀點也引起極大爭議。??梢钥闯?無論是小說中白人女性還是作者普理查德本人都存在著“白人女性的偏見”(Corbould,1999:415-424)。這些局限性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對作者所施加的影響,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話語實踐層面的具體體現(xiàn)。
在小說《庫娜圖》中,土地是土著人生存的物理場所,承載著土著文化,寄托著土著人的精神信仰,賦予土著人以歸屬感。土著女性是白人殖民者征服的對象和利用的工具,是土著語言文化的實踐者和承擔者,遭受種族歧視的命運。他們是沉默的他者,代表殖民者對殖民地的認識和欲望。語言作為思想交流的工具,是土著保存歷史、文化,體現(xiàn)價值觀、世界觀的載體,是文化身份的標識。殖民者通過剝奪土著人的土地,使其失去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和寄托情感的物理空間;通過污蔑土著人及其語言,企圖合法化甚至美化殖民統(tǒng)治,使土著喪失自我意識和文化傳承的載體;通過征服土著女性并使之充當白人和土著關系的維系者,達到維持殖民統(tǒng)治的目的??梢哉f,土地、女性、語言是殖民主義三個互相關聯(lián)的維度,體現(xiàn)于殖民主義實踐之中,成為洞察種族關系的重要觀測點和解讀澳大利亞文學的獨特視角。作者普理查德正是從這三個維度對殖民主義罪惡行徑進行深刻揭露,堅持“始終忠實于文學所表現(xiàn)的現(xiàn)實生活”的創(chuàng)作理念(Puspita,2013:42)。這種揭露之深刻甚至激怒白人,以至于小說在公報雜志連載的時候,作者選擇使用吉姆·阿什伯頓(Jim Ashburton)這一男性化名。也正因為這種忠實于現(xiàn)實生活的表征,普理查德被稱為“那個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承認并記錄土著文化重要性和土著人民被殖民者野蠻剝削的澳大利亞作家之一”(Bird,2000:xix-xx)。
作為澳大利亞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普理查德心懷正義,反對殖民統(tǒng)治,同情被壓迫的人民,在涉及土著、殖民等問題上不同于19世紀支持、美化殖民主義的大多數(shù)白人作家。作者通過白人男性與土著女性的情感歷程與牧場興衰的相互交織全面展示白人與土著的關系,還歷史以真實,深刻揭露英帝國在澳大利亞殖民侵略的真相,在澳大利亞文學史上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豐滿的土著形象,肯定了土著人被否定的文化價值。如此看來,《庫娜圖》毫無疑問具有較大的進步意義。由于作者的白人身份,在同情土著人遭遇的同時,其白人偏見也不時流露,體現(xiàn)出一定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