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短篇小說）

天氣預(yù)報挺準(zhǔn)的，當(dāng)我和楊五子一家告別時，雪就下下來了。

楊五子過完年要去深圳打工，還沒到寒假他已經(jīng)不來學(xué)校了。從初一開始，我能明顯感覺到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在慢慢減少，我?guī)У陌嗌弦灿袔讉€突然就不來了的，來的學(xué)生心早已不在學(xué)習(xí)上了，有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有的在課堂上趴著睡覺。打工的娃兒總是把外面的世界說得天花亂墜，往往他們回來一趟總會有一兩個學(xué)生莫名輟學(xué)。家長的態(tài)度也是模棱兩可的，上也行，不上也行。面對這種情況，我應(yīng)該有些麻木才是，可我見不得小小年紀(jì)的娃兒不讀書，就算碰一鼻子灰，我也要上門做工作。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傆行┘议L會被我的行為打動。村里的那些老人們常說，黨員就是不一樣！其實就算我不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作為一名人民教師，面對學(xué)生輟學(xué)我又豈能袖手旁觀。

工作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好做，話總是繞來繞去地說，很多話我重復(fù)了很多遍，他們一家好像都沒有聽進(jìn)去。氣氛有點僵。我、楊五子、楊五子的父母，我們四個人圍著火盆烤火?；鹋枋且粋€破破爛爛的舊搪瓷盆子，應(yīng)該是他家的洗臉盆，上面打了好幾個“鐵補丁”，看樣兒是無法修補了。幾根木柴架在上面燃燒，有一根木柴沒有干透，露在外面的一截嗞嗞地冒著泡。楊五子頭扎著，再低一點，火就要燎著頭發(fā)了。他伸出的雙手放在火上方，手背裂了好幾道口子，有些腫脹，他不時會用手指在那里撓幾下，那地方愈發(fā)紅亮。我們都沒有說話了，該說的話已說了，如果今天不行，我明天還會再來。

平常這個時間，我也要回家吃晚飯了。楊五子一家不感到餓，屁股都沒有離開過椅子，穩(wěn)穩(wěn)地守著火盆，根本沒有張羅做晚飯的打算，要不就是晚飯老早就準(zhǔn)備好了，只等著我離開就吃。換作以前，他一家肯定會熱情地招待我。今天沒有，倒對我的到來有些抵觸。

我不得不走了。

我起身時，楊五子的父親憋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了那句客套話：“劉先生，要不在家吃飯了再走？”楊五子的父母一直叫我“先生”，我說過幾次，他一家仍改不了口。先生是最受槐樹灣人尊敬的，只有老師才有資格被尊稱為“先生”。

“不了，得趕緊回去，晚了過不了河了?！蔽铱戳丝刺?，補充道，“老劉還在河邊等我呢。”

楊五子的父親也跟著看了看天，也不再挽留。他聽我說要坐船回，忙說：“那得抓緊走?！彼捯魟偮?，他老婆白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說錯了話——哪有催客人走的道理。

我沒有在意這些。

雪還是下下來了。遠(yuǎn)沒到黃昏時分，雪一下，天昏昏沉沉的，倒像抵近了夜晚的邊緣。下午還是多云天，我估計躲在云層后面的太陽會晃出來，結(jié)果等來的是一場久違的雪。早知道雪會下下來，我該早一點走。也不知老劉還在不在？我心里不覺有一些忐忑，現(xiàn)在我只能安慰自己硬著頭皮往河邊走了。

雪，撲簌簌地落下來;地，眼見著白了、厚了。村莊本來就靜，下了雪，更靜了。暮色更低了，手一伸仿佛可以摸著天。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吠，倒給村莊添加了一點生氣。我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滑倒了。鞋子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寂靜的田野顯得格外響。

這條路以前是一條非常熱鬧的路。去城里上高中的孩子們會從這里經(jīng)過，我仿佛還能聽到他們上學(xué)途中的打鬧聲。路兩邊的莊稼淹沒在白雪里，依稀還能分辨出它們。把雪疊成一垛垛的是剛起薹的油菜，全部沒在雪中，偶爾露出一片兩片尖尖葉芽的是小麥。我抬頭看看天，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風(fēng)也大了些，落在地上的雪像在跑，反著白光，像太陽遺漏下來的碎片閃爍著奪目的光澤。我的頭上、眉毛上、肩膀上，也落上了雪。風(fēng)直往脖子里灌，空氣中透著刺骨的寒冷。我閉住嘴巴，有時我會大出一口氣，吹走面前的雪，當(dāng)然這是徒勞的，雪會一朵接著一朵飄落，鼻孔里嘴巴里出的熱氣像一團(tuán)白霧。

緊走慢趕，終于上了大堤，看見了河。漢江河水很安靜，不似夏季喧鬧地流淌。雪落在水里，旋即融入水中，沒有了影兒。河沿的淺水處殘存住了一點兒雪，我知道，明早河邊的水會結(jié)上一層冰。

“老劉哎，老劉！”

我雙手捧成喇叭狀，又拖長嗓子喊了幾聲，聲音照樣被吞沒在風(fēng)雪中?？磥恚蟿⒒厝チ?。想想這鬼天氣，換作我也不會在船上待著。這可如何是好！往回走，去坐中巴車，花錢倒不用去考慮，繞老大一個圈子，得一個多鐘才能到家。我嘆了一口氣。

擺渡人叫劉躍進(jìn)。他從村支書的崗位退下來后，人閑不住，總是會管一管村里村外的“閑事”。村里有十幾個孩子要到城里上高中，為了上學(xué)不遲到，天沒亮就往街上跑，走近一個小時的路到鎮(zhèn)上，坐著鎮(zhèn)上的中巴車?yán)@一大圈子，過橋，到城里，再走半個小時的路程才能到學(xué)校。夏季的漢江河，最受孩子們喜愛，他們整天浸泡在河水里消暑，有些水性好的孩子會手舉著書包衣服泅過河讀書，有些孩子卻溺亡在水里。劉躍進(jìn)把家門前的那棵大桐樹砍了，親手打了這條船，光是桐油就涂了七八遍。劉躍進(jìn)的爸爸活著時也曾撐過船，據(jù)說用船運過抗日的隊伍過河。劉躍進(jìn)的船狹長，遠(yuǎn)看像一只特別大的鞋，臥在水面上，人踩上去，船不停地晃，剛開始坐船的女孩子會嚇得花容失色，時間長了，也習(xí)慣了，怎么晃也不怕，頭也不暈。自從老劉在這里擺渡，他知道哪里有深坑，哪里有水漩，船兒就繞著走。他已記不清自己救過多少游泳被淹的孩子了。這船擠擠能坐十幾個人，船艙里坐女孩子和年齡小一點的，甲板上坐大一點的孩子。一早一晚，他專門接送村里的孩子上學(xué)，孩子們坐上他的船，省去往返的兩趟路程，也省出一些時間。那幾年，村里上高中的孩子都坐老劉的船?，F(xiàn)在，人們有錢了，開始考慮坐船的安全性，老劉越來越老了，他還能駕馭得了那條船嗎？坐船的人一天天少了，只有一些到沙洲種地的農(nóng)人不得不坐，還有幾個家庭條件差一些的孩子為了省下那幾塊錢的車費，才會很無奈地選擇坐他的船。坐船的孩子們少了，老劉好像更老了，像他擺渡的那條船，越來越舊。

河邊那棵老槐樹在寒風(fēng)中發(fā)抖，光禿禿的樹枝掛上了雪。樹前數(shù)米外有一個高坎，坎下面就是河。往前走幾步，一條船出現(xiàn)在我眼前。船用一根粗粗的繩索系著，另一頭栓在老槐樹的樹腳。船上放著一根無精打采的竹竿，上面落上了雪，顯得這根竹竿有點臃腫。這船不是機動船，也不用槳，而是用竹篙?？蠢蟿未盟迫菀椎煤?，竹篙輕輕一撐船一下子就飄出去老遠(yuǎn);沒有這技術(shù)的人，竹篙也是一撐，卻只能讓船在河水里打轉(zhuǎn)兒。讓我擺渡，還真沒有那個本事，我只有看著別人撐船的份，那是一幅多么動人的畫卷??！我不想讓這幅優(yōu)美的畫卷在我手里變得難看。仔細(xì)看一下河水，有淡淡的薄霧騰起，那是從河里冒起來的熱氣，像裊裊炊煙，細(xì)看時，像有又似無，倒也覺得十分親切，十分溫暖?？粗?，仿佛河對岸飄來一股燒飯的香味直往我的鼻孔里竄，我想家里人已經(jīng)等急了。

這時，船莫名晃動了一下，河邊的水一浪接過一浪地往岸邊撲，發(fā)出嘩嘩的聲響。風(fēng)吹不動靠了岸的船，我心里一怵。四周望了望，空無一人，心里的怯意又重了一些。黑漆漆的船身，像一具棺材，上面落滿了雪，像鋪上一層白幡，往這一上面想更有點瘆人了。我壯著膽，抻長脖子，往船艙里望，船艙里鋪了厚厚的稻草，里面不見人影子。

“老劉哎，老劉！您在不在？”我故意大著聲音喊，這樣膽氣足一些，“有人嗎？老劉您在不在？”

“哎，哎！在，在！”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船艙里面?zhèn)髁顺鰜?，有點像老劉的聲音，又有點不像老劉的，甕聲甕氣看不見人。我心里毛炸炸的，會不會遇上鬼了。這時船又動了，船里的稻草也動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稻草里有人！我雙腿叉開，不禁握緊了拳頭。稻草里鉆出一個人來。是老劉。

老劉扶著船幫，貓著腰從船艙里鉆出來。老劉仍穿著那件黑棉襖，上面的扣子已掉了好幾顆，只剩下最上面的兩顆，被扣上了，兩片門襟沒有扣子管束，他在腰里扎了一根繩子。那根繩子格外扎眼，是用稻草編的，看來是他就地取材臨時做的。他的兩條眉毛皺在了一起，雙手凍得不停地搓著。老劉擺渡不收錢，當(dāng)成自己應(yīng)盡的義務(wù)，一天也不曾耽擱過。有一次老劉肺氣腫犯了，咳得厲害，被他兒子劉建民逼著住進(jìn)了醫(yī)院，他卻硬逼著劉建民替他撐了一個星期的船。

看到了老劉，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來了。

他拉了拉繩索，船往岸靠了靠。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仔細(xì)看了看我，呵呵一樂。“是劉老師！趕緊上船，來，來，進(jìn)艙里躲躲，暖和暖和?！崩蟿⒄f，“這鬼天氣，哈口氣牙齒都冷得發(fā)顫?！崩蟿⑽宋亲?，又搓了搓手，然后用手捏了捏凍得微微發(fā)紅的鼻頭。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笑著說：“還以為您回去了呢？您再不出來，我就要返回去坐車了?！?/p>

“哪能呢？說好的，哪能撇下你走嘞？”老劉擺了擺手說。

“這么冷的天，你就這么一直在這里等著。您不怕我坐車回去？如果我不來，你不是白等了?！?/p>

“下雪前，我也擔(dān)心你會坐車回去，轉(zhuǎn)念一想，你不是失信的人，你來了我不在，豈不是誤了你的事?！?/p>

我跳上船，船體一晃。老劉枯枝一樣的手一把將我拉住。老劉的手勁真大，隔著厚厚的棉衣仍捏得我胳膊有些疼。

我有很久沒有坐這條船了，上下班也是坐中巴。我忍不住再次打量這條船。船艙的頂棚用幾根篾片繃著，篾片顏色有新有舊，上面鋪著一層油氈，有的地方鋪著白色的薄膜。船甲板裂開了縫隙，艙外的甲板落上厚厚的一層雪。船舷處有一小片白雪變成了黃色，半截火柴棒在上面，燃燒過的那頭尖尖的、黑黑的，后面是圓圓的火柴棒，火柴棒是用蠟紙做成的。那是“龍頭牌”火柴，點燃后不是特別大的風(fēng)，輕易不會自己熄滅。我一下想到了老劉抽煙的樣子，他捏著火柴梗，輕輕一擦火柴盒側(cè)面的黑磷，哧地一聲點著了，然后雙手捧著火點燃嘴里叼的煙，慢慢地吸，非常陶醉。

雪在空中飛舞，透過雪，可以看到漢江河十分遼闊，遠(yuǎn)處的沙洲一片白色，無遮無掩，到處空曠無物，除了雪，一無所有。我有好久沒有欣賞過如此美好的雪景了。如果這河面上有幾只鳥掠過，橫著幾條船，最好船上有戴斗笠穿蓑衣的老翁在風(fēng)雪中垂釣，就更有詩意了。天空仍是霧蒙蒙的一片，除了白色的雪，到處似乎不帶任何顏色，單調(diào)而祥和。坐在船上的那一刻，我的心平靜了，現(xiàn)在更平靜了。

“劉老師，坐好嘍！開船嘍！”老劉把繩索解開了，那根長長的竹竿握在手里，他咳嗽了一下，清掉喉嚨里的粗啞，照例高聲喊道。

那竹篙一到老劉的手里，變得活起來。老劉抖了一下竹篙，上面的雪四下飛舞。竹篙在老劉的左右手不停地交換著，竹篙插進(jìn)河水里，他用力一撐，船向前奔去。接著，竹篙又在他手里快速地提起，竹篙再下水，再撐，船再向前奔走。遇到水深處，竹篙探不到底，他雙手握住竹篙的中間，用竹篙的兩頭挑水，左挑一下，右挑一下，船一樣勻速前進(jìn)。從河里帶出來的水來不及從竹篙上流到老劉的手上，就匯聚成一道水線，又灑進(jìn)河里。

河水波光粼粼，雪花落進(jìn)水里會閃一下，才融入水中。老劉雙手不停地抽竿、撐竿，雙眼盯著遠(yuǎn)方。我拍了拍身下那一層厚厚的稻草，有一股帶有霉味的灰塵飄起。我忙捂住鼻子，不讓喉嚨處的那一個噴嚏打出來。

“阿，阿嚏！”這時，老劉猛地打了一個噴嚏，把我喉嚨里的那個噴嚏給打沒了?？粗蟿⒁粡澭?，我的心跟著一顫，生怕他被自己的噴嚏震得掉下河去。他吸了吸鼻子。我看見一滴鼻水從他鼻子里掉落，他卻渾然不覺。

我心痛地說：“您老可要注意身體喲，可不能著涼，小心您的肺氣腫又犯了?！?/p>

“哪能呢，這不都穿上棉襖了嘛?！崩蟿⑿χ⒅约旱难?，自嘲地解釋，“你看看，我腰里系根繩，頂你穿三層。”

我附和著笑了笑，鼻子有些酸楚。這個閑不住的犟老頭！

我猶豫著又問：“您沒有送別人過河？一直在這里等著我？”

“可能是這天氣的原因吧，從早上到現(xiàn)在只送了你一個?！崩蟿⒑呛堑匦α?，“雪還沒下下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暗了，我估計沒人過河了，準(zhǔn)備回去了，想到和你約好的，就在這里等你。后來犯困，躺在稻草里貓了一會，結(jié)果竟然睡著了。還好，還是把你給等來了?！?/p>

我苦笑著說：“您要是回家了，我可要遭大罪了，得頂著北風(fēng)往回走。”

“哪能呢，哪能呢，說得好好的。”

老劉人瘦是瘦，身子骨還是蠻硬朗的。我尋著話問他：“老劉啊，您老今年高壽？”

“快七十了?！崩蟿⑼一卮?，“眼見著要入土啰！”

老劉的話讓我有幾分傷感，我盯著老劉的臉說：“您老的身體硬朗得很，起碼要活一百歲……”

老劉顯然知道我要說這話似的，邊撐著竹篙邊大聲說：“活那么久干啥，不是給子孫們添負(fù)擔(dān)！”他驀地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神憂郁，嘆了口氣說：“唉！老了，現(xiàn)在撐一天船腰酸背痛的，我真是有些擔(dān)心哪天撐不動了，這河就沒有人擺渡了，孩子們以后上學(xué)咋辦？”他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這時，天氣愈發(fā)陰沉，雪花更大了一些，成團(tuán)地飛舞。他頂著風(fēng)雪，站立在船頭的孤零零的身影顯得格外落寞。他的頭上、身上，都是白撲撲的一層，像一個雪人，讓這個空蕩蕩的小船顯得豐富了。

“老劉啊，您不要時時刻刻惦記著孩子們，以后讓他們?nèi)プ嚭昧?，您老正好也休息休息，好好享幾年清福?！蔽艺f。其實，坐船上學(xué)的孩子本來就不多，等他真擺不了渡了，孩子們會去坐車，沒有了船大家也會慢慢習(xí)慣的。

“我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只要我還能爬得起來，只要我還干得動，這船我就得撐！活一天就要為村里的孩子們做點實事！”老劉扭過頭來看著我，有些激動地說。老劉的臉被風(fēng)雪吹成紫紅色，皺紋在額頭上刻著，數(shù)不清有幾道痕了，兩只眼睛大得有些驚人，卻炯炯有神，看上去是那么堅定、和善。老劉好像沒多大變化，從我認(rèn)識他起他就是這副模樣，也許是時?？吹剿?，讓我感覺不到日子一天天過去帶給他的變化。今天，冷不防地細(xì)看，老劉已在不知不覺中老去。

我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看著他沒有說話了。

船快到岸了。岸邊有個矮矮的東西，落滿了雪。我知道那不是小樹，也不是石頭。定睛看去，那東西站立起來。原來是一個人，還有人要過河？這也太不會選時間了。那人沖我們揮舞著手臂。

“爹，快點喲！”

是劉建民。

“來嘞！”

老劉應(yīng)著，手并沒有停歇，竿在手上飛快地起落，船駛得更快了。

船轉(zhuǎn)眼就到岸了。老劉把繩索往岸上一拋，劉建民一把接住，他使勁把船往岸上拉，船底好像觸到了地。我向前一蹦，跳下了船，腳踩在雪上，軟軟的，像踩在沙灘上。老劉也跟著跳下了船。這邊的河岸沒有樹，劉建民拿著繩索上系住的鐵釬子，使勁往地上一插，鐵釬子插進(jìn)了一半。老劉從不遠(yuǎn)處拾來一塊石頭，拿著石頭對準(zhǔn)鐵釬子砸了幾下，鐵釬子被深深地釘進(jìn)了地里，只露出栓繩索的那一頭。父子倆倒是配合得很默契。老劉緩緩地站起身來，又猛地咳嗽起來。

劉建民用手輕輕拍著老劉的后背，責(zé)怪道：“是不是抽多了?！?/p>

“沒有?！崩蟿⒁豢诜裾J(rèn)。

“沒有？沒有你還咳？！”

“我真沒抽煙，一根都沒抽！”

劉建民根本不相信，他看了看我，笑著對老劉說：“你早上出門，我偷偷檢查過了，煙是一整包，火柴有七根?！眲⒔癜咽滞蟿⒚媲耙簧?，笑著說，“來，把煙和火柴給我，我檢查一下。”

“你小子竟然監(jiān)視我?！崩蟿鹤拥淖龇H有不滿。

劉建民看著老劉咧嘴一笑：“還不是為了你好?！?/p>

老劉拿兒子沒有辦法。為這事全家沒少說他，他生氣歸生氣，但是理兒在人家那邊，一說都是為你好，噎得他沒話說。劉建民手往老劉身上伸，老劉扭動了一下身子，劉建民的手已經(jīng)伸進(jìn)了老劉的褲袋，從里面掏出了一盒火柴。劉建民指頭一頂內(nèi)盒，再把內(nèi)盒一拉，像拉開了一只小小的抽屜。劉建民看了一眼，拿著火柴盒往老劉面前一伸，又把火柴盒轉(zhuǎn)到了我的面前，火柴盒那個小格子里安靜地躺著六根火柴。劉建民抬了抬下巴，嚷著說：“還說沒有抽，火柴怎么少了一根？”

“我哪里知道！”老劉口氣惱火，把脖子一梗，瘦長的脖子露出兩根很粗的筋。

劉建民斬釘截鐵地說：“我數(shù)得好好的，七根，七根火柴?！眲⒔窨粗覐娬{(diào)，“劉老師，我是不會數(shù)錯的。我雖說學(xué)習(xí)不行，但是這個數(shù)我還是數(shù)得清楚的?！?/p>

劉建民笑著說：“不過表現(xiàn)還不錯，只用了一根火柴，看來抽得不多?！彼呎f邊開始搜老劉的身。老劉先是不情愿地轉(zhuǎn)了一下身子，而后雙手張開，胸襟坦蕩地任由劉建民處置。我被這爺兒倆給逗得忍不住撲哧笑了。煙被搜出來了，煙盒早就撕開了。劉建民有些得意，好像又找到了老劉抽煙的另一條證據(jù)，點了點頭說：“煙早上還沒有打開?！彼褵熀械腻a鉑紙翻開，看了看，煙整整齊齊地在煙盒里。他有點懷疑，手指劃拉一下，數(shù)出了煙的根數(shù)。他又劃拉了一下，嘴里跳躍著數(shù)出了數(shù)：“一五，二五，三五，二十?！闭桓欢嘁桓簧?。劉建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現(xiàn)出了詫異的神色。他像個偵探，從細(xì)微處入手，不想放過任何的蛛絲馬跡。煙盒邊角處的那根煙有些異樣，他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這一根煙蒂上有淺淺的牙痕，他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煙從里面拎出來，煙頭處果然有火燒過的痕跡，像是剛點著火又被人掐熄了。劉建民狐疑地盯著老劉看。

老劉恍然大悟。他用力一拍大腿，指了一下那根煙，解釋道：“當(dāng)時在船上等人，也沒個人說話，一個人確實悶得不行，我怕犯困睡著了，就點了一根，剛抽了一口，突然猛地咳嗽起來，我就把煙頭給掐滅了。”

劉建民疑惑地問：“然后沒抽了？”

老劉點了點頭。

劉建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行啊，能控制住自己的煙癮?！?/p>

老劉稍微抬了抬頭，一臉嚴(yán)肅，倒有幾分威嚴(yán)。他望了一眼劉建民，嘴角邊露出得意的笑容，反問道：“我說沒抽你還不信，現(xiàn)在信了吧?！?/p>

“信！信！這是啥老爺管事？”劉建民驚訝不已，他試圖緩解自己的窘態(tài)，不解地問，“您是怎么做到的，老媽為抽煙的事可沒少跟你吵，也不見效，現(xiàn)在是不是有哪路神仙在暗中相助。”

老劉眼瞼下垂，想了想，又微微抬起，正色道：“我還想多活幾年，為孩子們做點事?！苯又瑥睦蟿⒆炖飩鱽砹思贝俪林氐拇⒙?，他的肺氣腫又犯了。

劉建民怔了一下，看上去仍有些疑惑不解。他不再說話，陷入了沉思。

老劉的話確實有些傷感，我聽了心里也是五味雜陳。

沉默在空氣中凝滯，像被寒冷的風(fēng)雪凍結(jié)了。沉默中，老劉看了看風(fēng)雪中的漢江河，又看了看那條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面容有些憂慮，或者說有些迷茫，喘著粗氣說：“過兩年，我撐不動了咋辦喲。誰來渡孩子們過河？”

“沒事，我來擺渡！”劉建民說，聲音在風(fēng)雪中分外響亮。

“你？”老劉凝視著劉建民，好像一個天外來客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似的，隨即又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劉建民知道他老子對他的話有些懷疑，挺了挺胸脯說：“您別忘了，我也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劉建民的話快速地蹦出來，怕他老子沒有聽清，又慢慢地重復(fù)道：“別忘了，我也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劉建民的臉紅了，像一個微醺的人，高昂的情緒已在他身上產(chǎn)生了作用，他仿佛找回了遺失許久的東西。

我和劉建民對視了一下，我們又一起向老劉望去。

我們?nèi)齻€人都笑了。笑聲在風(fēng)雪中飄蕩。老劉的眼睛濕潤了，也許是不經(jīng)意間一朵雪花飛進(jìn)了他的眼眶。他的臉龐很亮堂，額頭舒展了許多，很寬，很闊，那幾道深深的皺紋也變淺了。

作者簡介：汪破窯，湖北襄陽人?，F(xiàn)居深圳。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西部》《綠洲》《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等報刊。著有小說集《大雪溫暖》《槐樹灣紀(jì)事》等。